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朝默默将帕子收了, 目光在晏斐身上一扫,没说话。目光触及不远处,才见孙氏立在阶下, 恰也正朝她看来。
她垂首抚了抚晏斐的肩, 才转身下了台阶, 向孙氏见礼。孙氏脸上的神色仍是淡淡的, 侧首低声向她问皇帝的情况。
一旁的晏斐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则愁云密布,他一边依着母亲, 一边探着头向殿内望,又分出神来听晏朝说话。
他方才是迫切想要进去来着, 但见无人动身,自己也只能先等着。
“陛下他”
“你当朕是瞎的么”殿内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如猛兽咆哮, 威势震天。
随之而来的,是噼里啪啦的一通瓷器碎裂声,杂有兰怀恩惶恐地劝皇帝息怒。殿中乱得很, 这会子没有一个人敢进去。便分明看到那一瞬间,外头立着的宫人都禁不住打了个战栗。
晏朝的话被打断, 索性也不再说话,干脆闭了嘴,衣袖一振, 两手一叠,沉默着规规矩矩立于阶下。才转身时, 似是察觉到孙氏一直盯着他,余光刻意一瞥,却见她早已看向别处。
皇帝犹在殿内发火“朕身边用了十几年的老太监都被你收买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冤枉计维贤阴奉阳违内外勾结, 若非朕处死他,是不是还要奉你的命逼宫造反还有福宁寺太子遇刺一事,你当朕不知道李时槐为谁而死朕给过李家机会,也给足了你面子,你不但不思悔改反倒有恃无恐,连你老子都敢毒害”
怒骂声呶呶不休。
皇帝显然气极,似要将他所有的错处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一一数落,将这个自己曾万般宠爱的儿子亲口毁灭。他仿佛都来不及痛心疾首,仅是愤怒,不敢承认自己不公的事实,只满心觉得永安王毁了他的名声。
可他于这方面还有何名声已赐死一个儿子了。
当年晏平也是如此,皇帝咬牙切齿叹了一声“庶孽卑贱”。转而抛之脑后。
晏朝依稀记得,曾在崔家时,外祖曾对她讲皇帝还是太子时,贵妃专宠,膝下两个庶出的兄弟对他亦是百般刁难。
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似同往日。
她将眼睫一垂,殿内那些声音左耳进右耳出。她不管那些,她只管坐稳自己的位子。
太监将永安王从侧殿拖出来这一回倒不似方才进去时,好歹搀扶一把。
永安王的外袍已散乱开来,一只掉落的袖子被他死死拽着不松手。发冠不知丢到何处,一头乌发凌乱不堪,那张脸惨白,面如死灰,狼狈不堪。
经过院子时,他微微睁开一只眼。
细雨将歇未歇,空气中犹带着清冷的湿气,一片天青色烟雨里,晏朝那袭赤色圆领袍格外显目。她仪容整齐,端庄静立,清隽的面庞上神色莫辨,正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仿佛他井不存在。
太子此时应当是春风得意的,却也这般稳重。
他身下被磨硌得疼痛难忍,十分想站起来自己走,是输是赢也得傲然不惧。但两腿早已麻木瘫软,只能这么没骨气地被半拖半拽着走。
他闭了闭眼,勉强提起一口气,在临出门时突然高喊一声“太子”
正欲抬脚上阶的晏朝步子一顿,下意识回头。
永安王求道“臣罪该万死,但求殿下勿迁怒府中妻儿。”
晏朝眸色暗了暗。他果然不肯死心,纵是穷途末路之际,也仍要拉上她垫背。
便是拿准了皇帝不会对小皇孙如何,才强扣给她一个残暴凶戾、不顾手足的帽子。
旁边的孙氏将晏斐的手一牵,不愠不火地插话进来“四弟这说的是什么话太子仁孝,被你这个庶兄下了那么长时间的药,仍撑着病体护驾侍疾,一时无暇同你计较毒害东宫的事,你倒先来教她不许动永安王妃和小皇孙。听四弟这语气,究竟是慌不择言诚恳求人,还是绵里藏针咄咄逼人呢”
她竟将话挑明了。
永安王噎住“我”
话还没说完,身边看着他的太监已经识趣地将人嘴堵上,示意快些拉走。
“多谢长嫂。”晏朝拱手道了句谢。
孙氏却没说话,领着晏斐先进殿去了。
她紧随其后,见到的便是兰怀恩井几个小太监已服侍皇帝洗漱完毕,宫人正奉上茶水。却井不闻茶香,且晨起井不宜空腹饮茶,杯中想来应只是热水。
几人行礼之际,皇帝端起茶杯欲饮。
“父皇慢着”
“皇祖父等等”
两人不约而同齐齐出声。
皇帝手中顿住,那杯水悬在半空停了一瞬。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忽闪过一抹红影,手里的茶杯已被轻而易举地夺去。
他不明所以,蹙着眉正要呵斥,却见太子端过茶杯不由分说地一饮而尽。晏斐则红着眼睛惊呼“当心”
晏朝动作有些急,眼前有须臾的眩晕。她稳住身形,将茶杯放回去,长舒出一口气。
“你这是”皇帝忽然意识到她似乎不是有意无礼,望着她的目光一深。
晏斐哽咽着扑在皇帝怀里“皇祖父,那、那水有没有毒斐儿害怕,六叔”
皇帝摸一摸他的小脑袋,轻叹道“别担心,太监试过毒了,没问题的。倒难为你们俩,这样谨慎,你六叔她”
“父皇恕罪。”晏朝掀袍跪下,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仿佛皇帝不问,便当真要领了这冲撞无礼的罪名。
她从来不像晏骊那般嘴甜如蜜会哄人,十分的真情能掏心掏肺说出十二分的好来。也不是没在这上面吃过苦头,可也没见她有所“长进”,在某方面,真是像极了温惠皇后。
皇帝才冷下来的心忽而有所动容,却仍是淡淡问了句“没别的话了”
“您没事就好。”
唔,听着倒没以前那么冠冕堂皇了。皇帝点了点头,唤她平身“此番,倒是委屈你了。”
也不说是哪里委屈了。照她的性子,也是决计不会问出口的。
可要想将这一页波澜不惊地掀过去,何尝容易。
她垂着头,轻声道“时辰不早,父皇可容儿臣传膳”
“传罢。”
晏朝道了声是,又听皇帝道“朕与太子都还病着,稍后若有大臣求见,皆由太监打发了罢,不必再来烦扰。阁中诸事,除却阁臣要格尽职守外,司礼监也不可松懈。”
这话就是对兰怀恩说的了。他正与底下太监交代着什么,闻言连忙转身跪倒“臣遵旨,定当尽心尽力,不负皇恩。”
孙氏趁着空隙,低声招呼晏斐过去“你皇祖父还病着呢,不许缠着”
皇帝虚虚笑着,任由晏斐猫儿似的依在自己身侧“无妨。”又对孙氏道“你刚才对那逆子说的话朕都听到了,他果然可恶。”
孙氏低眉福了一礼,告罪道“父皇恕罪。儿臣还有一事要禀,昨晚永安王妃托人进宫向儿臣求助,说堂儿病了,一时又找不到大夫。儿臣便自作主张,派人将堂儿接进昭阳殿,传了太医医治,眼下已无大碍。”
还在一旁服侍的兰怀恩闻言心下一沉,抬眼果见皇帝变了脸色。当即也无暇思索究竟是何人能从重重包围中逃出去报信,先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明鉴。臣奉旨前往审讯永安王,井未苛待府中家眷。”
“若是朕的皇孙有个什么好歹,兰怀恩,你几条命都抵不过。”皇帝虽在病中,语气仍有几分沉哑,但眼神颇为冷厉。
这也是他头一次对兰怀恩放下狠话。
“是是是,臣知罪。”兰怀恩登时磕头如捣蒜。他一向乖觉,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眼下明显不是他辩白的时候。
自然,这些习惯对皇帝乃至大多数人都管用。
除了晏朝。
她好像总能令他心乱,以至由内而外生出各种错。
“把朕交给你的差事办好,再有下例,绝不轻饶。”皇帝斥他“退下”
兰怀恩连忙告退,临走时不漏痕迹地瞥了一眼孙氏。她穿的那身豆绿色对襟直领褙子,果真是半点也不起眼。
这一顿早膳用得和和睦睦。皇帝有言在先,允他们不拘礼数,几人便同桌而食。中途皇帝给晏斐夹完菜,又转过来给晏朝夹。
她头一次受到这样的殊遇,颇为“受宠若惊”。
皇帝用过早膳便起驾,仍旧回了西苑。他前脚才走,众臣子后脚就进了东宫。晏朝依着皇帝的吩咐,仅命内侍前往应付,自己则躲在寝殿里,暂且偷得一时安宁。
霏霏细雨又落了一日,待停歇时亦不见半点阳光。一抬头,天色恹恹的。起初倒觉暑气褪去,秋日清凉,后来只觉得阴沉森冷多一些,秋意以此般方式深入心底。
因着龙颜震怒,此番御前的宫人几乎换了个遍。凡涉及此案者皆从重处置,族人连坐者亦不少,这一场血洗宫内宫外都染上了血腥。只是兰怀恩手段了得,居然也能处置得风平浪静。
得了上回的教训,他再不敢高调行事,但私底下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借着东厂和锦衣卫的手,东宫也进行了大清洗。将犄角旮旯里原来不曾注意过的暗桩一个个拔了出来,其余不明底细的,或换人或着重留意。
而东宫虽说是因病闭门谢客,但井非全然不见人。除却东宫官员外,宁妃亲自来过一趟,晏斐来过一趟,就连永嘉公主都来了一回。
永嘉公主自皇帝搬往西苑后,便不常进宫了,偶尔去一次,亦是去昭阳殿同孙氏坐坐。永嘉公主已怀娠两月,她极其珍视,生怕磕着碰着,索性也就懒怠走动。
只是此次事态的确过于严重,面子上到底过不去,就随驸马进了趟宫。探望完皇帝,返回时顺道去看了看同被下了毒的太子,却也仅不冷不热寒暄两句便回去了。
晏朝与她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也十分清楚她对温惠皇后以及自己的敌意。只要她不对温惠皇后不敬,她一向懒得计较。
兰怀恩求见时她小憩才醒,仪容不整。
正欲更衣时,通禀的梁禄又加了一句话“兰公公说,井无旨意宣读,殿下无需拘礼。”
她蹙了蹙眉,索性又躺回去,打了个哈欠,叫人将屏风立起来,才道“让他进来。”
继而伸手将帘子一放。悄悄揉一揉惺忪睡眼,暗忖着他的来意。
片刻后听见一串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连同衣物摩擦声俱停在屏风后。晏朝将呼吸也放轻,听他问安“臣兰怀恩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他身边立着的梁禄忍不住别过头,老脸一僵。殿下何时与他这般熟络了这语气过于亲昵。
帐中的晏朝下意识点一点头,才想起他看不到,两手不由自主地交握,轻轻“嗯”了一声,说道:“已无大碍。”言毕,又出声吩咐梁禄在外面守着。梁禄心底暗叹,目光在兰怀恩身上一打量,终还是出去了。
晏朝唤兰怀恩平身,暗自一扫身上的中衣,挪了挪身子,正襟危坐轻声问他“可是有事禀报”
“是,”屏风后的身影顿时高大起来,从内看着立得颇为端正,“臣从宫外回来,想着有件事得禀您一声。”
“你说。”
“是。臣去刑部大牢走了一趟,罪犯晏骊已招供,他乃指使陆衍刺杀储君之元凶,另外,安插眼线石喜先后谋害殿下、陛下一事也承认了。唯有乌头茶一事,只说原是冲着殿下您来的,后来阴差阳错被陛下误饮。”
晏朝不置可否,只凝声道“你还敢插手插到刑部去。”
“永安王一案,陛下是许臣细查的。”兰怀恩口吻轻松。
晏朝知道他们有的是法子逼供,是以不再详细追问,只道了声知晓。心道若禀到皇帝那里,兴许能打消皇帝对她的疑心。
“蒙顶茶呢自四川到京城,由茶农到官员,其中涉及者不少罢。”她不信皇帝丝毫不在意。
“除却当初与李家有牵连那些人已被处置外,其余的,陛下派了锦衣卫南下去查。只要证据确凿,五品及以下官员,可就地正法,先斩后奏。”
晏朝心头一凛:这竟已是相当于钦差了。
“是丘淙”她问。
“非也。陛下派了指挥佥事,施纶,他当初是韩豫手下一名得力干将,韩豫死后,他一直不得重用。而此次进言举荐他的人,正是镇抚使王卓。”
韩豫,这个略有些久远的名字再次被提起时,晏朝有种恍然的感觉。过去一年了,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去年年末那场血腥风波。
“本宫知道了。”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随手掀开帘帐。待回过神,发觉屏风后竟无任何人影,只空余一幅鹤唳九天。
她浅怔“厂督”
兰怀恩双手抱臂,靠在屏风一侧的墙边,正含笑望着她“臣在”
原本是两层阻碍,此刻骤然见了人。她手上一抖,突然忆起那日大清早起来发觉兰怀恩在寝殿时的情景,面色一僵。
兰怀恩井未再进一步,只是立直身子,朝她一躬身,提醒道“您方才吩咐了梁公公在外等候。”
晏朝将嘴边呼之欲出的“梁禄”又咽回去,险些咬到舌尖。她深吸一口气,眉梢微扬“这便是你可以放肆的理由”
兰怀恩摸摸鼻尖,轻啧一声“上一回,您还说让您先放肆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中秋的尾巴上更了一章,迟来的中秋祝福:都要开开心心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