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地狱,又称阿鼻地狱,是八大地狱中最苦寒之地。但凡关押在此处的,无一不是极恶重罪之人,地藏菩萨本愿经中记载,无间有五事业感,趣果无间,受苦无间,时无间,命无间,身形无间。世间只有此处命数永恒,罪罚也永恒,世世不得再入轮回。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自刀身断裂之后,他们在这里受了五百年的酷刑。都说无间罪魂无数,身形遍布其中不得间隙,可是没有人知道阿鼻地狱里还藏着这样一处空旷角落。
“你可知为何此处僻静,怨海嚎涛几不可闻”
魔神撑着刀身站起,按着顾容景僵硬的肩膀转向红河水岸,那河水浑浊腥臭,浪涛翻卷时铺出一层层迭起的热气,不一会儿便在空中凝成薄薄的水雾。
“这里是地心熔河,是酆都最深重的核心。”
他贴着顾容景铁青的脸,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一字一句仿佛是磨损许多的锥子敲打耳膜,一下一下,明明刺不破鼓面但又格外折磨,“八大地狱的酷热严寒俱是从此处散发而来,倘若将这条地河抽干,那整个酆都也会就此倒塌,不复存在。不论神魂鬼魄,只要有那么一丁点沾染到这滚烫的河水,便会融骨销神,从此消散于六界之中。”
魔神轻声叹息,目光滑至顾容景微湿的衣袖,语气里带着些许嘲弄,“方才你淌着水迈过这条红河,却不曾魂飞魄散可想明白了”
“自从神君造出碧血刀后,你我的命从来没由得我们自己做一回主过。你有没有想过,金梵神君已是渡劫期的大能,修真界再荒唐无度,犯得着为一桩命案得罪一位即将飞升的神君”
“你再想想,当日在无人之境魔刀已被砍碎成两半,怎么又忽然就掉到酆都来了”他短促地笑了两声,笑声凄然,“魔刀被镇压在红河下,数百年来日日受尽河水冲洗煎熬,才终于得道化形。然而没过多久,魂魄就被强行斩为两半,一半为神,带着魔刀所有的力量封印在此处;另一半为魂,为使魔刀加重孽债、增强怨力,他们将这一半从这地狱道中释放、投入饿鬼道畜生道历劫整整七十年才得来一道至冤至煞至纯至真的人魂。”
一道,原本会为他们至死效忠的人魂。
至此,到底谁是魂,已经不言而喻。
刀本是煞气极重的兵器,却因神君铸刀时投入了感情,最后铸成了一把忠诚的守护之刀。他这一半神,代表着的刀身最重最原本的杀意,而那一半魂,则是神君铸刀时不该有的怜悯爱护之心。
那些人将这半魂投入三恶道历经苦难磋磨,打压他原本的心性,只为来日二者合一时,出一把真正忠诚好用的称手兵器。
这也导致了这半魂投入人道后,命格出现了至阳至煞的矛盾之处。
这把刀杀了数千万人,却次次身不由己。
细细想来,这数万年的时光,好像属于他们的时间寥寥无几。说到底,他们与霍玄并没有两样。只是霍玄比他们幸运的是,不管生前如何,如今他身死道消,此间罪孽已了。可对于碧血刀来说,或许天地不消,命数便不能散尽。
这才是真正让人绝望的、无法逃离的命运。
顾容景身形微微踉跄,他还没有开口,魔神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他的表情。
这一刻,他内心不是欣喜、更不是欣慰,而是快意,他想要看到另一个自己痛苦的表情,仿佛世界崩塌、最好不能抑制到痛哭出声,满脸怨愤。
凭什么自己在无间受苦,另一个他却已经忘记了前尘往事顾容景在人间享乐二十年,可他从未有过一日的自由。只有让对方也感受到这份相同的煎熬,这样才能安抚他这数百年来心里的痛楚。
沉默许久,顾容景微微抬起脸,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可是表情却让他失望,甚至是出乎意料。
“当日魔刀坠入无人之境,为何会落到这里”
他语气平静,魔神不禁愣了愣,心情有些复杂,“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得起来问我这个”
不为自己的身世感到愤怒悲伤,而是在纠结这个
“我问你,你照着回答便是。”
“”他有些不悦,但还是道,“你在人间这么多年,应该听说过无人之境外接荒漠,内有苦海。可是你应该不知道,这无间地狱的天穹之顶”
他指了指头顶,“却是佛子欲渡万人的苦海。”
语气里满是嘲讽。
顾容景下意识望去,眼前一片墨黑昏暗的夜色,怎么看上面都不像是压了一片海。他微微皱眉,“你既说这里是无间地狱,是酆都最幽暗深重之处,那往上自然是地府,怎么会与苦海相接”
魔神道“这苦海深处有一道巨大旋涡,吸力足以搅碎数十头上古巨兽,早年神兽不曾灭绝时,时常有巨大的妖物踏过海面,不小心卷入旋涡中,这些妖物尸骨落入红河,因灵力丰盛,所以万年难消。你只捞一捞湖水那知道了。”
顾容景闻言,弯腰捧起一瓢,血色河水从指缝间滑落,在掌心留下一些细碎的残渣,仔细辨认,有些确实是骨头的模样。
倘若按照魔神所说,常人落在河水中片刻消融的话,这些巨物万年还不曾完全溶解,足以想象当年灵气盛世的模样。
“无间之上是地府,但旋涡与红河河心相连,接成一道神奇通道,两边湖水泛滥,互通有无。所以,这也是人界唯一一条可以通向地府的路。”
话音落下,顾容景微微一顿,抬头看向那片苍穹之顶,“这么说,可以从这道旋涡出去”
魔神道“自然。”
“那闻翡也是从那里进入地府的那些巨物都能被旋涡撕碎,可他不过是大乘期的修为。”
他语气淡淡,明显没有全信魔神的话。
“他当然不是从那里进来的。”魔神冷笑道,“什么北溟魔君,听起来威风赫赫,也就只能吓唬吓唬凡人,说到底不过是棋盘上的边角料罢了。”
要真论实力,数百年前也只有一人堪堪与他一战,这么个玩意儿放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的。
他虽然吐露得多,但话里也有隐瞒。既然他不说,那问也是问不出来的。顾容景索性换了话题,“你知道那道旋涡在哪儿”
“这里没有什么是我不清楚的。”魔神挑眉,“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动这个心思,否则必死无疑。”
“你是说,我会被这旋涡撕碎”
顾容景看了眼旁边波涛滚滚的红河,“可是这河水对我没有作用。”
“不能相提并论,这一个是怕你找死。”魔神又点了点头顶,语气淡淡,“那一个,是怕你求生。”
一道生门,一道死门,湖水互通,形成了一片天然的囚牢,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要想出去,只有一个办法。”
他道。
话音落下,魔神闭上嘴等待着顾容景的反应,可是他表情淡淡的,并不惊讶也不惊喜。他默默了片刻,反问“你猜到了”
顾容景目光落到那半断刀上。
他不是傻瓜。
从蛟龙引诱他拔剑开始,再到现在的境地,他怎么能不明白,拔出这把刀他能重新拥有原本的力量,来日登顶大乘渡劫,翻云覆雨竟在掌间。
但代价是神魂合二为一。
他会重新变成幕后人手中的刀。
从一开始闻翡的目标就是自己。赵生是诱饵,药王仙也是诱饵,带他到这里,就是要逼他做一个决定。
做生不如死的人,还是做苟延残喘的魔。
但是他不想。
他两者都不要。
倘若苦苦撑到现在,最后还是要变成洗剑池幻境中的结局,他又何必遇见师尊这种相见的缘分,倒不如说是一种辜负。
他不曾答话已经表明了态度,许久,魔神微敛眼睑,神色中带着几分嘲弄和释然。
“还好你没有答应,不然我真的会瞧不起你。”
顾容景若是拔出这把剑,神魂归位,魔神拥有着魔刀全部的力量,顾容景只会被他吞噬。以渡劫期的修为离开这片苦海,是他们眼下唯一的选择。
但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神魂融合,这数百年的煞气无法压制,魔气只会压倒他心中的善念,击碎他最后的理智,成为一把被人任意驱使的刀子。
那些人只给了这一条生路。
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金梵神君不曾脱身,霍玄深陷其中,闻翡是心甘情愿被利用,他们之中谁会有一个好结局被利用了数万年,倘若顾容景还能咽下这口气谋一个苟且偷生,那他也不介意亲手毁去这半魂。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顾容景摇摇头。
“我们谁都不会留在这里。”
话音刚落,魔神眼睁睁地看着他脱下外袍盖住断刀,封住几处大穴、面不改色废掉了右手经脉
他猛然倒抽一口气,“你疯了”
废掉的经脉虽然能续,但那副痛苦不亚于剜肉剔骨,而且若是不及时治疗落下病根,就会像冼玉一样,以后的修道之路会有不小的阻碍。
顾容景何尝不知
加上灼热寒针之苦,他额上全是大片大片的冷汗热汗,牙齿把嘴唇咬烂一个口,痛得几乎说不出话,全凭一股毅力支撑。
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魔神看他跌跌撞撞地站起,像是要伸手去拔那把刀,连忙探身阻止,“你是想废掉经脉阻碍魔气入体没用的,以你的力量根本无法掌控这把刀,就算勉强拿起来,也无法带着它通过旋涡”
“”顾容景咬牙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
“所以,拔剑的人不能是我。”
顾容景抬起满是汗珠的脸,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损耗他的灵力,脸色明明发白得可怕,可是眼神却很坚定。
魔神一时间被他的目光镇住。
“你”他怔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要我附身控制魔刀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附身和你拔刀没有什么区别。
他本就是刀,没有神君赐予的那份怜悯之心,附身后顾容景的那半魂魄只会陷入沉睡,等到他拿到了这副身体的控制权,若是顾容景不醒,魔神控制不住彻底入魔,一切便再无转圜之地。
“我知道。”
顾容景俯身咳出一口血。
他都明白,他只是在赌。
魔神皱眉,“你这又是何必”
自由虽然可贵,但若是任人宰割的自由,那不要也罢。何必要冒这样大的风险
可是顾容景没有回答。
“他曾经有个很想救却没有带走的人”顾容景俯身咳出一口血,“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该留在这里我会带你出去。”
他是玉清道君的弟子,是他曾经立誓此生座下唯一的弟子,是他在宗谱亲手写下的名。不管是他还是魔神,了断他性命的剑也只能握在师尊手中。
魔神紧握的拳头掐进肉里,又慢慢松开。
下一刻,顾容景抬手伸向碧血刀,灵力波动,红河水瞬间暴涨数十丈,骤然之间,魔气纵生,他含着血在风声血雨中怒吼“快”
没有反应时间,几乎是一瞬间,那片虚弱的魂化成一道光融进他心口,血水直冲云霄,在三千高空拉扯成巨大的深海旋涡,仿佛一道镇下的金铃,来自苦海的深远哀嚎在屏障之中来回打转,瘴气与魔气混合着浓稠的岩浆破地表而出,碧血刀光芒大作,散发出无数道刀锋剑气,几乎要将人碎尸万段。顾容景握着刀发出一道痛苦沉吟的怒吼,再睁眼时,刀光剑影中眼底已经是一片浓重的碧色
顾容景、不,魔神怒然拔刀,地表裂出数十道深裂地缝,沾染着数万年魔气的碧血刀发出沉重不公的悲鸣,山壁碎石为之震颤,下一刻,六道红河岩浆旋涡垂直砸了下来,水柱飞溅,铺面而来的灼热地气几乎将整个无间地狱燃为灰烬
熔浆近在咫尺,眼底透出明亮火光时,魔神忽然想起不久前做的一个梦。
想起梦里他像个提线木偶一般,照着被设定好的轨迹行走,仅剩的那么一点自由在天地眼中是那样愚不可及。
想起那日也是洪水滔天,有个人对他伸出手,说,过来,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