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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时雨
    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如今风华正盛的闻人湙,在珑山寺的一个雨夜也曾险些死去。



    他厌恶下雨并非没有缘由。当初靖昌侯府被屠便是在一场大雨中,他眼看着血水掺杂雨水,满地腥臭的残肢碎肉,入目皆是一片刺目的红。



    刀子刺进皮肉,随着惨叫声,留下的是一地肠肚,



    他谎报了年岁和籍贯,事实上今年他也不过二十五而已。距离他从荣宠一身的皇太孙,沦为一身骂名的反贼,已经过去十七年。



    兵卫杀人时,他被忠仆护在身下,留了一线生机,最后是母亲的侍卫拼死带着他从暗道逃出,侍卫抱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跳下山崖,好让他能躲开追杀。



    那时候他还姓容,孤身一人,从云端跌落深渊,其中流离坎坷至今不愿回想。



    闻人湙始终忘不掉长姐喉咙处的血洞,忘不掉母妃埋在血水中的脸,还有那一地属于他亲人的残肢断臂。午夜时分,他梦见的是祖父被开膛破肚,仍在声嘶力竭地冲他大喊。



    他年仅九岁,尚且想不明白,为何突然间他的一切都被毁了。



    这梦魇困了他十七年,教他日夜冷汗淋漓,不敢忘记被加诸在身的种种屈辱。



    为了雪恨,他活得实在算不上好,为燕王做事的时候也落了一身病。在珑山寺遇到容莺,是他心生厌烦,吩咐封慈去害她滚落山坡,当时他心想死了最好,可夜里还是让封善去将人带了回来,至于是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燕王那里出了事,他被人怀疑,被迫让封慈去处理,而封善也被许三叠借去了。好在珑山寺隐蔽又安静,当时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在此处修养。只是天意弄人,恰巧那日他旧疾复发,来得比以往都要猛烈,呕出的血染红了床褥,奄奄一息连话都说不出。



    寺中的僧人未能及时发现他的异状,加上下了雨的山路湿滑南行,他们便想着先煎药,等天明再下山请医师。



    闻人湙并未强求,只能听着窗外哗哗雨声,陷入一个又一个梦魇。这病体支离,苟延残喘的日子,时常让他感到了无生趣。父母手足皆在九泉之下,徒留他背负一身血仇苟活,在无边地狱里爬上来。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如今也许是阴司来收人,要让他死了好解脱。



    连着高热不退后,他昏睡了许久,恍惚间梦到了从前,好歹不再是一地血腥的噩梦。只是一个分外平静的午后,他随母亲去梁王府拜望,看他二叔新添的女儿。那孩子快满一岁,仍要人扶着蹒跚学步,口齿不清地学人说话。



    二叔后宅的美人多到认不清,自然也不在意多出来的一个女儿,连名字都忘记取了。



    彼时他正因为在太学捣乱,被太傅罚了抄写诗书,母妃一边和美人说话,一边检查他的功课。他兴致缺缺,美人却突然说“皇太孙年少聪慧,日后是经世之才,不知可否为小女取名,好让她也沾沾福气,日后不要太愚笨。”



    他正巧背到“莺时物色正裴回”一句,便朗声说“正值春光明媚之时,小妹生得灵动喜人,便取这莺字”



    梦醒后,是黑沉沉的帐顶,既没有母妃的谈笑声,也没有什么春光明媚。



    闻人湙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只是略带感慨,他还命不该绝。



    一个昏昏欲睡的小僧弥在一旁守着他,听到动作立刻睁了眼,见他醒来不禁欣喜,忙端了水递过来。“施主可算醒了,再不醒那位女施主可要哭死了。”



    他喝了水,干涩的嗓子缓和了些,声音仍沙哑着。“几时了”



    “方才过了子时。”



    闻人湙点了点头,听到窗外雨声沙沙,料想是雨势小了。



    小僧弥也起了身,碎碎念道“我还是去看看女施主吧,可别她也跟着病了,昨日一声不吭下山,夜里天快黑了才回来,可将我们吓得不轻。听说是宫里来的贵人,要是出了事我们担当不起的”



    “她下山做什么”



    僧弥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道“险些忘了说,女施主这是怕你出事,特意下山寻大夫去了。”



    闻人湙面上没什么表情,依旧冷冷淡淡的。



    僧弥也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郎心似铁,当真是个缺心眼的,竟一丝触动也没有。



    他叹了口气,转身要出去,就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地穿衣声,再回头的时候人已经披着外衣站起身,面上仍有几分病后的羸弱之感。



    最后是在正殿中找到了人。



    已经过了子时,珑山寺的僧人都睡了,剩下他守夜,顺带看着闻人湙。



    正殿中烛火依旧亮着,映下一片昏黄的光。檀香的味道混合着夜晚的凉风,莫名使人心中安宁。



    就在高大的佛像下,有个纤弱的女子正在蒲团上虔诚跪着,冰冷的地砖上投着她的影子,朦胧光晕映在她身上,衬得她清丽的面容越发柔和。



    女子衣裙上带着未干的泥水,鬓发也有几分散乱,也不知是上山时摔了多少跤。此刻仍兀自跪在蒲团上,低眉默念经文。



    她似乎是太过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已经默默看了许久。



    四处静谧,她抬袖抹了抹眼泪,自言自语道“你可一定保佑先生长命百岁”



    烛火被风吹的轻晃,闻人湙就那么静静站着,忽然觉着心中也有什么跟着颤了一下。



    他垂下眼帘,渐渐听不见那扰人的雨声。



    “果真愚笨。”



    容莺脖颈上的伤在慢慢好转,缠伤口的白布便不再用了。



    自从当日她怒从胆边生,和闻人湙争执了一通后,他的确没有在白日里来烦扰过。



    却也只是白日里几乎每夜,他都要雷打不动地到撷芳斋,躺在她身侧入睡。



    容莺夜里容易做噩梦,睡眠很浅,稍有动静就会醒,知道闻人湙的确是歇息,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她敢怒不敢言,索性就忍着了。



    伤口结痂后开始发痒,丑陋的疤痕横在白嫩的肌肤上,让人不禁感到美玉有瑕。容莺十分不愿意照镜子,看到那么大一个疤,她心中难免也会情绪低落。



    很多时候她也不知道闻人湙到底是否来过,因为他总是在她睡下后才到,晨光熹微前又离去。十分古怪又十分让人迷惑,难道她的床榻就软一些,更能睡得安生吗



    直到夜里,她睡得迷糊,伸手去挠发痒的伤口,手却突然被压了下去,耳畔恍惚听见一声低喃。



    “忍一忍,不能挠。”



    她半梦半醒,乖巧地应了一声,当真就没去碰了。早晨醒来才想起这件事,还以为是梦,并没有放在心里。



    直到夜里再次从魇梦中醒来,陡然惊觉榻边坐着一人,一双眼睛如鬼魅般盯着她,再仔细看,目光其实是在看她玉颈上狰狞丑陋的伤疤。



    察觉到她醒了,闻人湙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做噩梦了”



    “你想要做什么”容莺警惕道。



    夜里看不清表情,只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替她掖了被角,忽然说“我梦到你了。”



    容莺觉得他情绪不太对,撑起身子往后退了退,想要和他拉开距离。



    然后动作忽然被迫止住,猝不及防被靠近的闻人湙拥入怀中。



    发丝缠缠绕绕,药香浸透衣衫,他冰冷的唇贴在她颊边,似喟叹般留下句莫名其妙的话。



    “还好”还好醒来,她就好好地躺在身侧。



    好什么容莺僵硬地被他抱了很久,想不通他在说些什么,用力推了推,却被他抱得更紧。最后只能放软语气,恳求般说“我困了,你先放开。”



    闻人湙总算松了手臂放她去睡觉,然而躺下后就被拉过了手,他强硬的将自己的五指嵌入她的,与她就这么手拉手睡觉。



    容莺彻底睡不着了,郁闷地瞪着帐顶。



    她自六岁以后就没干过拉着人家手睡觉的事



    扬州安定后,政权逐渐南移,天下大局被割裂。



    容莺听闻北方战事告捷,常山郡被抢了回来。前几日她已经得知容窈与丈夫守城身亡,记忆也在慢慢恢复,只是与闻人湙的过往却大多零碎杂乱。



    她总是忍不住想,也许失去部分记忆也是好事,兴许想不起来闻人湙也是她潜意识的选择。



    撷芳斋并不算大,白简宁对她态度很和善。容莺以为女冠都该是仙气飘飘无欲无求的模样,倒是白简宁颠覆了她许多印象,脾气实在算不上好,许三叠来了一次,仅站在院门前就被她骂走了。



    偶尔看容莺无聊得紧,她也会坐在院子里给她讲些天下大势,也没什么忌讳,问什么就说什么。



    “京畿一带因为战事本来是有所动荡的,不过前些日子很快就压了下去,各地商行也被招揽,京城也是因此才能安稳。蓄养兵马需要钱财,而官商往往互相勾结,闻人湙便是先联合了京畿最大的商贾”



    容莺不解“京畿最大的商贾不是我皇兄的人吗”



    白简宁答道“他只是明面上,背地里另有一人,只是不曾显山露水,一直暗中遮掩。你既为公主,必定见过不少高门贵宦的夫人,想必也听说过卫尚书的继室。。”



    容莺忘了一堆事,却仍旧隐约记得这么个人,疑虑道“她似乎和卫尚书的嫡子有过一段”



    白简宁笑道“王馥雪早年与我有过交情,她倒是个不羁的性子,只是嫁与卫尚书,并非是外人所传那般因爱生恨故意报复,不过是为了利用卫家来帮助她赚钱罢了。她往年也曾涉及走私官盐,整顿的时候被闻人湙抓住了把柄,想必也明白其中利害,便转头投靠了他,是个聪明的。”



    一直到棠花都谢了,容莺看着白简宁每日出去,心中越发焦躁不安,试过许多逃走的法子也不管用,也因此越发厌弃闻人湙的到来。夜里坚持侧睡,只留给他一个后背。



    闻人湙似乎是看出了点什么,终是忍不住将她的身子给掰了过来,问道“你想出去”



    容莺冷声道“我想离开长安。”



    他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似的,自顾自道“明日你可以去公主府看望容曦。”



    “我不想留在这里。”



    他语气闲适,漫不经心道“那你可以进宫,以后日日在我身边,我也好放心些。”



    容莺被这句话噎住了,好一会儿才闷闷道“你是我堂兄,我们是有亲缘的”



    他也不知道想起什么,竟莫名笑了一声。“你觉得我在乎吗”



    “疯子。”她骂了一句,彻底不说话了。



    第二日闻人湙还是说到做到,派人送她去了公主府,驾车的人看着十分眼熟,容莺想了好一会儿,在脑子里冒出了封善这个名字,就出声叫了他。



    侍卫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指着自己的喉咙。她不解,一旁侍从提醒“那是封慈,封善的孪生兄弟。”



    封慈记得她以前很少认错,于是在扶着她上马车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有些气馁,目光带了几分怨怼。



    容莺没心思去关照闻人湙的护卫,上了马车后便不再多话。



    如今公主府是个受人瞩目的地方,她是从偏门进去的,被侍从领着带去找容曦。知道是赵勉造反,她的心中实在是五味杂陈。这感觉就像从前经常见到一只温驯的猫,后来某一日突然变成凶恶的老虎,凶狠地将主人给吞食了。



    在走去找容曦的路上,容莺的脑子里就在想赵勉对容曦的百般折磨,心中已经开始恼恨自己从前当他是个好人了。然而就在要到容曦的院子时,里面走出一人和她迎面撞上。



    赵勉周身气息冷寒逼人,显然正在气头上。等走近了,容莺才发现他脸颊上的指印,以及脖子上显然是被抓挠出来的血痕。



    她愣了一下,和赵勉对视上,就见赵勉冷笑一声,错身越过她快步离开了,一副连她也不想多看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闻人湙想不到害老婆被吐槽这么多年的名字是我心血来潮取的



    s秋华庭之变的时候闻人湙八岁,和容莺相隔差不多七岁。从此噩梦又加一个梦到老婆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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