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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病例六十二
    第六十二章父亲的鹦鹉1



    这个晚上,殷九竹又在梦中见到了父亲。



    在同学眼中,殷浩军是所有人理想中的温柔好爸爸,虽然殷九竹自幼失去母亲,但殷叔叔给予了她所有的亲情。试问,谁的父亲能每天接送女儿上下学谁的父亲会每天变着花样给女儿做好吃的谁的父亲能为了女儿一直不再娶



    如果让殷浩军知道他们的想法,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定会困惑地皱起眉头。在他自己眼中,他学历不高、赚的不多、也不是什么领导,他能给殷九竹的并不多,甚至他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爸爸。



    有一次放学时突然下大雨。因为他们放学时间早,很多家长还没有下班,没办法来送雨伞,所以教学楼门口的廊檐下,堵了好多学生,每个人都背着书包翘首期盼,一半人在许愿赶快天晴,一半人在许愿家长来送伞。



    在那样的下雨天,殷浩军光脚穿着拖鞋,把裤腿挽到大腿,就这样淌着水来接殷九竹。他穿过漫漫雨幕,停在女儿面前。他从外套下面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是一双粉色的雨靴,和一件足够遮住她全身的雨衣。



    同学们羡慕的说“小竹,你爸爸真好”



    这句话,殷九竹记了一辈子。



    当她穿着雨衣淌着脏水走在爸爸身边时,当她在生日当天吃着爸爸亲手擀的面条时,当她拿到华城农大的录取通知书却看到爸爸彻夜辗转时她都会想起这句话。



    殷浩军当了一辈子的兽医,文凭不高,干的活又苦又累,每天和猪牛羊打交道,弄得身上一身粪便味道。他打心眼里不想让女儿走这条路,女儿成绩这么好,可以当医生,当律师,当建筑师不都比兽医好吗



    但殷九竹说“爸,时代不一样了。兽医是份堂堂正正的职业,没什么不光荣的。给人治病的是医生,给动物治病的也是医生;生命不分贵贱,职业也不分贵贱。”



    后来,殷九竹越来越有出息,她在大学里有了更广阔的的天地,甚至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那一天,那个老实寡言的男人在台下红了眼眶。



    殷九竹打定主意,她会变得更加优秀、更加厉害,她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要成为父亲的骄傲。



    于是,她如一只鸿雁,义无反顾地飞向了大洋彼岸的他乡。



    留学生活即充实又忙碌,每周殷九竹都会和父亲打一个电话,和他汇报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dv四年级时,她忙的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殷浩军劝她请假休息。



    殷九竹却固执地说“我不能休息,我休息的话,就被会其他同学赶上了。”



    dv的淘汰率极高,每年都至少有50的人延毕。



    她心里藏了个小秘密她想请爸爸参加她的dv毕业典礼,亲眼看着她穿上那件崭新而洁白的医生大褂。而且,她要成为最厉害的优秀毕业生代表,再次让父亲看到她登上演讲台的模样。



    但命运总是会和人开一场猝不及防的玩笑。



    殷九竹从没有想过,殷浩军会感染布病。



    那个月,殷浩军和兽医站的其他同事一起去周边某肉羊养殖厂做例行检查。一只怀胎母羊意外流产,刚刚成型的胎羊从母羊的阴道内滑落,引发大出血,殷浩军上前查看,给母羊喂了些药。



    就是如此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就是如此乏善可陈的一天。



    那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羊群感染布病后的最显著症状,就是母羊流产。



    同去的五位兽医里,只有殷浩军直接接触了流产母羊,也只有殷浩军确诊了布病。



    这是人畜共患病,得了布病的兽医无法再从事本职业,因为很容易把病再传染到其他动物身上。



    于是,殷浩军离开了他工作二十多年的兽医站,提前退休了。



    殷九竹在得知此事后,第一个想法就是放下学业回国。



    殷浩军在电话里发了好大一顿火“你回国做什么,你回国是能替我生病啊,还是能替我看病啊你好好念你的书,布病又死不了人,爸现在每天在家吃了睡、睡了吃,过得可舒服了对了,你王叔送了我一只虎皮鹦鹉,我现在没事儿就教它说话,等你回来了,我让它给你表演一个”



    他说得没错。



    布氏杆菌病是慢性病,确实不致死。它只会让患病者浑身酸痛、食欲不振、关节肿胀、偶尔低烧因为生了这个病的人总是打不起精神,每天工作几个小时就要卧床休息,所以在民间又被戏称为“懒汉病”。



    但是布病却是其他疾病的排头兵,它会引发血栓性脉管炎、脏器的浆液性炎症与微小坏死、血管内膜炎等等



    就在殷浩军确诊布病三个月后,他并发了非常严重的急性心内膜炎。



    他从确诊到住进icu,再从icu到宣告医学死亡只用了短短一周。



    就是这么波澜不惊,却又充满了惊涛骇浪的七天。



    从此,殷九竹的生活天翻地覆。



    她没有爸爸了。



    而这时,距离她以优秀毕业生代表的身份走上主席台、从院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只剩下十天。



    可是殷浩军没能亲眼见到他如此优秀的女儿。



    毕业后,殷九竹马不停蹄地回了国。父亲的身后事全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殷浩军生前交友不多,亲戚往来的也少,最后来送别他的只有寥寥几个人。



    仿佛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那个身材并不高大,却比任何人都要伟岸可靠的父亲,就变成了她怀中那个沉甸甸又轻飘飘的木盒。



    殷九竹分外坚强。



    从得知父亲去世,到最后为父亲下葬,殷九竹没有掉一滴眼泪。她照常吃饭、照常睡觉、打点起精神和前来吊唁的亲友交谈,甚至还能有条不紊地和大洋彼岸的老师同学发邮件。



    直到她处理完一切,回到家中。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个老旧的水晶烟灰缸,已经脏的洗不出颜色。这个破烟灰缸,殷九竹从小看到大。殷浩军年轻时烟瘾大,殷九竹叛逆期时曾经偷偷把烟灰缸拿出去扔了,结果殷浩军闷不吭声又捡回来,但从那天开始,他从一天一包,降为了一天一根。



    现在,那老旧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的插了几支烟屁股。



    仿佛那个抽烟的人只是短暂离开了几分钟,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踏着沉沉暮色推开家门。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囡囡,离家这么久,想爸爸没有爸给你买了鱼,今晚咱们做鱼吃”



    可是,再没有人叫她囡囡了。



    可是,再没有人给她做鱼了。



    她哭得喘不过来气,她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殷浩军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殷九竹做了个漫长的梦。醒来时,她眼睛有些肿,枕巾也有些湿。



    她起床去洗漱时,正巧遇到晨练归来的景旭。景旭见到她又红又肿的眼睛,想说什么,最后又咽回去,只讷讷把准备好的早餐摆在餐桌上。



    倒是殷九竹先开口“我昨晚没睡好,乱七八糟做了一宿的梦。你休息得怎么样”



    “挺、挺好的。”景旭在餐桌旁正襟危坐,两只手乖乖放在膝盖上,老实地像个小学生。



    他说谎了。



    他彻夜难眠。



    昨天冯盼盼在他们家又蹭了顿晚饭才走,殷九竹没什么精神,吃完饭就回屋休息了,景旭徘徊在她门口,又想道歉,又怕自己特意提起这件事,引得她不快。



    哎若早知道殷九竹父母都离开了,他绝对不会张开闭口提到家里人的



    今天一早,景旭出门晨跑时都惦记着这件事,差点撞上树,回来急急忙忙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早餐,想通过美食来弥补他昨天的口误。



    殷九竹打起精神问他“早餐你做了什么”



    景旭赶忙把早餐推到她面前。



    他做了一桌非常丰盛的早餐,热牛奶里漂浮着字母脆麦片,旁边还有烤好的面包、鸡蛋和切好的水果。



    殷九竹低头看向牛奶碗,只见在奶白色的“海洋”里,几个字母浮在“海洋”上,组成了一个单词。



    s、o、r、r、y。



    殷九竹“”



    再看旁边的烤面包,上面用沙拉酱画出了一个鞠躬的小人,煎鸡蛋也用海苔剪出了一个︵哭哭脸表情。至于水果好在景旭没有在水果上雕花的手艺,完完整整的保留了水果的形态。



    殷九竹“”



    她问“这是什么意思”



    景旭装傻“什么什么意思”



    殷九竹“你在道歉为什么道歉”



    “没,没有啊。”景旭结巴了一下,赶忙用勺子搅合了一下牛奶,把那几个字母饼干按下去,“巧合吧。”



    他实在幼稚得冒泡。但正是如此幼稚的他,才能让殷九竹挣脱出那段阴霾,走进阳光里。



    她用筷子尖戳了戳那枚煎鸡蛋,把海苔表情调换了一个方向,从︵变成了



    “是不是盼盼那个大嘴巴和你说了什么”殷九竹敏锐地说,“我没那么脆弱,也没那么多忌讳。我父母确实都走了,再难过、再逃避,都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你不需要用可怜的眼光来看我,其实一个人的生活也挺自由的。”



    景旭抿了抿唇,轻声问“但是一个人不寂寞吗”



    “寂寞啊。”殷九竹用勺子盛起一勺牛奶,送入口中,“但是寂寞的日子过久了,也就习惯了。”



    “你就不想找个人陪伴你吗”



    殷九竹的勺子一顿。



    陪伴这个词说出来真是轻飘飘。曾经,她以为父亲会长久的陪伴她,可是父亲离开了;后来,她以为吴斌会长久的陪伴她,可是吴斌背叛了。



    还有谁能陪伴她呢



    不是走过短暂的一段路,而是陪伴一段漫长的人生。



    餐桌对面的青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在他的眼神里,她看到了一种灿烂且炙热的火焰。她在那丛火焰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殷九竹心里掀起了万丈波澜,可她的表情却平静至极。



    “景旭,”她直视他的双眼,开口“我如果为了排解寂寞,就选择某个人陪伴在我身边,那么不是对他太不公平了吗”



    景旭急切地说“说不定那个人并不觉得不公平呢说不定那个人甘之若饴呢”



    殷九竹“甘之若饴,我看是饮鸩止渴吧。”



    景旭“总要给心动的人一次机会吧。”



    殷九竹回答“谁知道是真心动还是假心动年纪太小,也有可能错把雏鸟效应当成心动了。”



    气氛一滞。



    景旭嘀咕着“二十三岁又不是十三岁,这算什么年纪小。”



    殷九竹也说“十三岁那是法律问题,二十三岁那是师德问题”



    “可”



    “打住”殷九竹拿起那个画着鞠躬小人的面包塞进了他的嘴里,“景旭,你不要再说了。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关系就很好了,我是你的老师,你是我的学生,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只是意外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答应你三个条件,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景旭嘴里塞着面包,含糊地抗议“我从没说过可以一笔勾销。”



    殷九竹就当没听到。



    两人拐弯抹角的打了一阵机锋,谁也没有把最后的窗户纸捅破因为他们都知道,现在这种心照不宣是最合适的距离,他们游走在暧昧和确定之间;一旦说破,只剩下是非两条道路,再无中间选项。



    吃完早饭,两人出门上班。



    套上那件白色的大褂,他们又成了医院里人人称羡的好师徒。



    忙忙碌碌的一天过去,直到下班,殷九竹才发现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



    电话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所属地居然来自她的家乡。



    殷九竹犹豫了几秒,选择回拨回去。



    电话很快接通。



    “喂喂,是老殷的女儿吧”电话那头是熟悉的乡音,男人声音粗犷,满是惊喜,“我还以为你换电话号码了呢,打了好几个都打不通”



    “您是”殷九竹隐隐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又不敢确认。



    “我是你王叔你爸的同事”



    “王叔”殷九竹隐约想起来,殷浩军所在的兽医站,确实有一位姓王的师傅。印象里,是一个身材瘦高,说话声音能吵醒全街人的大嗓门。“王叔您好,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哎呀,上次见面还是在你爸的葬礼吧。这么久没见了,听说你有出息了”这位姓王的叔叔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若不是殷九竹顾忌他是长辈,可没那么好的耐心听他说这么多废话。



    好在,这位王叔聊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拐入了正题。



    “小殷啊,有这么一件事叔要和你商量。”王叔开口,“你知不知道你爸养了只鹦鹉他住院前特地送到我这儿,让我帮忙照顾,后来后来这鹦鹉就一直在我这儿。”



    鹦鹉



    殷九竹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之前她蹭听父亲说过,他生病后,王叔送了一只鹦鹉给他排解寂寞。后来殷九竹回国,一直忙着处理丧事,也没见到鹦鹉的影子,就渐渐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王叔说“我去年退休了,儿子也在深市结婚了,一直打电话催我去那边这鹦鹉我实在带不走,小殷啊,你什么时候有空回来一趟,把鹦鹉接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家里养鹦鹉吗



    二十小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