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若天下知晓,举目皆可唾弃师徒之恋有违伦常,悖德乱纲,天理不容。”
顾容景愣了愣,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从未听过冼玉这样重的语气,一字一句,倘若能化成实物,只怕也要摔到他眼前。顾容景灰头土脸地杵在原地,不明白刚才还在说药王仙,怎么一转头师尊就句句斥责了。
他差点以为师尊是在骂自己勾引了苏染,骂他与那个小毛兽悖德乱纲,天理不容。
顾容景抹了抹脸,顶着师尊带着愠怒和诘问的目光,眼睛里写满了无措,最后只好说“他日若天下知晓,我不会唾弃的。”
他以为师尊是在鸣不平。
“”
冼玉一道霹雳惊雷打下去,没想到对方只回了喷嚏。这会儿真是血液直直地往脑袋上涌,又气又无奈,“谁管你唾弃不唾弃”
他的意思是,重点在师徒恋不符合当世道德,然而顾容景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还把他的话头抢了过去,反问“既然没人管我唾弃不唾弃,那我为什么还要顾念天下人的看法”
冼玉“”
他也算是能言善辩,自认比顾容景这个闷葫芦的嘴皮子要利索几分,没想到这会儿反而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半晌后,他才勉强憋出一句,“你不顾念别人的看法,自然是好的。但是你又不是药王仙和苏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要说的是,师徒情愫不被天下容,你不要再扯歪了。”
顾容景心道他没有扯歪啊,一直都在说这件事。但是师尊说他歪,他便只好承认自己歪了。
“不被天下容那又如何,他二人相容即可。”
顾容景也不明白一向聪慧开明的师尊,怎么会在这种小儿科的问题上纠结,“师尊从前说过,人与六畜之分,贵在有理有情。情之一字,我虽然不懂,但也知道弥足珍贵。为何非要为理断情,而不是为情退理呢”
“”
冼玉被他左一个情右一个情字喊得头都大了,心说你不懂情还有谁懂,但嘴上还要挑刺,“药王仙非人非仙,是个实打实的妖族,在妖界也是身份尊贵之人。而苏染不过是只半灵兽,与他并不相配。”
顾容景道“身份尊贵的妖族多得是,可半灵半妖的苏染却只有这一个。为何不能相配”
他这句话本意是为苏染找个说法,但在师尊听来,反而契合了他自己。冼玉只是想找个借口叫他不要执迷,听到这句话,便沉默了。
这个理由,是用不了了。
冼玉只能道“药王仙志向在于医药,可你看苏染那个模样,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不说世俗的身份,单志趣意向这一关他们也合不来。”
然而顾容景只用一句话就拆了他的招。
“郑阁主擅卜卦问断,姜长老擅岐黄问脉。”
他道。
好嘛,后半句话不用说对手就已经崩盘了。
冼玉本就不擅长情爱之事,刚才绞尽脑汁的几句,都是从人间苦情话本里看来的,想让他再编几个理由,着实是编不出来了。
顾容景看他已经黔驴技穷却还想苦苦支撑的模样,冷不丁道“你例举的在我看来都不做数。他们倘若真有不相配,就只有两个理由。”
冼玉抬头,听到他缓缓地说“要么,是苏染嫌弃药王仙腿疾,而药王仙又看不上她是只半灵兽”
“不会的。”
冼玉条件反射地反驳,苏染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而药王仙,经过这阵子的相处,他凭直觉能感受得出,对方不是这样的人。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
顾容景平静道,“苏染不喜欢他。”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顾容景的最后一句话威力和造势比不上他的霹雳雷,却像是一瓶鹤顶红,你喝了知道会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冼玉不知道他们对视了多久,只知道最后是他先忍不住,狼狈地转开了视线。
顾容景刚才说那句话的语气,还有神情
刹那间,冼玉几乎以为他是在问自己了。
“算了。”他背过身,喃喃道,“先到这儿吧,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回去睡了。”
话音未落,冼玉背影都已经快消失不见了。
他走的这么快,简直像在仓皇逃窜,但顾容景刚才听到他末尾的那两句嘀咕,细想之下,又觉得或许是师尊觉得自己太钻牛角尖,辩论得叫他心烦,所以才找借口离开。
顾容景神色微微一黯,有些落寞。
从前,冼玉总是和他说,有什么想法就告诉师尊,他喜欢听自己说话,再平常的事情也觉得很有趣;之后又说,希望他可以做自己,可以做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为别人活,只为自己。
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做自己了,反而师尊不高兴了呢或许就像娘说的那样,人是最善变的,彼时说喜欢花,也喜欢一同赏花之人;此时又说最厌恶,愿永不相见,心思实在难以琢磨。
但不管怎样,他总是还有些笨拙的,比不上师尊。倘若有错,那也是他的错。
顾容景在原地吹了半晌的冷风,才从低落的情绪中缓了过来。
明日得去好好道个歉。
还有,再也不许和师尊顶嘴了。
不想让他讨厌。
冼玉一觉睡醒,昨晚的争执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晚宴上他顾及着面子,没有放开了吃,还引来了郑盛凌一言难尽、甚至不敢相信的目光
在玲珑山上大家同吃同住,他早就对冼玉真正的饭量一清二楚了。
这天晨起,冼玉的肚子早就瘪了下去,偏偏他人还没起,冼玉不想打扰他们清梦,便蹑手蹑脚地去厨房摸了两个番薯,用法术生了柴火,笨拙地学顾容景的模样、把番薯埋在火堆里翻烤。
可惜火候没把握好,忍着烫好不容易拿出来,冼玉戳了戳外衣,早就结实得像一颗煤炭。
“”
正当他一筹莫展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语气还带着一丝迟疑,“师尊”
冼玉回过头,看到自己的得意门生顾容景穿着得体,眉目英气如峰,一身黑衣玉带,虽然简单,但却衬得他站如松柏,体态出众。
再反观他,披着一件外袍就随便跑出来了,头发没梳理,手上还沾着一堆灰,格外狼狈。
“”
他现在只想找个缝钻进去。
偏偏顾容景这个人根本不懂看脸色,确认是他后还径直朝他走了过来,抬手抹掉他脸上不小心蹭到的脏污,又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番薯,这下就把剧情梗概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师尊怎么不唤我过来。”
顾容景抽出一块帕子放到冼玉的手中,也没有嘲笑他笨手笨脚,甚至没有多提一句。
他走进厨房,左右张望一圈,先往锅里舀了一瓢水,随后熟练地把火生起来,又从碗柜里取出昨天煮多了的半碗白米饭,放在一旁切配菜。等水温上来,水面咕嘟咕嘟地冒出气泡时,便将白米饭、鲜菇、腊肠等等配料一并下水煮,没过一会儿,粥的香气就渐渐蔓延开来。
忙忙碌碌小半晌,一句话都没有说。
冼玉握着个勺子无处可钻,在旁边尴尬地站了半晌。等到顾容景把咸菜切了码好、咸鸭蛋的屁股也敲碎剥净,又在桌上放了一个空碗,他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定位,非常自觉地坐了下来。
除去师徒身份之外,顾容景
真的很贤惠。
煮粥的热气温暖潮湿,将小厨房氤氲得雾气缭绕,冼玉看着他利落忙碌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小时候,他在窗边读书,一抬头就能看到师父和师兄在院子里练剑,竹叶飞舞。
顾容景给他的感觉和师父师兄的都不同,但相同的是,冼玉能感觉到安静,还有安宁。
杂烩粥端出锅,顾容景还抽空热了个豆沙包,软软乎乎的,捏在手上指腹都发烫。
明明只有冼玉一人用餐,但是桌上永远是满满当当,各色菜式口味都齐全,没有一字一语在表细心,却句句都在说温柔。
倘若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顾忌,倘若没有这层师徒关系,那此间也不过几百年时光,成仙之路慢慢,陪他走一遭又有何妨。
顾容景给他递上筷子后才安心落座,一边拂去一身的烟火气,一边轻声问“喜不喜欢”
冼玉刚想说喜欢,但刚好抿了口粥,滚烫的温度落在舌尖,一下把他从幻影中拉了回来。
倘若、倘若
倘若了那么多假设,但却没有一个能成真。
冼玉回过神来,含糊道“好喝。”
他避开了那个差点脱口而出的答案。
好在顾容景没有在意,他点了点头,静静地看着冼玉喝了半碗,才慢慢吞吞地开口,“昨天师尊说了那些之后,我想了很多。”
“”冼玉勺子都没拿稳,手里的粥碗也险些泼了出去。他默了默,脸色很快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怎么还在想那个”
他语气温柔,可只要熟练人类的把戏,便会知道这看似温和的话语背后,其实暗藏着逃避。
中原人喜欢含蓄,冼玉也喜欢。
但很可惜,顾容景不是。
“昨天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惹得师尊不高兴。后来我思索一夜,才终于明白道理。”
“什么道理”
“师徒之恋,有悖伦常。”顾容景一字一句道,“从前我以为做人应该随心所欲,可是昨晚才明白不是,世道总有种种枷锁,我虽然不懂,但师尊、郑盛凌、赵生、方净诚,甚至于闻翡苏染,谁人不是桎梏于这道枷锁之下”
冼玉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手中动作不禁一顿。
“师尊从前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可以不去理会世俗眼光,但他们却未必能。”
顾容景将昨晚打磨雕琢过的话语一口气说下来,脸色沉静地吐出了最后的结束之语,“世道虽不公,但存在即是合理。我虽然不能理解,却不能不尊敬”
冼玉不由地捏紧了勺子。
后面说了什么,他没有听见耳里去,顾容景看他微微出神,便招了招手,“师尊,您说我说的对吗”
冼玉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
方才顾容景的这些话,明显是顺着昨晚冼玉说的加以填补修饰,逻辑相合,天衣无缝。但听到理想中的答案,冼玉却觉得
并没有那么高兴。
顾容景还直勾勾地望着他,像一个好学生一般,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老师打出最后的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