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大个子本就矮小, 被海远拎着,有点扭曲。
路大媳妇儿一叠声冲海远喊你要干什么。
海远瞥了眼路大媳妇儿说“看不出来么为民除害。”
路大咳了几声笑起来说“小邻居,你给评评理, 路野他妈,卷了我们四下邻居跟她单位好些同事一百万做投资,然后盘子蹦了, 她跟那盘子里头的老板跑路了那时候一百万多值钱啊。他妈来的时候就带着路野,路野也不是我弟弟的孩子,我们因为他们的债被逼得一天安生日子没过过,他婶婶差点自杀, 我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路大盯死海远“那你自己说,到底谁才是害”
路野说不出话, 嗓子太紧了,松不下来。
所以他真喜欢江湖啊。
打打杀杀干脆利落,没有这些黏黏腻腻的亲戚关系绊着,没有模糊混乱的欠与被欠。
路野说“我不欠你们的。”
他不欠,因为他还给路大的这些钱,远远超过了当时他妈妈欠的,补偿也算补偿过了。
事实上他不欠任何人。
当时事发,路野最怕的是因为他妈妈的错误,会导致有人家破人亡,这真的就是背了孽债了。
所以他尾随着那些来要债的小兄弟, 去找了他们老大。
路野这辈子赚的第一笔钱, 就是把自己卖给那个老大, 二十年卖身期。
当时社会环境比现在复杂多了,那个老大贩煤赚了不少钱,但是刚到安平立不住脚, 到处都是盘根错节的势力,各种找麻烦的挑事儿的纷至沓来。
他正在生根期,需要狠的不要命的。
然后就有那么点点大的小男孩,过来跟他说,你给我一百万,我卖给你二十年,帮你赚到一千万。
搁谁谁信啊,但那个老板钱多的没处烧,正是爆发后最想撒钱的时候。
太有钱也很无聊,他觉得路野这个事儿,挺有趣。
他想看路野最后能长成什么样。
于是交易达成,路野帮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一开始路野太小了,动不了手,但是路野很聪明,跟那些憨打架的不一样。
因为他迅速在炎凉中看透了人性,谋略得当,很快就做出了样子。
那个老大一次喝醉了,说路野多智近妖,不是凡类。
以后要么是个大人才,要么是个大祸害。
已经十年过去了,当年追债那帮人,现在要么乖乖走了正路,要么,都成路野兄弟了。
那位老大在安平开的第一家店,就是如今的极夜网吧。
就因为当时选择了最凶最快的赚钱方式,路野在最快的时间就把家里的债还清了,但还是有很多被他妈妈坑了的人气不顺,时不时来找他麻烦。
砸东西的、抢东西的、戳脊梁骨的,数不清。
后来变成他兄弟的那些小混混要出气,他都不让。
他妈妈的债,他要背着。
那些种种,他已经不想回忆了。
当时欠给那位老大的那一百万现在也快还清了,用他干干净净赚来的钱。
他一直闷头往前走,可就是有人时不时就要过来提醒一下,你个野种。
路野妈妈是路德正的初恋,生了小孩回到安平生活又遇到了路德正,然后两人重组结婚。
他们就是要不住地提醒路野,我们家为了你一个野种,承担了多少。
你要孝顺我们啊,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啊。
听路野沙着嗓子说出“我不欠你”,海远鼻子瞬间就酸了。
路爷爷眼看着也没有多厚的家底,路德正是不是就是那会儿开始一蹶不振。
所有的负担落到路野身上。
一百万啊,海远不能想象。
乃至不敢想象。
稍微想一想,都觉得呼吸灼痛。
所以学校同学斗殴,张得志欺负同学。
路野看起来都觉得不算什么,他的确对这个不敏锐,因为再凶残也是人间的霸凌,他是恐怖的深渊中出来的。
可他是怎么从离乱的淤泥中拔出一枝清正的枝苗的。
海远咬了咬牙,把酸涩压下去,红着眼看路野。
一百万啊,路野才不到十八。
海远捏着路大的衣领看路野,一字一句地问“你欠路大多少钱”
路野眉眼锋利,展开嚣张,看着路大说“我妈带走了五万块,这些年我还了有二十万了吧,连本带利,连带担惊受怕那几天。”
路爷爷说“路大你也要点脸,那会儿根本也没怎么着你们,你装什么受害人。后来债主再来撒气,都是冲着路野路德正来的,有你什么鸟事”
海远轻声问路野“还欠别人的吗”
海远声音在轻颤,路野说“我都还了,一笔一笔,我这些年赚的钱,都还了。我不欠任何人。”
海远死咬着唇,说“好,最后一个问题,你那时候几岁”
路野看他目光重新柔和,没说话。
路爷爷叹了口气“八岁。”
海远一拳砸路大脸上,用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力气。
海远吼“你特么听见没,他才八岁”
戾气朝路大撒了过去,铺天盖地,乱石穿空。
恨不得将这人打回十年前,变成一个会护着八岁小孩的长叔。
才八岁啊。
他怎么还清的。
小野哥他那么珍贵的小野哥。
海远“你怎么能”
声音被怒火跟伤心哽住。
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我的小野哥,从他八岁到现在。
海远把路大踹地上,抓起凳子猛砸下去,声音骇人,椅子在路大身上散开。
路大媳妇儿尖叫着出去叫人。
路德正闻声过来的时候,路野已经拉开了海远,路大坐在椅子上大喘气。
海远站在一旁,没打够,目光中是一种“来一个杀一个”的平静跟凶戾。
居委会社区的都过来了,路野家情况他们都知道,也知道路大不成器,就会耗着这个能赚点钱的小孩儿,能从路野身上抠出一点是一点。
邻居劝的说的,路大跟媳妇儿冲这些友邻哭天抢地地喷脏字。
路野揽着海远的肩膀,说“我没事,都过去了。”
海远身体抖着,他不敢说话,他现在一动眼泪就会掉下来。
过去了吗海远没办法过去,他又一脚踹路大椅子上,周围都静了。
海远掐住路大脖子说“你闭嘴,今天我把话放在这,你跟路野的账清干净了。你再敢过来指着路野鼻子骂他一句,你想死我就成全你。”
海远一把拽起卫衣袖子,让小臂上狰狞的刀疤现在路大眼里,说“我会杀人的,你最好信我。”
路大不敢说话了。
海远平时看着虚弱不爱搭理人,但就是这种发起疯,让人害怕。
海远一字一句缓声对路大说“你也不用想着告家长什么的,没人管得住我。路野跟你们讲理讲情分,我没有,我不讲。”
居委会吴姨一向都是向着路野的,但她不能跟海远一样直接管路野家事,她互相劝了几句,跟路大说有什么事慢慢说,天天这么闹,路野以后就算考最好的大学出息了,也不会跟他们有什么往来了,做人不能只看眼前不是。
吴姨又跟路德正说亲兄弟别弄成这样,能帮衬的帮衬一把,以和为贵。
路德正目光凝结,像是根本没办法输入任何外界信息。
路野握住海远的胳膊让他松开手。
路大媳妇儿拉着吴姨的手说路爷爷不公平,现在路铭打了人,对方不依不饶要三万块钱,路爷爷都不给。
吴姨无奈“老爷子哪儿来的钱啊”
路大媳妇儿喊“你两天不是给市里大官看坟地了,钱肯定不少。”
路爷爷冷笑了声说“算计好了才过来的啊,挺不错啊你们。这个小吴啊,把周围在家的邻居都叫进来,我说两句话。”
四下邻居多少知道他们家在闹,一叫都过来了。
海远把路野的手牵住,放进自己卫衣兜兜里,面无表情地垂着眸。
但是他始终在抖,路野轻轻握住他,才不让他跌进没有止境的失重下坠中。
路爷爷倒是不紧不慢,去拿了个牌匾,又翻了个香炉出来,他不让别人插手,所有的事都自己做,情绪状态看着都不错。
他点三根香,朝着小牌位拜了拜,说“今天就是跟祖宗们说一声,路德正被我赶出家门了,戊戌年巳时三刻开始,路德正不是我路家的人。遣散费二十万,就是前几天我去给那个大官看坟地赚的,也就是我现在全部的家底儿了。列祖列宗,你们给我传下来的活我干到七十,够可以了。从现在开始,阴阳先生路宗生,退休、收山。”
周围笼在一片静默中。
老爷子这意思太明显了,他把路德正赶出族谱,这样路大一家就没有任何理由再来找路德正的麻烦。
而老爷子全部家底都给了路德正,又收了山,那就是再也不可能有钱给路大了。
所有的路他一封到底。
邻居都吓得不行,这个做的,绝了。
这老爷子太狠了。
路大跟媳妇儿万万没想到他们会闹出这么个结局,本来就是来要钱而已。
现在他们一分钱也落不着了。
路大媳妇坐地上开始哭。
路野也没有想到,海远感觉到路野在抖,什么都顾不上管了。
现在天塌下来,他也只是要抱住路野,告诉路野不是你的错。
海远轻声说“对不起路野,我迟到了。”
路野轻声说“但你来了。”
海远眼中有光亮起,哦对啊,但我来了。
路爷爷很平静,像是今天这一出是他早就想好了的。
他拿出自己的存折递给路野说“二十万都在这了,密码是我生日。诶我生日哪天”
他突然看着路大问。
路大脸上表情冻结,极度羞辱将他笼罩,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发蒙。
路爷爷笑了说“看见没这就是亲儿子,大好儿子,我养老送终这些事儿,就落到你身上了哈,好好干,多赚点钱,别老子死了都没口棺材。”
路爷爷说完扬长而去,出门时转头盯着路野,笑着说“大丈夫为天地立心不能忘啊。”
路野看着爷爷的背影,良久把眼中泪抿了回去。
很快邻居散了,回去回味了。
吴姨留下来劝路德正,让路野路德正别往心里去,路爷爷是为你们好,现在哪儿还跟以前一样讲究,被革除字辈跟要命一样,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路爷爷只是为了让你们安生一点。
现在路大不是长辈了,那以后他再敢来不要脸地跟路野撒野要钱,路野就不用客气了。
这些路野都知道。
他也知道路爷爷的用意。
以前很长时间,路爷爷都没这么做,因为路爷爷觉得路野需要这种掣肘,否则没了亲戚关系,路爷爷觉得路野早把路大打高位截瘫了。
为什么现在路爷爷要把这层障碍清掉呢
为什么允许他不用对路大这些以长辈之名行无赖之事的人,不再客气了呢
路野觉得,是因为海远。
路爷爷能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大概看到了海远出现之后的细碎缘分,可能相信有海远,路野再疯也不会疯到哪里去。再疯也不会不顾自己的未来。
而且海远在,路野也不会承受不了被移出去路家的感受。
这块老姜。
路德正心底也明白这些,他最近累得很,眼里都是混乱,他无力地跟路野说“这不代表你可以随便放肆了,你还是他孙子,跟以前一样。他要打要骂,你都得受着,知道吗”
路野点头。
爷爷一直以来想教给他的,从来没有变过。
大丈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不会忘的。
海远跟路野穿过高架桥坐车去学校。
海远对今天这些事消化不良。
他一直想,要是早点遇到路野就好了。
海远丢了魂,路野也好不到哪儿去。
书包带子往下滑,海远下意识用拇指勾着向上捋了下,左边的路野却已经提着他的肩带向上。
雨终于停了,阳光刺眼,将两个少年的影子投在地上。
两个影子的手在肩膀处交汇,然后又分开。
然后又交汇。
影子短短矮矮的,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小朋友。
进了高架桥低端,他们倏地停止前行。
前头有人等着拦他们两个,后头也有几个小青年手插兜围了上来。
路野沉声说“海远,你先走。”
海远看路野表现就知道这些人是冲着路野来的。
这么多年路野戏精的自我修养,是不是就是在日复一日地躲避这些人中练就的。
海远弯腰捞起一块砖,懒散地说“路野,我来你这已经迟到了,还能早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也不很刀哈。
跟我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四句。
横渠四句fro横渠先生,也就是北宋张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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