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别来无恙不知炸出了多少人。
别来无恙
谁和法华大师
谁不知道法华大师如今甚少会客,就连开道论佛的场面都在百年以前,平日里想要上明华寺上柱头香都难,就更不用提去拜见了。
能让法华大师主动起身、以双掌合十之礼相待的这到底是何人
别说那些外人了,就连姜温韵、郑盛凌和陆昭州都是一脸的错愕,只有郑毅心中了然。
冼玉记性不差,自然认出了眼前是何人。
他微微点头道“智舜和尚。”
那两个字一出口,满座皆慌。
智舜是法华大师的法名,是他皈依时由师父取的,虽然名字通浅,但法名只有师父长辈可以称呼,一般人为示尊敬,应以法号相称。
冼玉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法华大师的法名,明显是极不尊重人、不知礼数的表现,一时间已经有人脸上摆出了怒色。
法华大师脸上不见被冒犯到的不悦,淡然浅笑“北斗山下一别时,不曾此间相隔五百年。今日得逢旧友,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了。”
这话一出,那些人顿时收了想刁难他的意思,偃旗息鼓了。
人家法华大师都说了,得逢旧友,既然是旧友,那直呼法名也不算什么冒犯了。更何况两人相识也有五百年,明辉堂中大半人都没活到五百年,要真这么算起来,那这位冼施主的年纪也算是在座的长辈
这么一想,脸都得多绿几层。
也只能卖给法华大师这个面子。
郑盛凌喜提拜师,明辉堂中摆了近百桌,主次远近都是有讲究的。郑毅把冼玉和顾容景请到主桌上,与他同坐的都是越合竹、柳无名这样的人物,是亲缘长辈;其次,便是名门大派的掌门长老,掌权人物,坐在主左,次尊。
而像陆昭州虽然已是内定的万剑宗下一任掌门,但也只能与元白、望云等首席弟子坐在主右,是上不了前的。
刚落座,姜温韵就暗中掐了一把郑毅的胳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的是冼玉竟然与法华大师相识的事。
好歹也算是郑毅的枕边人,她竟然一点都不知情,实在是太过分了
别说姜温韵了,就连郑盛凌也是一脸懵,他并不知道父亲与冼玉之间的渊源,也不知道冼玉从前的身份,陡然得知冼玉与法华大师相识,这感觉就像是原本以为自家是破烂穷酸户,没想到某一天他爹拿着比砖头还厚的地契告诉他,儿啊,这就是咱们最后的家产了。
“”
两个字,就是晕乎。
“夫人,夫人,好好说话”
郑毅被老婆揪着,也不敢以真气护体,疼得脸都皱巴巴的了。好在这一桌都是问机阁和万剑宗的人,也不必太谨小慎微。
等姜温韵微微消气,松了手后,他才轻声道“法华大师几百年前还未出名时,与我师父相识有这么一层关系在。”
当日郑毅信中所书关于师尊玉清道君,要不是借着冼玉的面子,他也请不动这尊大佛。
冼玉听见了,微微沉思“其实,也算不上旧相识”
只不过是这和尚拉着他算过一卦罢了。
当时冼玉已经少年成名,有出窍期的修为,智舜却是个不过筑基的普通和尚,冼玉自然算得上是他的长辈,可以直呼法名。
后面半句还未说出口,身边忽然一阵骚动,他们转头一看,原来是法华大师朝他们走了过来。
原本以法华大师的身份,不坐上上桌,也应该安排到主左位,但他是出家人,饮食中有许多禁忌,郑毅便给师父们单独开了一桌。
不过眼看大师不单单过来说两句话的样子,郑毅看了眼已经坐满的主桌,朝郑盛凌挥挥手,“你大师兄那儿人少,去和他坐坐去。”
“”
郑盛凌心里有一万句话想骂,但这主桌上只有他辈分和修为最小,他也只能灰溜溜地跑到陆昭州那儿和兄弟们挤一挤了。
法华大师未必是来真的吃这桌喜宴,但郑毅面子上还要做足的,“桌上多有荤腥,我已吩咐弟子去换几道素菜,大师稍等片刻。”
法华大师也并未推拒。
郑盛凌这一走,法华大师顺势坐到了冼玉的右侧。约四尺宽的圆桌,里里外外坐了八个人,明辉堂内觥筹交错,虽然彼此之间相隔不远,但压低声音不想被听到的也还是听不见。
“当年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冼玉脸上被暖光照着,看不见什么疏离的神色,可声色却冷冷淡淡的,“也算不上什么故友。”
被这么下了面子,法华大师也不尴尬。
“五百年前贫僧曾为施主看过一次面相,如今旧人新逢,便斗胆称一个友字了。”
他轻笑道,“施主,如今可如愿了”
顾容景闻言,不禁看了过来。
既然说到还愿,自然是曾许过愿的。
智舜这个名字顾容景也有些许印象,在蛟潜秘境历练时,冼玉曾在望云和他面前说过这段趣事。只是当时并未提及许愿。
别说顾容景了,就连冼玉也是一脸惊讶。
“我什么时候许愿了”
他把记忆搜刮干净,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许过什么愿。若真要说的话,就是和顾容景、郑盛凌在长虹镇的无字碑下许了三个愿望。
愿天下太平长安;
愿赵生长命百岁;
愿容景事事顺遂。
里面写的内容,他到现在还记得。
许愿时冼玉还是个无名小卒,除去赵生与容景,旁人并不知晓他的来历。智舜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连这个都知道吧
智舜浅浅一笑,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释迦佛曾命地藏王菩萨管束阴间、教化六道,地藏因而发下宏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此后方有酆都。”
可惜,六根不净,地狱难空。
地藏王菩萨终究难以成佛。
只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不等冼玉问,智舜又轻叹道“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之后不管冼玉说什么,他都没有再开口。
宴席散去,智舜和郑毅去偏室私谈论正事。冼玉席上喝了些许清酒,眼看有些没眼色的想上来攀谈,他干脆拉了顾容景出去透风。
晚风拂过,两人漫步在林间,月光透过梧桐叶稀稀疏疏地落下,枯叶破碎声幽幽响起。行到莲池旁,水光粼粼,他不禁停下了脚步。
顾容景走至他肩旁。
“师尊在想什么”
说是疑问,但是他语气里分明已有答案。
“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冼玉轻声喃语,“诸佛在因地时许下四大宏愿,度苦海无边,断无尽烦忧;上求佛道,下问苍生,终成因果。故而,又被称为诸佛通愿。”
顾容景茫茫然听了片刻,试图去理解,“所以,法华大师是说师尊也发过这四宏愿”
冼玉原本心情还有些忧郁,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即便是得道飞升,那也该是成仙,佛祖的宏愿与我何干。”
普度众生太苦,人家地藏王菩萨都还在酆都勤勤勉勉地超度亡魂呢,冼玉不过是一个懒懒散散的闲人,没有这样弘大的理想。
终生皆有道,以道证心,以因论果,方能平衡。冥冥中万物自有定数,强求不来。
他只愿天下太平,不求世人无忧。
“您许了什么愿”
顾容景问。
冼玉怔了怔。
夏夜清凉,他的嗓音消散在风中。
“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智舜说他可曾如愿,后又忽然提起地藏,或许是在暗指冼玉曾经也发下了一道宏愿。
细想来,好像只可能这一件事。
“大约是拯救苍生、除尽魔修什么的吧。”
冼玉含糊道。
他年轻时是有些狂妄的,锋芒毕露还不知道收敛脾气,说出这种傻话也不足为奇。
顾容景没有意外,沉默了片刻,抬起脸来望着冼玉,语气宁静,“地藏王只差这一道宏愿便可立地成佛,那师尊呢”
“什么”
他声音低了些,冼玉没有听清楚。
顾容景往前一步,与他四目相对,眉眼下一片专注,“他日四海皆安,师尊宏愿得偿,便可得道飞仙是吗”
冼玉迎着他的目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都不知道,顾容景的心思会这样敏觉。
“飞升上仙后,便不在六道之中,此生不复人间。”顾容景忽然抬手,似乎想轻拂一下冼玉的发,但他未曾主动亲昵过,一时间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只能颓然落下。
顾容景喉咙发紧,心中茫然。
“以后再也没有师尊了。”
他才刚有了家人,很快又要学会失去。这数百万人望之敬仰、求而不得的仙道,对他而言却何其残忍。
冼玉握住他冰凉的指尖,这一句听得他心都快碎了,轻声安慰,“不会的。我”
我会在人间再陪你度过一千年。
直到你生老病死,又或是一同得道飞仙。
但说出口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了魔神。
另外一个顾容景。
在洗剑池中,没有冼玉的数千年里,魔神不曾经历生老病死,也不曾得道飞仙。他好像是被神明落下的残次品,不小心丢失在某处山崖谷缝中,从此漫长岁月,再也没能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