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师尊”
姜温韵和顾容景异口同声道。
前者是姜温韵,话语里带着惊恐怒火和不敢置信;后者是顾容景,比起郑夫人被隐瞒的愤怒,他脸上只有又来了又来了的菜色。
千防万防,防了苏染和闻翡,没防得住郑盛凌和他老子。关键是,谁能想到郑盛凌竟然会是冼玉前徒弟的儿子
顾容景忍不住幽幽地看了师尊一眼。
殊不知,郑毅这一句说出口,冼玉的脸又青又白又红又紫,比戏台子上的花面还好看些。
他原以为只是郑氏夫妇不巧撞见,撞见便撞见了,反正平日里也不怎么来往,姜温韵的为人他也清楚,不会往外乱说。可是,可是谁能想到她的夫君竟然是郑毅呢
被前弟子撞到自己与现弟子纠缠在一起,当真是叫他现在比死还尴尬。
冼玉这会儿头皮都止不住地发麻,心情十分复杂,硬生生地道“真的是你郑毅”
熟悉的嗓音一响起,郑毅眼角就红了红。
他点了点头。
当着几人的面,冼玉的头更加痛了,一时间不知道做何反应,“你比起以前,怎么老了这么多”
姜温韵外貌还是年轻少女模样,郑毅却已经两鬓微白、俨然一副中年人了,若不是如此,万剑宗那日偶遇,他们就该认出彼此了。
他随口一句,却不想郑毅心里满是苦涩。
“徒儿本就不聪明,离开如意门之后,功课也荒废了。修为没甚长进,自然老得就快。若早知如此,当年徒儿必定勤学苦练,也不至于今时今日才能与您相逢。”
“你们”
姜温韵看看郑毅,再看看面前不知说些什么的冼玉,旁边又站着差点被她扇巴掌的顾容景,一时半晌的,她的嘴巴就没合得上过。
“夫君”她艰难地开了口,“你是说冼玉就是从前你在故宗门的那位师尊你确定”
后面半句她没有说出口。
郑毅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写满了确定。
郑毅不能下穷地像闻翡那般翻遍黄泉,但也上穷天、数次问责过天道,这些姜温韵都有目共睹,倘若是郑盛凌找错了人,她还能相信;但要说郑毅找错了师尊,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么细细想来,好像也并不是无迹可寻。
冼玉的修为是因为经脉尽断所以无法调用,姜温韵以往猜测他应该在自己修为之上,但也没有敢往分神期、甚至是大乘期去想。要知道当今世界上,也只有魔尊是分神期,连合体期的修士都已经是屈指可数。姜温韵想得保守也很正常。
但她唯独忽略了一件事。
就算冼玉只是合体期的修士,那究竟是何人能将他一身血肉伤成这样;旁人伤筋动骨都得一百天,若是他这样的伤势,早已如活死人一般,怎么可能修复经脉,重拾修为。
此外,就算在五百年前,合体期的修为也足够被人称一句大能或者道君,但为何冼玉的名号无处可查,无人可闻
姜温韵瞬间想起从前郑毅喝醉酒后与她吐露的那些往事,在他口中清冷绝尘、剑斩万人的师尊,与眼前人的形象渐渐重合。
原来
当日柳无名问到此事,天命已经泄露了些许,可是她当时脑拙,竟然没能串联在一起。
“可是、可是,”她一脸懊恼,忍不住道,“你是冼玉的徒弟,咱们凌儿却要拜到容景那儿,这这这、这岂不是乱套了”
算起来,顾容景还是郑毅的师弟,可郑盛凌却要管顾容景叫一声师父,那郑毅不就是不就是郑盛凌的师叔
想到这弯弯绕绕,姜温韵顿时眼前一黑。
而顾容景想到刚才在小舟之中,郑毅对他十分亲切的模样,好似已经把他当成了师弟,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冼玉微微皱了皱眉,拍了拍顾容景开手背,正要开口时,郑毅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当年我离开了如意门,致使宗门凋零,是为大不孝。如今我儿能够代我回如意门,尽一尽我的孝心,已经是苍天垂怜,这点小事算什么从此以后,容景便是我血浓于水的亲师弟了”
“”
“”
“”
在场三人的脸都已经绿了。
姜温韵恨不得把这蠢丈夫的头拧下来当球踢,心道你刚才还看得不够分明吗,人家哪里想做你的亲师弟,他分明想做你的亲师娘
顾容景平白多了个比他爹还要大的师兄,还要和他分夺师尊,已经连弑兄夺嫡的心都有了。
至于冼玉,那就更尴尬了。
一方面是为郑毅当着顾容景的那句师尊,一方面是为他当着自己的那句亲师弟。纵然冼玉早已有决断,但听到郑毅这么说,他还是
“郑盛凌还未正式端茶拜师。”
顾容景忽然冷声道,“既然未有这道拜师礼,那便算不得如意门中弟子。”
这一语忽然出口,惊煞了众人。
冼玉冷声道“容景”
“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温韵骤然打断,她本就因为他勾引师尊以下犯上而恼怒,此刻冼玉不曾表态,顾容景却贸然开口,心里更是不爽了。
“凌儿是玉清道君亲口承诺要领进如意门的,难道你师尊的话都做不得数了还是说,如今你连他的话都不放在眼里”
她字字夹枪带棒,争锋相对。
然而顾容景并没有被她的气势劝退。
“如意门中,不收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人。方才郑阁主说得很明白,当日因他离开致使宗门凋零,已是不仁不孝。更何况,郑阁主已拜入问机阁,又因此与姜长老结缘,倘若背弃便是不忠不义。于情于理,他都与如意门再无关联。”
顾容景说得冷静分明,“郑阁主,不管前由如何,你离开如意门已是事实。如今再要郑盛凌代父偿还,你可曾想过师尊如何面对,你可曾想过郑盛凌又要如何面对”
他字字珠玑,一字一句,诘问在心。
姜温韵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来。
郑毅愣了愣,下意识地去看冼玉,师尊虽然不认同顾容景把话说得这样直白,但也并未露出什么反对的神色。
是了,见到他的时候,师尊脸上不曾高兴。
反而是惊讶与难堪多一些。
他喉咙紧了紧,虽然被浇了一头冷水,但此刻反倒清醒了过来,连忙道歉,“是我只顾着高兴,忘记师忘记了道君和凌儿的感受。”
他这样说,姜温韵做妻子的,也替他难过了起来,“夫君”
郑毅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从心心念念的师尊,突然改口成陌生的道君,郑毅心里不是不难受,但方才顾容景的话也让他明白了,他高高兴兴地一口一个师尊师弟,冼玉却未必能心无芥蒂,与他坦然相处。
他忍下眼底的酸涩,温和笑道“此次答谢宴也确实匆忙,倒不如就此”
“就此罢了,才是让郑盛凌比死了还难受。”
冼玉忽然开口。
几人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些,都愣住了。
“我挑选郑盛凌并不为他的家世与门庭,只看他的品性。之前在扶华山,我曾立誓此生唯有容景一个弟子,这话算数。”
他顿了顿,“这件事,自然也算数。”
这话听得面前夫妇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冼玉一锤定音,态度已经表明得清清楚楚,改无可改,倘若这件事不作数,那扶华山上的誓言也做不得数了。
这话,说得就太重了些。
顾容景抿了抿唇,之后再也没有开口。
姜温韵虽然现在看他不顺眼,但是也明白冼玉和那句承诺在顾容景心中的分量,这会儿看着他的神色,又动摇地生出几分可怜些。
郑盛凌全然不知下午的答谢宴险些一变再变,他只知道前脚自己刚出门,后脚父亲就把冼玉请到了听风台。等他好不容易忙完匆匆赶过去时,连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回到冼玉住所时,推门却是空荡荡的,兜兜转转几个来回,哪里都见不到人。正当郑盛凌焦急时,冼玉却和顾容景一起回来了。
“你们这是去哪儿了”
郑盛凌瞧见他们灰头土脸的模样,一脸震惊,“怎么师父身上全是泥巴”
衣服上浸泡的水早就在回来的路上干透,顾容景的外衫从沙滩上捡起来时,全是黄土,他也没有精神再去打理,就这样脏扑扑地穿了回来,把郑盛凌吓一跳,还以为他换了个人。
“小凤凰,你先出去吧。”
冼玉道,“我和容景有些话想说。”
他语气温和,脸色也不难看,看着虽然不像是什么坏事,但郑盛凌还是将信将疑。只是冼玉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留下。
“你们有话好好聊,不要吵起来就行。”
郑盛凌帮着隐晦地劝了劝冼玉,心道我这个当徒弟的可真是仁至义尽了,又说,“你们衣服都脏了,我去宝艺楼挑几件,你们以后好歹也是我的师门了,总不能穿得太普通。”
别别扭扭地说完,才终于出门。
冼玉站在窗户边看他一步三回头,怕自己刚走屋里就打起来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
不管郑盛凌怎么想,他确实没有责怪顾容景的意思。
“我方才说了那句,你是不是不高兴”
冼玉落下窗户,回身道。
顾容景并没有理他,把自己那件沾满了黄沙的外衫脱了下来,又背过身去想要脱内衫。
冼玉走过去,按住了他的手。
“不要生气了。”
顾容景背脊挺直,不肯转过去看他。
屋内没有人,只有窗外的蟋蟀在叫。冼玉心跳如鼓,终于还是忍不住从后抱住了他。
顾容景的肩背很宽阔,冼玉两只手用力搂着都搂不住,更何况他因为不好意思,只虚虚地环着,耳朵就已经热得滚烫。
“好了”他有意求和,声音也软了好几个调,“姜温韵帮了我们许多忙,就算你再怎么看不上郑盛凌,也不该说那样的话。”
父母之债不及子孙,更何况,冼玉虽然觉得这场面尴尬得很,但也没想过要爽约。不谈与他父母的人情旧债,单论他这个人,冼玉还是很喜欢的,不然之前也不会老爱逗他玩了。
“刚才在外面,我话若不说得重一些,难保她心里没有芥蒂。那些话都是为了圆个场面,作不得真的。你也不要再生气,好吗”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容景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想要转过身来。
冼玉抱他抱得不紧,他动作幅度若大一些,把师尊甩开了,说不定冼玉就不抱着他了。顾容景只得缩着肩膀小心翼翼转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冼玉想到刚才在沙岸上的亲昵,忽然有些难为情。刚想把手收回去时,听到顾容景道“我不是生气。”
冼玉微微一怔,手依旧抚在他背上。
他不是生气。
他只是委屈。
冼玉之前听过人间一些薄情寡性的话本,里面女儿家沦陷,并不是因为几句甜言蜜语,而是因为他可怜,由怜才生爱。
此刻,他心中模模糊糊想,我并非女子,为何也觉得容景十分可怜。更何况,这份可怜,又是因他而起。
“我明白。”他摸摸顾容景的发,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把他微微抱紧,“我明白。”
顾容景不擅交际,更看不懂眼色和气氛,当时他突然说那些话,也不是为了什么争宠。他不喜郑盛凌,但此前也从未和冼玉提出反悔,他不喜欢有人叫冼玉师尊,但苏染与闻翡几次三番来扰,顾容景也不曾多说半句。
他只是觉得那个时候,冼玉很尴尬。
冼玉都知道。
这世上爱恨掺杂,人人都有自己的苦楚与为难,有家有妻有责任有前程。冼玉不恨任何人,但他知道顾容景对他的心意最纯粹。
世上不如意十有八九,只有真心最难得。
“倘若,”冼玉忽然有些落寞,“当初你遇见的是旁人”
但顾容景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
“不会。”
他道,“没有师尊,我只会成为魔神。”
顾容景不会什么花言巧语,也从不对冼玉说谎。他不愿说的便不说,但只要说出口的便不带虚情假意。从前冼玉喜欢他这份直率的性情,如今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难以招架。
偏偏顾容景还要追着问“师尊呢”
“”
冼玉真不知道他怎么能把那些话直白说出口的,就像昨儿那句苏染不喜欢他一样,顾容景并没有要缠着他的意思,但冼玉听着,就像是在陈述自己不喜欢他一样,备受煎熬。
虽然两者心境完全不同,但那种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应对的茫然感确是类似的。
“好了。”他像是被烧红的炭烫到,猛然把手缩了回去,躲到屏风后面,“衣服都脏了,再不换的话要赶不上答谢宴了。”
顾容景没等到师尊的回答,但也明白这是另一种的尴尬感,所以没再逼问。
他好像渐渐懂了,为什么会有人情世故这一说,别人尴尬或是不悦时,是不应该再开口的。冼玉做得很好,他不会违背自己的本意,但又不会让周围的人太过糟心。
顾容景心想,他这个人做得还不太熟练。
他想要了解,师尊的真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