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古堡的大多数血族都在清晨开始洗漱休息时,虞歌终于彻底昏睡了过去。
她侧躺在床罩边沿,整个人都团成了一朵花苞的形状,突出的脊骨蜿蜒出嶙峋而平滑的弧度,如同一柄从未开过刃的钝刀。
梅兰萨蹲在她面前,用手指把对方那散乱的黑发拂到了耳后。
即便是在沉眠中,虞歌也紧紧蹙着眉头,她唇齿间露出一道狭窄的缝隙,像是感到非常痛苦,在对外界发出无声的呼求,又似乎是陷在某段经年的噩梦里,惶恐难安,却醒不过来。
年长的血族凑上去,用冰凉的舌端碰了下人类眼尾的那颗红痣,落下一点浅淡的水光。
那痣生得大且嚣艳,几乎是虞歌整张脸上最显眼的地方,以至于时至今日,梅兰萨已经完全回忆不起,那个在小镇里对着食物默默吞口水的小姑娘究竟长着怎样的一副五官,却能清晰地描摹出这颗滴在雪白绸缎上的浑圆鲜血。
在刚来到古堡时,虞歌其实是非常呆板的。
她那时年纪小,长得也不算打眼,即便是在第一次被领到楼下时,那张巴掌大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迷茫困惑,更没有那种惹人怜的怯懦与惧意。
与其说是逞强或者镇静,倒更像是
对外界的感知过于迟钝,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
梅兰萨欣赏这份木讷讷的安静,也很中意那带着浓烈花香的血液的味道,但所有血仆对古堡内的血族们而言都如同买来豢养的家畜,不过是满足食欲的消耗品。
一只傻愣愣又不会叫的小羊羔确实挺特别的,但这并不足以成为她留下对方的理由。
直到某天夜里,闲来无事的领主去阁楼上吹风看月亮,透过木地板上的缝隙,偶然撞见了一次发生在顶层内的交谈。
那是位于顶层的一间杂物室,里头只堆放了一些破损的旧家具,虞歌与同一批次的一名血仆悄悄点燃了一只蜡烛,背靠背地坐在了地板上。
那血仆是第二次从楼下被送回来,正捂住自己脖子上的伤口低声抽泣。
“我好想妈妈,还有哥哥,还有家里的大狗。”
刚刚成年的小姑娘回过身,把脸埋在了同伴的肩膀上。
“我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呆了,我我只想回家,哪怕挨饿也要和家人在一起。”她哽咽。“我我甚至还没为我的家人们付出过什么。”
虞歌足足沉默了好几分钟,就在梅兰萨以为她不会接话的时候,才听见那沙哑而略显莫名的回答。
“不就是家人把你卖进来的吗”
跳动的烛火旁,那张雪白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讽刺或愤怒的神色,只有和月色如出一辙的清敛与平和。
放在她尚且年幼的长相上,这表情甚至透出了一点很古怪的温柔。
“你是有个家,但父母唯利是图,家里条件又差,有什么值得想念的呢”
虞歌慢慢地撩起眼皮,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干净又明亮,显得非常通透,又十分坚定。
“人要为值得付出的东西付出。”她轻声道,“如果我要效忠于某个人,那这人必定很厉害,待我很好,最好还只有我一个。”
她用袖子很粗暴地替同伴抹了两把眼泪。
“如果真有一个这样的人,那我一定会全心全意地为她付出,哪怕献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这话着实有些幼稚,但却令金发的领主露出了欣喜而期待的微笑。
原来这张寡淡的皮囊之下,还藏着一副这样忠诚且坚硬的心肠。
她不缺温顺乖巧的羔羊,但若是有个人类,只要施与一点点情谊与恩惠,就能充当她忠心耿耿的猎犬,为她撕咬下敌人的血肉
那可真是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虞歌昏睡了整整四天。
到第三天夜里,她脸上那点由高热而产生的薄红已经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青灰而瘆人的气色。
像是开在雪地里的植株再也经不起严寒的折磨,又像是一柄单薄的利刃被噩梦摧折粉碎,那是种显而易见的衰弱与颓丧,似乎在宣告着某个垂危的生命终于放弃了挣扎,决定归顺于死神的召唤。
那是种血族所最熟悉的、森寒而无可挽回的死气。
领主从背后将她揽在怀里,昏暗的房间内,只能听见人类那绵长而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通过骨骼传入她耳膜中的心跳声。
那心跳声是那么急促、那么微弱,令梅兰萨体会到了一种难言的恐惧与胆寒。
她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但在这漫长到永无止境的岁月中,她曾见证过人类帝国的兴衰、也曾目睹过无数生命的消逝。
与血族相比,人类的生命脆弱而短暂,是融于阳光的雪,是稍纵即逝的风,是食物,也是过客。
八年对她而言不过旦夕之间,那如果是永远呢
如果虞歌永远都回不来了呢
怀里的这个普通人类,是她忠诚沉默的侍卫,是她亲手养大的猎犬,是她最钟情的一把刀,也是这人世间独一无二的一条性命。
那莫大的恐惧如挂着黏液的蛛网,无声无息地笼在血族的脏腑内,使她的脑中一片嗡鸣,连牙关都抑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侍卫长巴伦在门外犹豫了片刻,才推着餐车走进了卧房。
餐车上摆放的都是些人类的吃食,烤猪肘、土豆汤、腌制过的卷心菜与胡萝卜,都是虞歌从前非常喜欢吃的东西。
他在两天前进入这间卧房时,就敏锐地嗅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虞歌的血液依然馥郁而甘甜,但除此之外,还多了些很明显的清冽感,像是浸泡在圣水内的白丁香,透着湿润和柔和的味道。
男性血族当即反应过来,这人类被领主临幸过了。
或许八年过后,这曾经的同僚到底还是要成为古堡中的另一位主人了。
可惜到目前为止,那血液的味道已经愈发浅淡了。
即便被高烧的体温所蒸腾,也掩不住这人类鲜血中那种逐渐微弱、逐渐凋零的味道。
巴伦想,他可能又要参加一场葬礼了。
侍卫长垂下眼,把声音放得很轻。
“领主,”他略一躬身,“我已经从修道院请人过来了。”
梅兰萨立在墙边,眼睁睁地看着伊莱恩修女为虞歌用水蛭放血。
她知道虞歌不会疼,但那贪婪而膨大的蠕虫还是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这年轻人类身上仅有的那点活气就这样被生生地吸食殆尽了。
但她没有打断治疗的过程。
这已经是人类能给虞歌的、最大的帮助。
在老修女那恳切虔诚的祷告声中,领主将虞歌抱进了浴室,试图用加了冰的冷水去为对方灼热的躯体降温。
虞歌被冻得瑟瑟发抖,却依然下意识地,用自己烧得滚烫的脸颊去贴合血族那冷冰冰的掌心。
梅兰萨微微一怔。
这小动作不仅没能消除半分她心底的恐惧,反而让她体会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无力感。
她跪在浴桶旁,将脸贴在虞歌的颈窝内,反复轻蹭那因沾了水而半透明、却又泛出点青紫的皮肤。
脖颈内的脉搏声规律而孱弱,像是某道自亘古而来的哭声,遥遥地回荡在她耳边,又随着一呼一吸涌入她的胸膛,凝成了一颗能与之共鸣的心脏。
她只有在抱着虞歌的时候,才能体会到这种心跳般的奇异错觉。
“女主人。”
她怀里的人类稍稍挣动了一下,梅兰萨颤抖着低下头,才发现虞歌并没有醒过来,只是从喉咙内溢出几句断断续续的呓语。
那声音细如蚊呐,又非常含混,需得贴近了才能勉强听清。
“女主人,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为什么而歉疚呢
是为八年前那场庄园内的大火,是为出卖全体血族的背叛,还是
这个孩子,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向我道别
血族没有眼泪,但在那一瞬间,领主的眼球内却传来鲜明而干涩的剧痛,她贴着虞歌的唇,将对方那饱含着痛苦的喃喃吞咽进了自己的脏腑内。
她曾亲眼看着虞歌长大。
却从未想过要这样与心爱的人类分别。
梅兰萨甚至无法想象,如果虞歌真的不在了,自己又该如何熬过这场弥久而无穷无尽的生命。
原来永生真的是天父赐予血族的诅咒。
感化进度8
到第四天的黄昏,连444都绷不住了。
它在虞歌的脑海里急得团团乱转,时不时还要倒抽两口凉气。
“宿主啊,”系统苦口婆心,“中世纪医疗救不了现代人,你这样下去真的会没命的,还是让我给你用药吧,嗯嗯嗯”
“别了,就这样拖着吧,省得我自己折腾了。”
连日的病痛不仅伤身,也给她的精神头大大打了折扣。
她吃力地睁开眼,那张脸已经憔悴到了极致,但眼神却仍旧是波澜不惊的,甚至还透出点锋刃般的凛然。
“我慎重地思考过了,”虞歌道,“在这个世界里,无论从钱权还是自身能力的角度,人类和血族相比都有着天然的劣势。”
444愕然,“那你打算怎么办啊”
“如果以现在的身份推进情节,最可能发生的结局依然是作妖过后我自己去死,”她轻声道,“死遁这一招吧,放在虐恋里还凑活,指着靠死来感化她就别想了。”
宿主停顿了下,露出一点微妙的笑意。
“我决定不做人了。”
系统吞吞吐吐,“宿主,我怎么觉得你有点要黑化的意思啊”
“黑化倒不至于。”
虞歌偷偷夹紧了腿,心有余悸。
“就是这老王八蛋吧她活实在是太太太差了。”
444
这还真是无无法反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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