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重天。
思筠站在一株开得正炽的仙桃树下, 瞧见几位手捧露茶果子的仙娥,款款走来,他又往肩头贴了层隐息符。
轻纱广袖的仙娥, 将茶果放置荼蘼架下的白玉桌案,又垂首躬身, 规整退去。
荼蘼花开得好,朵朵胜天边云霞,衬得花架下的两位美人娇艳雍容。
一位是天后, 另一位给天后拨荔枝的, 是新花神郁紫幽, 两位言笑晏晏一派亲和。
思筠晓得月倾花神陨世后,花界出了个新花神。他遥遥瞥去, 法身乃一株紫菡萏, 听闻这株大叶紫莲, 离了花界便去了少室仙府的十二空谷修行,已是少室山弟子。期间, 与花界无甚交集,却突然成了新花神。
灵雀给他的消失是,芍药花主昏迷前,将象征花神权威的溯水花杖,交予紫莲,紫莲以三片莲身作礼, 送了天后, 得了天后的支持,将她的名字录入天籍,授予她代掌花神一职。
以真身做礼,可见虔诚, 但对自身损伤极大,即便道行再高深,因法身残缺,不得长寿。
仙族虽为六界之首,但花界自成一派,花神之位录入天籍册,不过是先花神交好仙族的一种方式,实则仙族未有干涉花神授予的权利。
紫莲为何要牺牲三瓣真身莲,讨好天后,其中有些耐人寻味。
仙桃下的思筠正思量,荼蘼花架下的二位已相继起身,新花神躬身与天后作别,天后端得矜贵无匹,朝灿霞氤氲的九翱宫行去。
新花神亦朝着满是仙桃的云道走来。
思筠对新花神的身份有所怀疑,打算先将溯水花杖召来,他略略施法,万千桃瓣纷飞,猛地朝新花神袭去。
郁子幽随身的侍女冰心,已被桃风掀倒于地,郁子幽亦被掀飞裙裾,她即刻幻出溯水花杖抵消桃风。
思筠暗中捏诀,新花神警惕望向四周,她紧握掌心的溯水花杖,竟纹丝不动。
世上唯有两人可操控溯水花杖,一个是花神,一个是花尊。
溯水花杖内蕴一片灵海,可降甘露,恩泽天下植被,免受干涸之苦。
可见溯水花杖十分重要,乃花界无上宝器。
可他如今竟召唤不来溯水花杖,唯有一个缘由。
新花神将溯水花杖与自身炼化为一体,自此,溯水花杖只归她一人所控。
此乃极其自私行为。花神虽能得了花杖的无上神力,但浩瀚众生,再是厉害的人物,终究逃不过一死。神佛都有身归混沌或坐化的一日,遑论一个神籍谱上,载不上名的代理花神。
待新花神死后,溯水花杖将自行尘封,再不受下任花神花尊驱使,实乃天下花卉植被的不幸。
历任花神花尊,都晓得溯水花杖的神力,未有一个动妄念,将花杖炼化为己用,皆抱有一颗济世苍生之心,像紫莲这般极度自私之人,怎会被月倾授予花神之位,再联想与先花神最为亲近的芍药花主,魂识散乱,陷入昏迷思筠更添肯定,这紫莲的新花神之位,怕是盗取而来。
天宫之上,他不便大动干戈,只吩咐灵鹊,密切监视新花神动向。
今日恰逢天宫第一护卫寂无道不当职,思筠趁机潜入天后的九翱宫。
往日他曾暗访天后寝宫多次,寂无道与天后形影不离,寂无道功夫深厚,他不敢轻举妄动。
九翱宫奢华至极,极品玉石铺地,墙垣以宝珠镂金做饰,边角以瑶池天露浇灌诸多名贵花草,天池旁养着几尾仙鹤,宫娥竟将蟠桃喂养宠物鸟。
思筠连破层层禁制结界,方步入天后金檐玉砌的寝屋。
殿门前守着两名仙娥,屋内一炉香烟袅袅,鲛纱帷幔重重,并未见天后的影子。
他抛出一支银桐,幻作银犬,于屋内各角落,嗅天后气息。
最终,银犬在东墙一副凤舞九天图卷前停下。
思筠摸了摸画轴,实打实画,画轴后并不见暗门。
但他的银桐犬,不会出错,看来此画有猫腻。
他咬破指尖,以血往金凤画轴前做血符,果然,画中栩栩如生的翱翔金凤消失,显出一道金羽门扇。
思筠入了羽门。
内里自成世界,雾蒙蒙一方水潭,谭中浮一盏黑莲,黑莲之上盘坐一女子,青丝如瀑,但一张脸却彻底被毁了,像是拿热油浇滚过,已辨不出原貌,眼皮全数黏合,唇畔亦黏了一半,惨不忍睹,令人心悸。
隐在一侧的思筠,瞧见天后幻出凤翎鞭,飞身上了黑莲座,对着盘坐莲花的女子一顿抽打。直至毁容的女子虚虚倒下,天后这才罢手。
收了凤鞭,天后唇角勾一抹讥诮,“就凭你,也跟本座斗。”
天后泻火后,神情高傲,一步步走出秘卷。
思筠现身,朝谭中的黑莲,挨近几步,“你是何人。”
毁容女子听到声音,缓缓支起上身,因嘴巴被黏合一半,声音显得混沌模糊,“你又是何人。”
思筠知她目不能视,干脆飞身上了莲花座,替人以真气疗愈鞭伤,收住内息道“我是潜入九翱宫,与天后结怨,欲寻天后把柄的浪人,鄙人思筠。”
毁容女子静默片刻,“我乃雪笺胥。”
思筠惊得脊背一僵,“什么,你是古傩国最后一任女皇,雪苋的娘亲。”
思筠出了秘卷,天宫已是黄昏,晚霞雾岚堆叠翻滚,似要挤破天窗,涌进殿来,极为瑰丽磅礴,果真是天宫才有的奇景。
天后半倚凤榻,饮一盏甘露,榻首宫娥徐徐摇一把羽扇,给天后纳凉。
思筠隐身走出九翱宫,不巧方迈出宫门,见一身冷盔的寂无道,朝殿门行来。
他忙缩回殿内,以寂无道的灵力,他的隐身符怕是一眼看破,幸得九翱宫内栽种一株银桐,他法身乃桐树,与银桐内息相辅,于是思筠隐入桐树,期待躲过一劫。
寂无道面无表情路过一众花卉,掠过银桐,思筠心下一松,倏然,那道冷盔背影步子一顿,旋步折返桐树前。
寂无道眯眸,瞧了桐树几眼,只觉这桐树内含陌生气泽,似有若无不大确定,罩着手盔的五指曲起,掌心漫出一团杀机,直击至银桐树杆。
桐冠簌簌而动,惹一地桐花缤纷,思筠憋着心口翻涌而上的鲜血,眼看着寂无道掌心又团出杀雾,这时,寝殿门口的仙娥召唤道“寂护卫,住手。那可是天后十分喜爱的桐树,折毁了惹天后娘娘不开心了。”
见对方怔然望着桐树,仙娥又道“还不快进殿去,天后唤您。”
寂无道又瞥了一眼桐树,终是走了。
思筠趁机出了桐树,寂无道那一掌正击至心口,他强忍痛意出了九翱宫大门,终是忍不住,吐了口鲜血,晕在僻静的仙道之上。
天帝正于桃林下的天池岸,喂几尾龙鱼,指尖洒着五彩鱼食,近侍来报,发现有个可疑之人晕倒桃林一侧,像是打九翱宫方向来的。
天帝捏着鱼食的手一顿,眯眸道“勿要声张,将人偷偷送回不境宫。”
思筠醒后,是在一处恢弘宫宇内,比起九翱宫的装饰,更为奢灿,周身仙泽浓郁,看来他还未出天宫。
比九翱宫还要华丽的宫殿,唯有天帝陛下的不境宫。
他方支起身子,殿门豁开,走进身披金光的天帝。
天帝停至榻前,无甚表情的脸道“本帝救下你。”
思筠赶忙起身,跪地道“花界无相花尊,叩谢天帝大恩。”
天帝扶人起来,“你竟是消匿多年的花尊,你先前可是去暗探九翱宫。”
思筠如实道“是。”
天帝既晓得他暗探天后寝宫,却未曾将他交由天后发落,可见天帝另有思量。
“哦”天帝面上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花尊,探到了什么。”
已连续多日未打理夜水仙的温禾,倏地忆起那株夜水仙,不知枯死没有,这夜破天荒地推开归息殿大门。
赫连断仍阖目,盘坐玄冰床,温禾轻步靠近,盯着魔头浓郁的睫毛看。
半响,赫连断幽幽启唇,“打算看多久。”
温禾颇尴尬的往窗台挪去,给漫着一层幽光的夜水仙渡灵息,嘟囔一句,“夜水仙快开了,待花开,一定好看。”
赫连断不受蒜苗干扰,将话题绕回去,“你方才盯着本君看,想要做什么。”
那越发靠近的水仙香氛,他晓得是她的头再缓缓凑近他。
温禾破罐子破摔,挤了一滴血,入水仙苗,“还能想干嘛,看你好看,忍不住想亲你呗。”
赫连断掀开眼睫,温禾打理了夜水仙,小跑到玄冰床前,盯着赫连断深邃的瞳色,“我同你开玩笑的,我是好奇君上你究竟在睡觉还是打坐。你都不睡觉么,还是你一向坐着睡觉。”
“本君再修习流转经。”
“你的伤还没好”温禾诧异,自打她认识魔头,魔头就在修习治愈内伤的心经。
赫连断淡淡瞥蒜苗一眼,“你以为簋门堑是那么好劈的。”
温禾瞬间心虚,微微垂下脸,“要不,要不我给你点血吧。”
默了片刻,赫连断道“不用。”
温禾抬首,瞪大杏眼,魔头竟拒绝她的血,简直不可思议。
毕竟魔头对她的血迷之狂热,她自身最大的利用价值就是她一身鲜血。
她忍不住嘀咕,“难不成我已失去利用价值”
“你有何可利用的”赫连断问。
“我的血啊。”
赫连断不说话,只鼻孔轻哼一声。
温禾嫌站着费劲,干脆往玄冰床前一坐,认真道“你能不能同我说实话,你为何喜欢我的血。”
“谁说本君喜欢你的血”
“因为我从未瞧见你吸别人的血啊。”温禾如实道。
赫连断鸦青长睫微颤,“因为你最惹人厌。”
温禾长长哦了一声,唇角勾一道揶揄笑,“原来你讨厌谁就吸谁的血啊。那方才你拒绝饮我的血,是不觉我讨厌了”
赫连断长臂一抻,将蒜苗往怀中一扯,压低头颅道“你是再求本君吸你血。”
温禾顺势抬手,勾住对方脖颈,小脑袋直往对方胸膛缩,择了个颇舒适的姿势,嗔声道“别这么血腥么,我养出一身血也不容易。你都不忍心再吸我血,我怎么也要配合你,你这个大魔头我最了解,口是心非。”
赫连断面色稍僵,只听怀中蒜苗又道“你吸血的毛病,是否是受你爹血脉的影响。”
赫连断听到爹这个词,一把将怀中人拉开。
见魔头一脸锅底黑,温禾斟酌用词,“受月上花影响,所以你对人血有欲望是么。”
赫连断虽不悦,还是回道“无甚大影响,只要本君不伤不病。”
“能伤你的人极少,再说你不可能害病,你母亲以余生性命换你远离病痛。这么说,月上花对你的影响极小,对了,你爹中了七绪中的欲念,你有没有受其影响。”
见赫连断眸色愈发幽深,温禾条件反射般往后挪挪,“我没有勾搭你的意思,你守身如玉我懂的,额看来没什么影响。”
赫连断沉声道“日后莫要在我面前提他们两位。”
他们两位,是指简宁公主与净情佛子,他的父母。
温禾明白不该问,还是忍不住弱弱问了句“为何。”
半响,赫连断只低低回了一个字“断。”
温禾盘腿咂摸一会,原是嫌弃母亲给他起的名字。
其实当初她乍听赫连断这个名字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谁家父母会给自家孩子起个“断”字。
这字不吉利。
她冲端坐如松的赫连断笑道“我老家有个独臂大侠叫杨过,自改之。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之意。你看人家长辈亦给人起名一个过字,并非指他是一个过错,不该来这人世,而是对他抱有希冀,望他能好生过活。而你这个断字,我猜简宁公主是希望你能断离灾痛,一生无忧之意。”
她废了好一番心思口舌,赫连断却道“你以为我会在意一个名字。”
温禾不解“那你说的断,是什么意。”
赫连断不再言语。
温禾不再勉强,轻轻拽了下对方的袖口,轻声说“其实我来,是想同你说谢谢,你那么护着我,只会让我对闯祸越发着迷。”
她唇角弯出更饱满的一弧笑,“是不是日后无论王朝内的臣子如何告我的状,你都不会罚我。”
赫连断淡淡瞥对方一眼,“你说呢。”
温禾羞赧笑笑“就喜欢你这样的霸道护犊子不讲理。对了,倘若,倘若有一天我扒了你的皮,你会怎样罚我。”
赫连断一脸质疑,盯着蒜苗看。
温禾被看得不自在,魔头满脸写着该吃药了你。
她解释道“我一个朋友叫阿甘,他扒了一个叫阿华的皮,后来被阿华抓去,竟也不打不骂,只囚在身边做些伺候自己的杂碎小事。我觉得阿华待阿甘是真爱。所以我问问你,倘若有一天我扒了你的皮,你会怎样待我。”
赫连断讽笑,“你若有本事扒了我的皮,倒出息了。”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温禾眨巴着杏眼,满眼期待望着魔头。
赫连断拧了拧蒜苗的鼻头,“你敢扒我的皮,我就将你捣成蒜泥。”
温禾噘嘴,打下对方的手,“不浪漫,一点都不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