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和你说了,我劝了八百遍都没有用”
“那你也不能放他一个人去啊”
“那个。”姜温韵和郑毅两人无所适从地坐在一旁,试图劝和,“好了,你们两个不要吵架了”
“我放他一个人去你在放什么屁话”苏染怒道,“当初在幽都的时候,担心他遇到不测追下去拦截的人是我,那个头也不回走的人才是你好吗”
姜温韵一个头两个大,“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没错。这件事是冼玉自己决定的”
“我要是知道他当时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那我就算是死缠烂打、抱着他的腰、挂在他身上也不会让他独自离开啊”郑盛凌喊得脸红脖子粗,青筋都快爆出来了,“我固然有错,那你呢你明明知道他会冒着什么样的风险,他嘴上说两句让你不要跟过去送死,所以你才心安理得地回来了、做逃兵是吗”
姜温韵看了夫君一眼,郑毅接收到暗示,赶紧咳了一声,“你们不要再争论了,凌儿,苏姑娘的伤势还需要静养”
“养什么养,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样才趁他的心意呢”苏染眼角发红,气得把茶盏都摔了,“我是逃兵你才是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略略略”
“你”
郑盛凌气得差点仰过去,“我呸呸呸呸”
姜温韵“”
郑毅“”
这两人,加起来岁数都不超过三岁吧
谁都没有注意,门外一双银白色靴子在大堂门口停了下来。
“你们在干嘛”
话音落下,所有人转过头去、触到那副熟悉的脸时,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目光里甚至还有些许呆滞。
冼玉穿着一件银色的劲装,齐腰长发高高竖起,看着分外干练果决。在沙漠里停留了一天半,外衫上都夹藏了许多灰尘,虽然风尘仆仆的,却又别有一番滋味。
他侧过脸,单手扛着顾容景,语气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却写满了无语,“我问你们,在吵什么呢”
场面一度寂静。
姜温韵的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冼玉,忍不住看向丈夫,果然郑毅脸上是吃了屎般的神情。郑盛凌嘴巴张张合合,想想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最后还是苏染没忍住,摔了手里的半片瓷片。
“主人你这是”她打量了好久才认出来肩上那抹黑影是顾容景,手指弱弱地点了点,说话都语无伦次了,“你们、你们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背着顾容景御剑吹了两天的风,冼玉已经累到不想说话了,“还不过来搭把手”
话音落下,几人才猛然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帮忙把货卸了下来。肉眼旁观还不知道,一上手才发现顾容景沉得很,一个九尺大男人完全昏睡过去的重量是很惊人的,几个人连拖带拽地,才把他搬运到床上去,结束的时候大家身上都出了不少汗。
冼玉一个人扛着回来,那份沉重可想而知。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苏染伤势还没好,所以冼玉没让她插手。她追着冼玉焦急地问,可惜还没问出个结果,冼玉就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
“哎,主人”
“师尊”
“师祖”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毫不例外地被推到了门外,只留下姜温韵在房中替顾容景把脉。
冼玉耐心等了片刻,等到姜温韵收手时,才问道“他伤势如何了”
“虽然都是些不会危害到性命的伤,但是加在一起也不会太好过,总之,要仔细养一阵再说了。还有”
她抬起顾容景那只软绵无力的右手试探地晃了晃,脸色愈发凝重,“他右手的伤得很严重,已经伤及经脉,再拖下去只怕会久积成疾,那就不好收拾了。”
内伤固然严重,但这大大小小的外伤,仅看冼玉包扎的纱布上残存的大片血迹,就已经触目惊心了。
“你们此行是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搞成这样”
冼玉摇摇头,在顾容景床边坐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叹了口气。这一路上他神经都一直紧绷着,去的时候是因为担心来晚了,顾容景会有性命危险;好不容易找到人,又面临着真正的顾容景再也不会清醒过来的困境。
直到此刻回到自己的地盘,他才能松一口气。
他没有回答,姜温韵想了想,也是,倘若顾容景是在遇到冼玉之后才出事的,那没道理只有徒弟受伤,冼玉毫发无损。
“难道说是闻翡干的”
冼玉沉默了片刻,“有些是,有些不是。”
按照闻翡的性子,当然不会错过这次可以公报私仇的机会,不过顾容景是他们党羽下一枚重要的棋子,这么久以来,哪怕是他已经投入冼玉阵营,他们也从未放弃,可见顾容景对他们的重要性。闻翡是个聪明人,不会真让他伤出个好歹来。
可是除了闻翡,还有谁能废了他的右手
还是说是他自己
冼玉微抬眉眼,目光触到床上昏睡着的顾容景,尽管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依旧紧皱,这一刻冼玉分不清到底是谁在难过。
姜温韵瞥见他的动作,咳了一声,自觉地起身到后面磨墨写药方。
“姜夫人。”
过了许久,冼玉道,“劳烦您先开些外伤的方子。”
“嗯好嗯”
姜温韵忽然反应过来,“那他的手”
“等他醒了再说吧。”
冼玉回头看她,目光平静,“应该不差这几天吧”
姜温韵愣了愣,不过转念一想,冼玉平日里最疼爱这个小弟子,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残废,如今这么做必然有他自己的道理。她应了一声好,又道“这几日您来往奔波也辛苦了,容景就由我们轮流来照顾吧。”
“不必。”冼玉瞥了一眼昏睡着的顾容景,语调温柔了许多,“我想,还是我亲自照顾他比较好。”
姜温韵心里顿时不是滋味,顿时想起那日在海滩边看到的情景,轻轻叹了一声,“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冼玉道,“这些日子要劳烦你和郑毅多盯着幽都的动静,我总有种预感,说不定开战的日子不远了,你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姜温韵怎么好反驳呢,既然冼玉不想假手于人,那她也没有再劝。
“我先去备药,您和容景都先休息一会儿吧。”
姜温韵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压低了声音,“我能力有限,自认是想不出比药王仙那个更好的药方了。要是按照我的剂量,他要想完全治愈,只怕还要半年。但按照药王仙的法子,不出一月想必就能痊愈。”
“要哪种法子”
她道,“就看你们怎么选了。”
冼玉垂下眼睑。
姜温韵知道他听懂了,迈步推开门离开了。
冼玉一人坐在床沿上,脑海中重复着姜温韵的那几句话,知道她已经看出了自己不想让顾容景痊愈的想法。
他从芥子戒里取出那把碧血刀,放在桌案上,一层一层地揭开了裹在上面的布料。刀身通体乌黑沉静,纵然断裂,刀锋锐利不减当年。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在剑阁第一次见到魔神时,冼玉挥剑挑开了他脸上的面巾,露出一条贯穿整张脸的伤痕。他忽然扭过头去注视着顾容景的睡颜,昨天夜里明明还不清晰的伤痕逐渐清晰,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逐渐重合。
指尖自眉间划落,冼玉轻轻点了点他冰凉的唇面,干涩的触感下布着细碎的裂纹。
下一次醒来时,这道疤痕还会加深么
冼玉做了个梦。
自从苏醒之后,他很少做梦。
师父、师兄、方净诚,那些他怀念的故人像是一同约好般,从不出现在他梦中。
过去太久,有些事他都快不记得了。
但是今天,他意外地在梦中看到了那段回忆,在梧桐山上,他最后一次以师弟的身份见到霍玄。
时隔秋日,梧桐叶哗啦哗啦地吹落,满地都是枯黄的叶片,轻轻一踩,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金阳派的掌门邀请好几次了,你记得提醒我”
冼玉话刚说了半句,目光触及到前方那抹影子,忽然停住了脚步。
师兄穿着一身灰色的道袍,头发高高竖起用一根木簪子冠起,那熟悉的装扮仿佛梦回玲珑山。他转过身,眼中暗红,看到冼玉的那一刻并没有多少吃惊的表情。
郑毅跟在他身旁不敢说话。
冼玉在风中站定,语气平静,“这么巧”
霍玄顿了顿,点点头,“过几日就是师父的祭日。”
他如今叛出师门,已经无颜再到师父坟前叩拜,梧桐山就在隔壁,站在梧桐山的山顶,遥遥一望,穿过那葱葱郁郁的竹林,便当是在这里祭拜过了。
之后说了些什么,冼玉已经记不清了,那时他还把霍玄当亲人,年少气盛,故意说了些狠话想叫他心痛、愧疚又不安,但却事与愿违。
只记得打完一架,山上的半片梧桐轰隆倒下,冼玉气喘吁吁握着剑,霍玄临走之前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小玉,你知不知道飞升成仙之前,要走过一条通天之路”
冼玉茫然地抬头,听到师兄一如既往温柔的嗓音。
“传说,迈过渡劫期,天上会降下一条通天之路,这路上有四百四十四万台阶,路上艰难险阻,难以跨越。”
霍玄顿了顿,风吹来的那一刻,冼玉明明听到了无数沉默的心声,千言万语,可是最终只化成了一句祝福。
“师兄会在天上看着你,亲眼看你走过那道通天梯。”
师兄会亲眼看着你
会在天上看着你
冼玉忽然抽了口气,猛然清醒,还未看清眼前,脖间已泛出一道冷意。
他垂下眼睑,看到脖颈上熟悉的剑锋。
那是他的青竹剑。
“我劝你最好别乱动。”
顾容景冷冷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