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巨响,檀木云龙纹太师椅轰然撞碎,木屑飞溅。闻翡背部撞在墙壁上,石砖上留下细碎的裂纹。灰尘四起,他低头咳了一声,看了眼扣在喉间的三指,明明指甲圆润不锋利,却带着一丝要割喉放血的杀意。
“师尊,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闻翡试图掰开冼玉的手,对方神色凉薄,扣在他脖上的手坚若磐石。他垂下胳膊放弃挣扎,眼角上扬,却看不见多少笑意,“师尊明明知道,倘若您真要徒儿的命,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冼玉没有答话,目光钉在他身上,“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师尊就这样关心他”闻翡嘴角最后的一点假笑也消失了,“倘若下一刻我就死在师尊手里,临死之前,师尊还要念叨他人,丝毫不顾及你我情谊么”
冼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把他甩到一旁,闻翡刚抬起头,冰凉的剑锋就已经抵在了他脖颈之间。
“这世间谁都会死,偏偏你不会。”
闻翡垂下眼睑,“师尊怎知”
“师兄愚昧,受奸人蛊惑以至走错路途,我不怪他。可是你不同。”冼玉冷声打断,“你自幼聪慧多疑,知道利弊轻重,怎么会不知到如今这个地步,你要失去些什么你执意如此,不过是想从中获利,铤而走险罢了。”
“当年我把你带回如意门时曾问你姓名,你说你姓闻单字翡。难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这不是你的本名”
说着,他眼底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君子如翡如玉,你不过是怕我因故遗弃你,所以才取了这个翡字与玉对称,以后别人称呼我时,我就会想起你,是不是”
闻翡愣了愣,忽然仰天笑了起来。
“师尊,你真是绝顶聪明。”他盘腿坐在冰凉石砖上,竟然也不嫌弃自己狼狈,眼角含泪笑着道,“我本名确实不叫闻翡,闻是我母亲的姓氏。我父亲不过是一只下贱肮脏的魔物,化形之后到人间一阵风流,腻了之后便就此离开。可怜我那母亲十分愚蠢忠诚,对他一直念念不忘,将我生下后也不曾取过大名,只以小名称呼。”
“我母亲说,我父亲是个高大英俊又爱风雅的人,曾经对她说过,将来二人若有子嗣,第一个孩子的姓名一定要由他来取,所以她才坚守了这么多年的誓言。可惜,没过多久我老家就爆发了瘟疫,我母亲暴病而亡,至死,我那位名义上的父亲也不曾回来看她一眼。”
倘若不是冼玉把他从死人堆中捡回来,替他擦去身上脏污,给他治愈疫病的丹药,又把他带回如意门,只怕他早已成了灾乱中的一把荒骨了。
冼玉剑尖微晃。
他完全没想到,闻翡竟然流着一半魔物的血。
“师尊说我有利所图也不算说错。多亏了我那位母亲生前供奉佛祖多年,身染佛性,所以我的魔性一直被压制着,就连师尊你也不曾发觉可那又如何”
说着,闻翡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眼底似有疯意,“我再有天赋,可身上只要一日淌着魔族的血,修为就只能堵塞不前,师尊你也知道,天雷最克制魔气,出窍一道天雷就足以将我劈死。”
“这件事你为何不早说”
冼玉不禁落下剑,眉头紧皱,“我并不求你要顶天立地,不能修行又如何方净诚天资愚钝,生前连元婴都未达到。就算你和他一样毫无天赋,可只要做事不愧于心,我也护你平平安安度过此生。”
“所以方净诚死了四百多年,而我却等到了你。”
冼玉一顿,“什么”
“师尊还不明白吗”闻翡语气平静,眼中怜悯,“这世界本就是强者为王。数百年前你是强者,魔界与你为敌落于下风。可如今风水轮流转,师尊难道以为,如今你不过区区合体初期的修为,难道能与我相敌”
“就像顾容景,他为你弃刀入剑,放弃唾手可得的魔神之位”他嗤了一声,满脸写着可笑至极,“唯有把力量握在手中才能得到想要的,守住不想失去的。明明是把刀,却想做凡人,那就要做好任人宰割的准备”
“你说什么,”冼玉忽然打断,“这是什么意思”
闻翡一时顿住,没想到师尊如此灵敏。
“他说他原本是一把刀,”冼玉立刻联想到苏染之前说的信息,“他是碧血刀”
说完,自己都被惊得倒抽一口气。
闻翡沉默了半晌,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神色陌生无情,“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我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师尊。他日再见已是毕生死敌,到时候莫怪刀剑无眼。”
说罢,一团魔气忽然将他全身笼罩。
再睁开眼时,闻翡已经消失在眼前。只剩下冼玉独自站在殿中,冰雪吹过,浑身发凉。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没有投宿客栈,也没有滞留在魔殿之中,闻翡既然亲口说出恩断义绝,想必幽都已经留不得了,他们要尽快离开。
冼玉回到马车上,和郑毅、姜温韵、郑盛凌和苏染四人说了方才的事,苏染听到闻翡最后说的那句话,不免气愤,“当日,他得知我们在寻找主人的下落,便主动找上门来,说的也是这番话。可主人明明已经三番四次说过,闻翡与您再没有关系,您只有顾容景一个徒弟,那时候他只字不听,现在倒知道恩断义绝了,感情只有他抛弃我们的份,没有我们甩他的份,实在无耻”
“下次再见他不会顾师徒情谊,难道我会手下留情事已至此,不必多说。”
冼玉都这样说了,苏染只好闭嘴,内心暗暗期望,到时候再见时,主人能把那个臭小子打得落花流水,跪在她们几个面前求饶才是。
姜温韵看了眼郑毅,知情识趣地没有再提闻翡,“那,赵生和药王仙岂不是”
“刚才我已用神识搜查过,赵生他们不在魔殿上。”
“神识”郑盛凌有点担心,“闻翡没有发觉”
冼玉现在还未完全修养好,闻翡修为又已经是大乘,只怕不会看不穿。
“他自然知道。”冼玉沉吟片刻,“不过他这么光明正大地让我搜殿,那赵生和药王仙就一定不在幽都。更何况他们二人对闻翡来说,活着的作用比死了更大,闻翡就算不会善待他们,也不会让他们丧命。”
几人面面相觑,目光同时投在了冼玉身上,“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冼玉沉默半晌,一盏茶不到的时间,他已经想好了部署,“小凤凰,你带苏染回如意门疗伤,如果赵生和药王仙回去了,第一时间通知我。”
郑盛凌点了点头,冼玉又转头同郑毅道“你和你夫人一同去仙道联盟通知各门各派,魔界恐有异动,说不定会趁虚而入攻打修真界,你们要小心防范。”
郑毅二话不说答应了,他学占卜问卦之术,虽然打起架来不够凶猛,但在这种危急存亡关头反而能派上不小的用场,说不定一道预兆就能解救千千万万的百姓。
“我刚才和夫人商量了一下,正打算集结修真界能人异士,及早结队共同对抗魔修大军。”他顿了顿,又不禁担心起冼玉来,小心措辞道,“您要不先和我们回去,顾师弟的事先放一放”
“不行。”冼玉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于公,魔界倘若再多一位渡劫期的魔神,只怕我们真的要毫无胜算了;于私,他是我的弟子,如今下落不明,我怎么能抛弃他苟且偷生”
郑毅还要劝,冼玉抬手止住他的话,“况且,关于他现在的下落,我已经有了猜想。”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竖耳倾听。
“你们还记不记得郑毅之前问卦,卜出来的那八个字”说着,冼玉拿出上次临走前郑毅递给他的那方羊皮地图,马车车厢狭小,他索性摊开放在腿上。
郑盛凌问“您是说,东山西海人杰地灵”
“不错。”
“可是”郑毅看了眼姜温韵,“这地图我夫妇二人研究了数百遍,世上并无东处靠山西边临海的地方,就算有,也是一片荒芜,不符合人杰地灵这四个字。”
“倘若你只从平面上看,自然是没有的。”
冼玉双手结印,一道金光落在地图上,下一刻,金光依样画瓢地将整副地图都复制出来,变成一副透底的金边图画漂浮在半空之中。
“这是当今世上,人力所能探索到的全貌。”
说着,他忽然抬手,灵力裹挟着左下角轻轻卷起,一片地图在空中轻巧折叠,此时,两边相叠,又变化出一副更为复杂的模样。
“大陆虽多水,但卦象所言为海,那便将高山长河、平原川谷此类尽数除去。”冼玉再挥手,地图上去除了繁杂斑驳的重叠印迹,逐渐变得干净清晰。
这下,剩下四人都奋力探头仔细观察着这副地图,终于在诸多弯曲的线条中,捕捉到一道符合的地区。
“这里是原本左下角的常华山山脉一带,多高山关卡,地图翻转之后,常华山的风口关与底下这道正好重叠,正好对上了东方临山。”郑毅伸手比划,粗糙的大拇指正好抵在地图那点处,“西处临的这片海域,是”
话没说完,瞳孔已然骤缩。
“这里、这是”
“不错,这是无人之境,”冼玉接过话茬,目光平静地落在那片金色线条圈出来的海域,“西海,便是苦海。”
郑毅立刻去寻原地图的痕迹,这才发现,常华山的风口关,在地图上与之相叠的竟然是五道关。
五道关
当初,冼玉率领修真界众人,从中原大陆杀到五道关,在关口斩杀了霍玄师叔身边的大护法,随后一路追到无人之境,与魔尊连战三日,黄河倒流,地表渗出血迹,天地为之震色。大战告捷,所有人都在欢呼魔尊的倒下,可他们也失去了至亲至爱的师尊。
那副场景,他一辈子都记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这里
师尊失而复得,他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不希望师尊再去这地方冒险。可是冼玉是为了顾容景的安危,也是为了修真界,他根本没理由阻拦。
姜温韵轻轻拍了拍颓然的夫君作为安慰,又不解地问“可是这与顾师弟的去向有何关系”
“后半句话,人杰地灵,你忘记了”
冼玉点了点苦海,微微敛起眼睑,“若说这世上只有一处能称得上是人杰地灵之所”
郑盛凌久久不发言,此时突然想起冼玉转述,闻翡曾透露顾容景被关押在无间地狱之中,人杰地灵、人杰地灵,莫非
刹那间,他福至心灵。
“难道说,人杰地灵之处是酆都”
冼玉没有回答,但眼神已说明了一切。
“原来如此。”姜温韵恍然大悟,“人杰地灵,酆都掌管生死,恶鬼善人皆从此出,又是六界之中唯一隐秘难寻之所,自然是人杰地灵了。”
也是此刻,他们才明白,原来这道卦象早就为他们指向了顾容景的所在。
“可是这一切不过是我们的猜测,”郑毅眉头紧锁,“苦海之下到底有没有地狱,我们谁都不知道。就算有,顾师弟现在还在不在那里也不清楚,更何况,闻翡不是说顾师弟已经做出选择了么莫非他已经逃出了苦海”
苏染闻言连忙点头,紧张道“是啊,倘若顾容景已经逃离,可是主人你又再进去,那不是正好错过了而且苦海之大难以寻觅,每逢入夜,海中更是有悲哭泣鸣,难以忍受。一旦不坚定,就会迷失在海域中了。”
冼玉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去。”
这句话,一时间把所有人都堵住了。
倘若顾容景真的身在苦海,而他又未曾逃脱,那冼玉就是解救他的最佳人选。他曾在无人之境漂泊沉浮十年,纵然不是一直身处苦海,但对那里的地形也算了解。更何况,五百年前他身受重伤尚且不能丧命于此,五百年后,又怎么会轻易要了他的命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很清楚,冼玉一向坚决,他做下的决定不会因为任何人更改。就算有,那个人也不在此处。
冼玉虽初到合体期,但他剑法已是巅峰造极,更不用提对灵力真气的掌握和运用,郑氏夫妇远远不及,再带人过去反而只会是他的累赘。众人虽然心里担忧,但也只好如此。
出了魔界境内,郑盛凌撩开帘子回头远远望去,黑气笼罩的幽都城外立着一层隐隐的法阵,不细看根本难以发觉,这道法阵他们来时还未见过。看来果然如冼玉所说,闻翡是特意在此等候,想和他叙叙旧。
可惜现在叙旧不成,反而惹恼了他,变成如今恩断义绝的地步,自然幽都城就不会再对他们开放了。
郑盛凌靠在马车立座上,心不在焉地想,曾经与冼玉相伴二十年的闻翡都被如此对待,倘若他师父
纵然冼玉一直坚决认为顾容景不可能成魔。但是若真有那一日师祖他,究竟会选择疼爱的弟子,还是会选择天道与正义呢
郑盛凌扪心自问,尚且做不出选择,想必冼玉更是如此。
几人无话,任由马车将他们拉回驿站。
从此处开始,他们便要兵分两路,暂时分离了。
为了早日回去筹谋,郑毅一行人还是坐法船代步,冼玉一人御剑飞往无人之境。临走前,苏染明明已经被郑盛凌扶上了法船,在窗上看着冼玉招手告别的身影,不知怎么的,心头十分难受,忽然又追了出去。
郑盛凌在后面喊也来不及,冼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下来。
苏染应该是有话想和他说。
“主人,您非要去的话,不如带上我吧”
苏染一开口,泪水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明明无声却又哭得惨烈,“我不过是妖兽与灵兽混合生出的小杂毛,修为本就差得很,好不容易熬了五百年才等到您回来,倘若真的出事我哪里来的下一个五百年呢”
都说美人眼中含泪楚楚可怜,可惜真哭的时候五官都拧在一起,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怎么会好看呢
她几番哽咽,冼玉心里动容,但也只能轻声叹息,“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出事,一定平平安安回来见你。”
“我不听,我不听”苏染哭得抽抽噎噎,泣不成声,却还是坚决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当初您就是这样哄骗我,说打仗很快的,过不了一个月就会回来这一个月太长了,我等了足足五百年。如今师父也不在,倘若再失去您,叫我怎么在世上苟且偷生呢”
她平日里对药王仙态度极其厌烦,总是不说一句好话,如今分别许久,终于吐出了一口师父。可惜药王仙现在不知下落,否则听到不知该有多高兴。
冼玉回过神,又不忍笑自己泥菩萨过河,已经自身难保,却还顾念着别人的感情。苏染虽然性格娇气又别扭,但她毕竟是只半灵兽,有着兽类最本能的直觉。
他知道瞒不过,只能微微叹息,“此行太过危险,我就算再多智,也算不出结果。你伤势未愈”
不想让郑盛凌他们跟过来,就是因为冼玉自己心里也不清楚有几分的胜算。倘若没有找到顾容景,他会不会死在苦海之中倘若找到,可是没办法解救他出来,又或是顾容景已成了魔神,那他又该如何
这些,冼玉都不知道。
他活了这么多年,也是头一次这样莽莽撞撞地做决定。但是他知道,不管结果如何,去了他才不会后悔。
苏染原先趴在他肩头哭泣,听到这番几乎是欣然赴死的话语,不禁抬起头来,眼泪又瞬间落下,几次开口都哽咽,努力几番才终于断断续续出声。
“闻翡不日率领大军攻进中原,主人此次前往无人之境若不能复返,可曾想过六界会是何等人间地狱”
冼玉没有回答,苏染脸色愈白。
她直起身,拧眉难以置信,“那日剑阁月下,您曾立誓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有违此誓,永不成仙。”
“难道,他对您来说,比成仙还重要”
微风浮动,冼玉抬头,发尾轻轻在空中飘扬。他抬手,在苏染脑袋上拍了拍,动作轻柔。
“五百年前,我已为六界死过一次。”
他语气还是一向的平静温柔,可是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苏染的眼眶就红了。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冼玉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他生于人间,若说欠了什么,欠的便是这道生养之恩。
“听闻有法师圆寂后心脏坚固不化,宛若金刚,留于后人,固而又名金刚心。”冼玉摇摇头,却道,“可惜我这条命也算是捡回来的,再怎么烧,也只是一副血肉之躯。这道生养之恩,五百年前我已经还清了。”
五百年前,向来散漫无纪的冼玉在危难关头挑起重任,力挽狂澜于既倒。以至于他再苏醒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一向将天地道义负于肩头、把守护六界视为己任。
不是的。
“至于那道誓言”
苏染听得茫然,抬头望他,冼玉轻轻一笑。
“现在想来,做神仙也不一定快活。”
他舒出一口气,释然道,“与他留在世间做凡人,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