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盛凌推门进屋,门缝打开的刹那,冷风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床上苏染还未醒,被吹得呛了两声,他连忙关上。
“这天气是越来越难伺候了。”他朝手心里呵了口气,跟冼玉嘀咕,“我刚才过来的路上,看到草叶子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花,等到入了秋冬,不知道普通老百姓要怎么挨过去呢”
冼玉道“这样下去,是迟早的事。”
年年都比前一年要冷,入春以来人间就没见过多少晴阳天,缺乏光照和暖温,农作物难以存活,就算结果收成也是少得可怜。柴火短缺,到处都缺粮食和棉花,每年都有大批人死于饥荒和瘟疫,情势已经不再是他们能控制住的了。
也不知大明村如今怎么样了,眼下时节春夏,日子应该没有那么难过。冼玉掐算了下时间,忽然想起仓库里囤积的大批辟谷丹这玩意大多是刚筑基的修士用的,小弟子们刚入门,还学不会辟谷,吃这一粒就可饱腹三日。
冼玉和徒弟们早就过了筑基的年龄,再加上如意门烟火并不兴旺,这东西也就越囤越多了。
他刚想让顾容景包一批辟谷丹给大明村送过去,一回头却只看到郑盛凌的身影。
冼玉问“你师父呢还在煎药么”
这药熬了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还没好吗
“”
郑盛凌被他问得满头雾水,“师父不是早就过来送汤药和吃食了吗他提着一个三层的食盒,里面还装着八宝粥、花卷和红糖馒头呢。”
说着他还比划了一下,语气挺纳闷,“我还以为他早就到了,所以还偷懒烧了壶茶喝呢。”
冼玉微微皱眉,“他什么时候走的”
“什么时候”郑盛凌想了想,“我烧水都要两炷香的时间,估计已经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了。”
话音刚落,这两人的脸色都变了。
从小厨房到苏染的寝卧,一炷香的功夫绰绰有余。顾容景心里记挂着师尊,食盒里的汤药和吃食都是热乎的,不会有心在外面逗留。
他猛然站起来,“还不去找人”
“是是”
郑盛凌人都懵了,主要是谁能想到冼玉在,那贼人还敢闯进玲珑山作乱,早知道会这样,他当时就不该贪嘴,应该和顾容景一起走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冲了出去。
外面月黑风高,野风吹过竹林时响起阵阵鬼魅声。郑盛凌顺着顾容景出门时走的方向一路飞过去,手中一道凤决瞬间照亮长夜。
红色的火焰混着诡谲的月色,在竹林深处,终于照亮了那只脏污泥烂、早已凉透的食盒。
顾容景苏醒时,眼皮沉重得很,根本没力气睁开视物。周围宛若烈火灼烤,将他的皮肤烧得滚烫,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在这炙热之中。
明明细密的汗水从额上阵阵地冒出来,可是皮下深处宛若有数百万只寒针同时刺入骨髓,冰冷的寒气冻住了流淌的血液,以至于分不清这额上的汗是热还是冷。
他倒在地上,眼睑半睁,朦朦胧胧的视线只能捕捉到一片片血红颜色。
漫山遍野的红。
这情景他在两个月前见过。
在闲日镇的客栈里,他躺在床上养伤,睡梦中被蛟龙唤醒,看到自己身处一片尸山血海中。
红石岩壁,赤色岩浆。
他的面前有一条猩红浑浊的河流,河流中倒映出一张长相怪异的脸。
还有一双碧色的眼。
眼前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顾容景睁开一只眼,那双奢华锦绣的黑革鎏金尖头银靴便停在了他的眼前。
闻翡撩开衣袍蹲下,忽然擒住他的下颚,居高临下地俯视了半晌,才透出一抹嘲讽的笑。
“还以为你有几分难耐。”
他松开手,淡淡道,“看来是他们走了眼。”
顾容景重新倒回去,咬着牙想支撑着站起来,可是每动一分,那刺骨寒针、如啖血肉般的疼痛就能把他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冷汗一层一层地渗出来,顾容景倒在地上,眼前模糊晕眩到什么看不清,整个人湿得仿佛是刚打捞出来的水鬼。入骨的寒冷仿佛把心跳都冻住了一般,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
他不是会轻易喊痛的人。
太疼了。
纵然到这样的田地,他吭都没有吭一声。
闻翡看了半晌,眼眸幽暗,忽然拽着他的领子,大步向前,一把将他撞在了背后滚烫的山石上滋啦一声,是皮肉被灼烧的声音。他力道不小,山壁轰然,尖的能划破皮肤的石子从顶空掉落,被撞裂的岩壁上多了几道细碎的裂纹。
一个大活人在受火烙之刑,但凡有半点慈悲之心的人都不忍侧目,可闻翡反而还大笑起来。
而且是哈哈大笑。
“是不是觉得很无力很恨我”
闻翡忽然扼住他的脖颈,力道很大,足够让人难以呼吸。他们之间凑得这样近,可是连呼吸都渗着一股阴沉冰冷的味道。
“如今我为刀俎尔为鱼肉,你无力是应该的。弱小者会愤懑,强大者会怜悯。”
他冷冰冰地笑,“可是我不会。”
因为他会比强大者,还要强。
世间万物,只能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顾容景偏过脸,眉尾垂下两缕微卷的长发。他咳了两声,忽然嘴唇张了张,像是在说什么。
闻翡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
他微微松了松手劲,才听到顾容景那句完整的回答,“我、不恨你,我可怜你。”
可怜
一股莫名的愤怒忽然涌上心头,闻翡骤然加重了力道,森森地反问“你可怜我我是不是该递面镜子给你,看看现在谁更可怜”
“咳、咳咳”顾容景想要掰开闻翡的五指,但闻翡加了修为的施压,大乘期的功力自然是现在的他无法抵抗的。他抬起模糊的眼朝眼前人轻轻笑了笑,嗓子被扼得说不出话,只有两片嘴唇张合,吐出了清晰的唇语。
“我可怜你,是因为,你是我的替代品”
闻翡读出最后一个字,脸色骤然变了,下一刻他一拳砸在了顾容景脸上
“你他妈的”
这一拳他没有收力道,顾容景偏过头去,吐出一大口血,下颌骨险些被震碎。闻翡胸口起伏,指甲攥在掌心攥出了血。
面前这张脸沾上了血污,却学着他的模样弯腰笑了起来,显得更加可恶。
“我不恨你。”顾容景抬起那双眼,目光中满是嘲讽,语调模糊可吐出的字却十分清晰,“你只是霍玄死后被匆忙推上位的可怜虫,只是在我入魔之前暂管魔界的冒牌货”
“轰”
又是一拳挥去,轰隆巨响,顾容景被撞得半身嵌进石壁中,血液从额角往下流淌,染红了半张脸。他抬起微微发抖的指尖,想要抹掉淌过眼角的血,下一刻,幻影闪过,闻翡已到身前。
“看来是我没有说清楚。”
他拿着一把沾染着魔气的尖刀,抵在顾容景的脸上,满身浓重的瘴气几乎要把两人吞没,他似是完全不知自己双眼已是变成血红之色,恨恨道,“你不过是个野杂种,死在路边所有人都不会瞧一眼他对你好,也只是因为你身上有我的影子,我是他第一个徒弟,与他相伴二十载否则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在我面前嚣张”
“我凭什么”
顾容景抬手握住那柄尖刀,血液滴答滴答地往下流。闻翡很聪明,这句话倘若是从前他听到一定会难过。
他抬起脸,顶着大乘期的修为压制,那柄尖刀竟然硬生生地被他用手掌往上抵了几寸,切肤之伤如何不痛刀锋嵌在血肉里,几乎要削断他半只手掌。
“就凭”顾容景咬紧牙关,口角流血,目光里却带着一副不死不休、坚韧狠绝的气势,“如意门的宗谱中,他只写了我的名字”
闻翡瞳孔骤缩。
刹那间,一股强大的威压破石而出,顾容景半跪在地,背脊却不曾塌,他手掌握着那只刀背相反的尖刀,骤然破开了闻翡周身的瘴气
一道极为熟悉的灵力通过尖刀震在闻翡胸口,他闷哼一声,往后倒退几步,狼狈地扶着石壁才能站定。
“不可能、不可能”他脸上神情疯魔,连口中溢出黑血都未曾察觉,只顾喃喃,“他怎么会亲自为你写入宗谱不可能”
当年他被冼玉牵着领回如意门时,掌门还尚在,虽然是他亲手奉茶给师尊喝,但名字却是由掌门记录在册的。谭盛文原本是霍玄的弟子,霍玄走后,冼玉心中有愧,就把他过到自己这一支中加以教导,但也不曾亲笔将此人录入宗册,而是由当时代掌门中大小事务的他代劳。
他总是懒洋洋的,怕麻烦,看上去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他一直以为,师尊将这件事交付与他是信任,现在才知,或许是不配他用心罢了。
他对顾容景如此,那自己又算什么
“不会、师尊不会”闻翡牙根里挤出几个字,再看顾容景时,眼里心底都起了杀心,“去死吧”
瘴气骤起,他一掌落下,带着十足十的修为这一掌若落下,顾容景不过出窍后期的修为,必死无疑
顾容景脸色骤然凝重,抬手唤出长痕剑,一式春意复生已在剑上,那杀气腾腾的一掌忽然顿在半空,闻翡渐渐露出扭曲痛苦的神色
就像是被豪不留情压制住了。
闻翡回头,望了眼深不可测的黑夜高空,眼底带着一丝不可觉察的恨意,下一刻,他忽然收势,以魔气为屏障消失在顾容景的眼前。
“”
顾容景手掌微微松开,沁着血液的剑身砸在红尘土之中,砸出一片细碎的灰尘。他坐着缓了半晌,等到不那么痛了,才慢慢站了起来。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有空环顾起四周的环境。这儿是一道山崖裂谷,重峦叠嶂,山头高耸如云,四处都是断壁红河,温度灼热得可怕。
顾容景撑剑顺着河流的走向往前走去,不足五百步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眼前几道溪流汇聚,汇成一道红河眼。中心常年遭受沙石淤积,竟然硬生生地堆出了一个面积不大的小洲。
洲心中央斜插着一把断刀。
不远处一人身形透明,紧闭双眼,仿若半缕魂魄,倚靠在刀身上。那人长相与他几近一模一样,只是眉眼深邃了些,脸上还有一道贯穿五官的可怖疤痕。
察觉到他靠近,断刀忽然发出嗡嗡悲鸣。
这一处景象,与当日蛟龙梦境中所见,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当日插在河心的是黑金刀,而如今的却是一柄损坏多年的魔刀。
长约四尺,宽三寸,通体墨黑如涅,剑身流线似水,弯钩如月。
千万年前,它是一位渡劫期大能为自己修行不佳的道侣打磨的武器,原本是一把守护之刀。
可惜他的道侣因为卷入一桩错案,被严刑逼供,含冤而死。大能满腔悲愤之情决心复仇,而那把守护之刀侵染了主人的魔气,渐渐变成了一把镇压不住的凶煞魔刀。
顾容景虎口扣紧剑,脑海中一片空白。
师尊在大明村剑窖里讲述这个故事时,曾被锻剑的师傅追问魔刀的下落。后来顾容景才知道,这把魔刀在千万年后重见天日,落入霍玄手中,随着他斩杀百万人。最后在无人之境,师尊一剑将其斩碎,从此消散于天地之间。
在听完这整个故事后的很久很久,直到现在,顾容景都根本没猜到
他竟然就是那柄被斩碎的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