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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
    一



    家中只有南北两个卧室,哥哥们睡在北屋,唐棠睡在父母的南屋,这会儿哥哥们都歇午晌去了,南屋里只有唐棠和孟丽云。



    午后的凉风习习,阳光融融,窗户上挂着的碎花窗帘轻轻地鼓荡,孟丽云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唐棠,唐棠有一瞬间的恍惚,分不清自个儿到底睡醒了没有。



    “妈妈,咱们去找爸爸吧。”



    唐棠说完,看清了妈妈脸上的泪水。



    她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来不及穿鞋,噔噔噔地跑过去,抱住妈妈的腰,轻声问,“妈妈,你怎么啦”



    女儿的声音软软的,小手规律而轻柔地打着孟丽云的背,因为这四岁的小小人儿,孟丽云胸腔里的情绪得到了一点抚慰,她不愿意让孩子过早地承担不该承担的东西,抬手擦了眼中的泪水,“没事儿,妈妈只是有点不舒服。”



    实际上,孟丽云中午去了一趟城南公安局。



    她中饭吃到一半,接到了城南公安局的电话。



    电话是刘局长亲自打的,电话里没有和孟丽云细说什么,只说是唐志华的案子有新的进展,让孟丽云去一趟公安局,刘局长还叮嘱,最好是带着其他家属一道去。



    孟丽云当时心中就有些紧张,因为对于丈夫失踪这个案子来说,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她当即饭也不吃了,匆匆赶去城南公安局。



    到了公安局,便被叫去辨认物品。



    一件脏兮兮的蓝布棉衣,袖口和下摆都被磨得毛了边儿,领口上有淡淡的血迹,再有,就是一支钢笔,钢笔的墨蓝色金属外壳上有山岚市设计院的字样以及一串数字。



    这件衣服是孟丽云亲手做的,她其实认得,但她还是解开衣裳的扣子看内衬内衬的左腰位置有一块补丁,那是唐武玩儿火,不小心给烧了一个小洞,孟丽云揍完唐武,从不穿的旧衣服上捡了一块布,给打了一个补丁。



    至于钢笔,根本不需要费力辨认,因为钢笔外壳上那一串数字,是唐志华在市设计院的的职工编号。



    “是我丈夫的。”孟丽云几乎是僵硬着说出了这句话。



    刘局长亲自给孟丽云倒了一杯水,讲起了衣裳和钢笔的得来。



    现在国家的户籍管理政策非常严格,无论是谁只要是到异地,都必须找组织开介绍信,没有介绍信就是盲流。哪怕是有人想出去讨饭,都得找大队开个讨饭的介绍信,而且拿着讨饭的介绍信去做别的,即便是做帮人补水壶这种不算投机倒把的小活儿,也一样算是盲流。



    各地的政府都都很重视查盲流,盲流一旦被抓到,就会被遣送会原籍。



    前几天城南公安局搞突击检查,被检查的人当中有一个拿不出介绍信,为了证明自个儿的身份,那人掏出一支外壳上刻着“山岚市设计院”的钢笔,号称自己是市设计院的职工。



    不巧,当日参与检查的某个公安同志,恰好有亲戚在市设计院,因此当即就给亲戚打电话,结果一问,钢笔的工号对应的是唐志华。



    唐志华的案子不但涉及大额款项,还涉及人口失踪,市公安局一直很重视,城南公安局就更不必说,局里每一个同志都对案情了如指掌。



    因此,城南公安局的专门审了这个盲流。



    刘局长是这么说的“这个盲流是罗安县人,罗安县在咱们山岚市的边儿上,这个地方在算盘河的流向上,属于比山岚市下游的地界。经过我们的审问和证实,这个人是在唐志华失踪的第二天捡到的棉衣和钢笔,我们经过对当地的走访调查,这个人当时在家中,没有作案时间。”



    “据这个人说,领子上的血迹,是捡到的时候就有的。”刘局长缓了缓语气,慢慢地说,“唐志华失踪的时候是冰雪消融的春汛时期,我们推断,唐志华是被洪水冲到罗安县,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而且”



    “而且,当时他身上是带着伤的。”



    一个带着伤的人,被初春的洪水带着飘到了别的市县,还被人捡到了带血的棉衣



    孟丽云当时紧着腮帮子问,丈夫,活着的可能性大吗



    刘局长沉默半晌,没有回答孟丽云,只是说市局得知进展之后,认为案子比原先大家认为的还要恶劣,所以市局专门成立了调查组,和城南分局协同处理此案。



    “妈妈”



    孟丽云回过神,她知道女儿人小,但是脑瓜子聪明着呢,所以她转个话题,问唐棠,“甜妞梦见爸爸什么啦”



    哦,对,什么都不如找爸爸重要。



    于是,唐棠开始讲起了梦境。



    孟丽云和唐棠说话的时候,楼下家属院里已经炸开了锅。



    正值下班的时候,一群人有老有少,聚在那棵前阵子被汪翠芬猛撞了一回的老槐树下。



    “什么唐志华死了”



    “那可不”汪翠芬的老脸皮经得起臊,又把郑美红从单位总工办偷偷拿回来的搪瓷缸子端出来,粗声粗气地说“我早就说,唐志华肯定死得透透的了,你们偏不信吧这下呢,人家大帽檐也是这么说”



    这年头有两种工作最有排面,一个是方向盘,一个是大帽檐,方向盘是司机,大帽檐嘛就是公安。



    汪翠芬的消息是从郑美红那儿得来的,郑美红呢,是恰好和城南公安局那位同志的亲戚坐在一个办公室,两边儿打电话的时候,郑美红耳朵尖,就听到了。



    这会儿一下班,郑美红就迫不及待地踩着她那双友谊商店买来的皮鞋,颠颠儿地回家,告诉了汪翠芬。



    汪翠芬本来就是个大喇叭,而且,这事儿她得意啊,她巴不得唐志华死了臭了,再说了,她是大院里料得最准的,是不是



    所以啊,汪翠芬泡了满满一大杯菊花茶,打算就站在这棵老槐树下,不管遇到是谁,都要细细地讲一回刚得来的新鲜热乎的唐志华的消息,而且还要发表评论和感想。



    “你们说,原先唐志华多好的一个大小伙子啊,人长得好看,还是单位的技术骨干,前途多好啊,是不”汪翠芬喝进去一口茶,将着漱了漱口,又一口吞下去了,自个儿的嘛,不嫌脏,不浪费。



    夸完唐志华,汪翠芬想起自己那老女婿相当小气,连忙加一句,“当然,唐志华再好,那也比不上我女婿,连我女婿的脚指甲都比不上。”



    好像说完这句就安全了似的,汪翠芬又惋惜地接着说“可惜啊,唐志华偏偏要娶个克夫的,你看那孟丽云,跟生猪崽儿一样,一生一大堆,唐志华要不是为着养活那么大一家子,能死在工作的路上”



    这话说的,好像不跟孟丽云结婚,不生那么几个孩子,唐志华就不上班了一样。



    况且,郑美红结婚几年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汪翠芬明面上嫌弃,实际上羡慕孟丽云羡慕得不得了,背地里到处求神拜佛。



    不过,尽管大家私下里嫌汪翠芬说话没水平,而且为人刻薄抠门,但是还得顾忌着她的老女婿杜副院长,当着面,还是多少敷衍着这裹脚老太太。



    只有一个拿着毛边儿蒲扇的老太太,瞪着汪翠芬,“你可别瞎说谁告诉你的”



    当着一群人的面,竟然有人质疑,而且语气还不咋好,汪翠芬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不过她一转头,看到是刘二胖的奶奶徐大妈,那刚要瘪下来的嘴皮子就恢复了原样。



    为啥子呢因为徐大妈家里拥有整个家属院唯一的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可是家属院独一份,王院长家里都没有的,每回吃了晚饭,院子里人前三排后三排,左右再站几个,乌泱泱地一群人围着那台电视机。



    汪翠芬咋也想不明白那个铁坨坨里头装的啥,怎么有人唱歌,还有人打仗反正,她也喜欢看就是了。虽然老女婿说要买电视机,但这还没买嘛是不是,所以她还得靠着徐大妈那铁坨坨看小人唱山歌。



    汪翠芬不但没甩脸色,还有些好声好气的解释,“我们家美红说的,公安局给单位打电话了。”



    郑美红家的房子在二楼,下头有人看到她正好在窗户边儿,就扬声问“郑副主任,汪大妈说的可是真的”



    “真真儿的,我亲耳听到的。”郑美红点点头。



    这下,徐大妈也不说话了,慢慢地红了眼圈儿。



    人群里一片叹气声,太可惜了唐志华是单位最年轻的所长,还是单位的男职工中长得最好看的,关键是为人也很好,谁家有困难,他都愿意伸手帮扶一把。



    唉,没成想,英年早逝,孟丽云一个人带着四个小豆丁,那可怎么过活下去



    院子里一片安静,连汪翠芬也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嗓子有点沙哑了,喝着菊花茶歇气儿。



    这时候,大院门口进来一对年轻夫妻,因为不是本单位的人,王大爷照例问“同志,你们找谁有什么事儿”



    “我找孟丽云,她欠我们家钱,找她要钱”女的说话大声大气,掏出两个本本,扔到王大爷的桌上,“这是我们的证件。”



    王大爷戴上老花镜翻开证件,一个是汽修厂的工人古大富,一个是手套厂的工人李招娣,都是正规单位。



    于是,王大爷按规矩登记在本子上。



    还证件的时候,王大爷说“同志,小孟家里今天怕是不大方便,要不你们改日再来”



    “那不可能”李招娣气呼呼地拿回证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里还需要挑日子”



    “要不今天算了吧再缓一缓,过两天来。”古大富扯一扯李招娣的胳膊,小声劝说“当初我家揭不开锅,我差点儿饿死,是志华哥勒紧裤腰带,把学校配给他的口粮分给我,后来进汽修厂也是志华哥帮的忙,不然,我也娶不到你”



    说的是有情有理,然而李招娣怒气冲冲地甩开丈夫的手,尖声道“哦,唐志华是你的恩人,你就要背着我借几百块钱给孟丽云那我弟呢,那可是我亲弟,我们老李家的独苗苗,找你借两百块钱,你咋就死活不肯借”



    古大富想说那不一样,孟丽云借钱是给孩子们的外婆看病救命,以孟丽云的人品肯定有借有还,小舅子借钱只是想买自行车和手表臭显摆,这些年贴给小舅子多少钱了,可一分都没有回来过。



    但是,古大富敢想不敢说。



    李招娣已经气冲冲的走到院子里,看到老槐树下围着一群人,扬声就问“请问,谁知道孟丽云家住哪里”



    大家心里正在为唐志华惋惜,也为孟丽云难过,李招娣一看就不是个能好说好话的人,谁愿意这时候还给孟丽云添堵呢



    所以,大家看着李招娣两口子,没人说话除了,汪翠芬。



    要说起来,汪翠芬是恨唐志华,但是更恨孟丽云,孟丽云不但抢了唐志华,让自家女儿丢了老大的脸面,还抢走了自家女儿怀孕的风水。要不然,孟丽云能母猪一样连生四个,而郑美红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汪翠芬早留意过了,女儿的屁股比孟丽云的大,不可能是石女。



    “我知道”汪翠芬是个矮墩子,被大家围着,看不到李招娣和古大富,于是她费力地跳起来,喊道“三号单元楼的四楼”



    汪翠芬不是裹过小脚的嘛,年纪大了走路都有点儿费劲儿,这着急忙慌地一跳,落地的时候就没站稳,偏生旁边儿的人不但不扶她,还都好像生怕被她沾到,一致地飞快地闪到一边儿。



    “哎哟”汪翠芬摔了个狗啃屎,也不晓得断了骨头没得,就这样了,她还倒抽着冷气,坚持说完,“走到走到底就是了哎哟”



    李招娣不说谢谢,也不管汪翠芬摔成了啥样,冲着三号单元楼拔腿就走。



    不过,她刚走到单元门口,孟丽云下来了。



    孟丽云完全没有大家想象中的崩溃,她的眼圈有点红肿,但是头发一丝儿不乱,衣裳抻抻展展,往院子里一站,依然是市设计院最标致出挑的女人。



    “就在这里说吧,孩子们在家里睡觉,我不想吵醒他们。”孟丽云的脸色很平静,目光淡淡地看着古大富和李招娣。



    李招娣也不知怎么的,感觉自个儿像皮球被戳了个针眼儿,心里不由得有点发虚。



    古大富很难为情,“嫂子,你忙,我们没什么事儿,就想来看看孩子们孩子们在睡觉,那,那我们这就回去了。”



    “我不回去”李招娣想到那笔钱,语气又尖锐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



    “师娘,您没事儿吧”



    这时候,王院长也下班回来了,唐志华的徒弟熊建军恰好在王院长后头,前后脚地进了家属院。



    王院长五十上下,国字脸,带粗框眼镜,看着很有领导的气势,李招娣有点儿怂地看了一眼,虚张声势地问“你,你是谁啊”



    “我是唐志华和孟丽云的领导,市设计院的院长。”王院长一只手背在背后,语气平和地说“孟同志家里现在遇到了困难,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说。”



    显然,王院长和熊建军虽然没有听到汪翠芬前头的话,但也已经知道了唐志华的消息。



    李招娣有点下意识地怵领导,但还是钱更重要,所以她抿抿唇,说“我孟丽云前阵子找我们家大富借了二百八十块钱,这事儿我不知道,是大富背着我干的,不过嫂子也不是外人,借了就借了。只是现在我娘家有急事儿需要用钱,所以今天想问问嫂子,到底什么时候还钱”



    之前唐棠的外婆干活儿的时候突然昏倒,孟红星用拖拉机将老人家拉到医院,当时情况已经危急,医生说要尽快做手术。大哥孟卫星和孟红星凑了些钱,孟丽云又找王大富借了一笔。



    徐大妈不落忍,把蒲扇背到身后,走到孟丽云身旁,“小孟啊,你要是手头不宽裕,大妈叫海洋他爸借给你。”



    刘海洋,是刘二胖的大名。



    二百八十块钱,相当于市设计院一般员工半年的工资,不算少,但也不算多,凑一凑也能拿出来。



    满院子谁不知道孟丽云现在困难,徐大妈的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女同志说“丽云,我家也可以借给你。”



    “我家也可以”



    “我家也行”



    “还有我家”



    院子里的人们争相开口,甚至在自己家中的人站在窗边朝孟丽云喊话,大院儿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



    不只是同情和怜悯,更多的是为唐志华和孟丽云两口子往日对待大家的情谊。



    “谢谢大家,我心领了。”孟丽云朝大家微微鞠躬,然后对李招娣道“劳烦你们在这里等等,我上去拿钱给你。”



    古大富实在不忍心,拉住李招娣,“回去吧”



    李招娣一梗脖子,“我不拿不到钱我就耗死在这儿”



    没一会儿,孟丽云就下楼了,用一张写过的作业纸兜着一堆钱,递给李招娣,“不多不少二百八,你数数。”



    李招娣倒是无知无觉,当着大家的面儿把钱数了两遍,最后高高兴兴地说“齐了,嫂子,回见”



    古大富觉得没脸,早已经自个儿先走了。



    之所以说孟丽云还给李招娣的钱是一堆,是因为里面既有十元一张的大票子,也有一分两分的小票子,甚至,还有几的分分钱的硬币。



    约莫,孟丽云是把家中所有的钱都凑上来了。



    人群里一阵唏嘘。



    熊建军最是不忍,对王院长说“王院长,您看能不能先把我师父的抚恤金发下来”



    “建军啊,抚恤金的发放有个过程,咱们单位得先往上头打报告,上头批准了,才发的下来啊。”王院长叹口气,“这事儿急也没用。”



    “王院长”一向温和的熊建军忽然咬紧了牙梆,目光带着点狠,直直地看着单位除了党委书记之外的最大领导,一字一顿地说“您是想把人逼上绝路吗”



    单位里头党委书记最大,但是实际管业务的还是王院长,熊建军当众顶撞大领导,气氛一下子凝滞了,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声气儿,不敢言语。



    “你”王院长面上带了点怒意,伸出手指指着熊建军,不过也就两三秒的时间,王院长的怒气忽然就散了,指着熊建军的手伸平了手掌,往下压一压,是个安抚的手势,“年轻人,不要急躁,听我把话说完嘛。”



    “志华是为单位的工作牺牲的,咱们有义务帮扶他的家属。”王院长两只手都背到身后,沉吟着说“考虑到家属的情况,单位先拨款垫付一部分抚恤金,等上头批下来了,咱们再多退少补。”



    熊建军紧绷的牙梆总算松了,他转头跟孟丽云说“师娘”



    “多谢王院长,也谢谢建军,不过”孟丽云还是那副平静和平淡的样子,她给王院长鞠躬表示感谢,然后语气坚定地道“我相信志华还活着,我不申请抚恤金。”



    “丽云,我知道你难以接受,但你得为几个孩子考虑啊。”徐大妈急了,赶忙劝说孟丽云。



    “是啊,师娘。”熊建军也开口了。



    然而不管大家怎么劝,孟丽云都只是摇头。



    满院子的人都知道唐志华和孟丽云感情很好,只能给时间让孟丽云慢慢接受,大家摇头叹息,各回了各家。



    谢起云下班回来没多久,进大院儿就听见汪翠芬的粗嗓门说着唐志华去世的消息,所以就站住了脚,他的女儿谢娟娟呢,也站在一旁,父女两个就这么从头看到了尾。



    孟丽云已经转身上楼去了,院子里聚着的人也散了,谢起云摸摸女儿的头顶,“咱们也回家吧。”



    谢娟娟点点头,走了几步,她问道“爸爸,你和孟阿姨结婚,好不好”



    孟丽云啊。



    刚才乱哄哄的院子里,谢起云的目光一直在孟丽云身上。



    孟丽云刚今天刚得知唐志华人没了,不管是从以往的夫妻感情,还是以后孤儿寡母几个人的生计,对她来说,都应该是天塌地陷的打击,而且这种时候,还遇上那两口子咄咄逼人的上门要债,别说寻常女同志,就是男同志,也没几个受得住吧



    但是孟丽云呢,从头到尾,体面、冷静、坚毅,甚至这样大的劫难,丝毫没有损及她身上那丝淡淡的傲气。



    大家同情孟丽云,怜悯孟丽云,谢起云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他比旁人还多了一股欣赏,以及虽然年至三十,却像少年人一样突如其来的悸动。



    “以后再看吧,娟娟不要乱说,别人听到了不好。”对女儿的问题,谢起云如此回答。



    “嗯。”谢娟娟点点头,这个语气,这个话音,谢娟娟已经明白了。



    虽然很多细节不对,比如说唐棠竟然安然回到家属院,比如说孟丽云竟然没有要抚恤金但,最重要的事情是一样的。



    看,唐志华死了吧。



    二



    孟丽云上楼开门,一回到家,关上大门,整个人都像是脱力了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靠着门才能站立。



    唐文和唐武已经醒了,唐武连忙过来扶着她,“妈妈,你不舒服吗”



    唐文麻溜地去倒了凉开水,用白瓷碗装着,端过来递给孟丽云,“妈妈,你是不是中暑了,快喝点水,坐下来我给你扇扇风。”



    “没事儿。”孟丽云摇摇头,却是真心地带了点笑容,为了不拂小崽子们的心意,她接过水喝了两口,然后虚虚地扶着唐武的手进了南屋。



    南屋的床上,唐棠又摆开了地图。



    这一次,孟丽云拢一拢头发,坐到唐棠边儿上,然后招呼两个儿子,“小文,小武,来,咱们一起找一个地方”



    孟丽云刚才拒绝王院长给唐志华申请抚恤金,并不是因为冲动和拒绝接受现实,而是因为她真的相信丈夫还活着,如果申请了抚恤金,丈夫在单位上就算死亡人口,以后回来了,哪里去找工作呢



    丈夫那么优秀,那么努力,才年纪轻轻地当上了单位的所长,她不能让丈夫往日的汗水和努力都白费,而钱财款项,她也已经想好了办法。



    孟丽云头一回下楼之前,听女儿说完了她做的梦。



    女儿说,她要买地图是因为之前梦到过两只燕子,燕子告诉她,在一个公园里见过唐志华,那个城市有很多蓝色的湖泊,燕子说不城市的名字,但是记得从那里飞到山岚市要飞六天才能到。



    这话确实荒诞,起初,孟丽云是不信的。



    南屋的檐下就有一窝燕子,小孩子白天见了,晚上就容易梦到,虽然女儿的话不像一个四岁孩子能编出来的,但是孟丽云一向觉得女儿最聪明最可爱,女儿有这个想象能力和语言组织能力,她也不太意外。



    后来,唐棠又说了今天中午做的梦。



    她说,梦中的唐志华一身白衬衣,在一片一望无垠的玫瑰花田中摘花,别人问他摘那么多花干嘛,他说要摘下来送给妻子,因为妻子最喜欢玫瑰花。



    孟丽云确确实实地震惊了。



    没错,她是喜欢玫瑰花,但那是十多年前初遇唐志华的时候了。



    那时候她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市设计院,没多久和唐志华处起了对象,两个人蜜里调油,唐志华当然就知道她喜欢玫瑰花。



    但是没过多久,十年运动就开始了。



    有一位植物学家因为喜欢梅花,而梅花曾经被东南某位人物定为国花,导致那位植物学家遭到了严厉而残酷地批dou。



    孟丽云和唐志华一样,各方面都变得谨小慎微,尤其是听说那位人物的夫人也喜欢玫瑰花,孟丽云从此再也没提过对玫瑰花的喜好。



    后来两个人结了婚,生了几个孩子,忙工作,忙照顾孩子日子变得踏实忙碌,所有的时间都务实地用在每一件和过日子相关的事儿上。即便过了那段特殊时期,孟丽云也再也没有提起过玫瑰花,甚至她都快忘了她以前那么喜欢玫瑰花了。



    总之,她的这个喜好,女儿绝对不可能知道。



    其实女儿的梦境有很多信息,有大型公园说明是城市,燕子飞行六天可以划出大概距离,尤其是,蓝色的湖泊极具地方特色,符合这个限定条件的并不多。



    在下楼去见李招娣之前,孟丽云已经按照几个条件粗粗地筛选了一遍,找出来的城市恰恰就在算盘河的下游,与公安局抓到的盲流的户籍地隔得不远,如果丈夫被洪水冲到罗安县,再远一点,就是筛选出来的那个城市了。



    也就是说,用女儿梦中的条件筛选出的地方,恰恰与公安局从盲流身上得出的信息吻合。



    九分的相信,或许还有一分孤注一掷,孟丽云抱住女儿,轻轻地说“好,咱们去找爸爸”



    慎之又慎,孟丽云和孩子们一道翻了一下午的地图,直到天黑了,孟丽云才做了晚饭。



    为了简便,孟丽云干脆做疙瘩汤,她舀了两碗面粉,把水龙头打开一点点让水往下滴而不流,然后用筷子快速地搅拌面粉、



    等全部搅成絮状,往烧热的铁锅里下点猪板油,拍一颗大蒜进去煸香,掺上两大瓢水,等水烧开了,先下面疙瘩,再下切碎的青菜。



    没一会儿,一锅香喷喷的青菜疙瘩汤就做好了,再揪一把窗台的小葱,切碎了洒进去,那真是说不出有多香。



    吃过饭洗了碗,约莫八点钟,孟丽云又下了一趟楼。



    这一次,她去了四号单元楼的二层,然后停在端头那户人家的门口。



    “嘭嘭嘭”,孟丽云敲了三下门。



    门被打开,开门的是杜水生原来的老婆生的女儿,郑美红不待见这小姑娘,偏偏还不想别人说她是个心肠狠的后妈,所以小姑娘穿得不错,身上一件碎花的小裙子,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飞跃运动鞋。只不过小姑娘面黄肌瘦,根本撑不起身上的裙子,看着就像是借了别人的来充面子一样,脚上的鞋也是脏兮兮的,都开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孟丽云摸摸小姑娘的头,“你爸爸在吗”



    小姑娘性子有点怯,但她知道这个阿姨对她蛮好,乖乖地点头,挪到旁边,让孟丽云进屋。



    “杜院长在吗”孟丽云扬声问一句。



    杜水生在客厅看报纸,应道“是小孟啊,请进。”



    郑美红和汪翠芬本来在卧房里,听到孟丽云的声音,赶忙就出来了。



    汪翠芬也不坐,就斜靠在墙边儿,揣着两只手干站着。



    郑美红脸上带点笑,对杜水生的女儿道“快去给阿姨倒水。”



    语气是和风细雨,小姑娘却是沉默着一点儿不敢吱声。



    “不必了。”孟丽云制止了小姑娘,转头对杜水生道说“杜院长,我今晚来就为着一件事儿,我想跟您借一千块钱。”



    “那怎么”汪翠芬不等孟丽云说完,先叫了起来。



    杜水生毕竟是单位的副院长,不管心里是什么想法,面上总是讲究个体面,皱着眉头对郑美红说,“叫你娘先回她屋歇息吧。”



    郑美红转头瞪了汪翠芬一眼,汪翠芬不敢吭声了,闭紧了嘴巴,仍旧在那儿站着。



    “不白找您借,我借三个月,按信用社年利息的两倍给您付利息。”孟丽云不理会汪翠芬,只跟杜水生言语。



    杜水生放下手中的搪瓷杯子,显然是产生了兴趣了。



    孟丽云缓缓道“我把房子抵给您,三个月之后还不起,房子就归您,咱们白纸黑字写好,签字按手印。”



    抵押房子给杜水生,孟丽云是深思熟虑过的。



    首先,为了去外地寻找丈夫,她需要一大笔钱;其次,退一万步,如果丈夫真的出了事儿,她一个人养四个孩子,城里消费高,而且她也忙不过来,到时候要把孩子们送回外婆家,那就没必要住两室一厅的大房子了。



    而且,所有家属院的房子,产权都是属于单位,职工只有住的资格,如果孟丽云不住这两室一厅,不可能与外部人进行买卖,只能和单位内部的人私下协调,然后去单位登记换名字就行,当初唐志华就是这么从别人手中换到的房子。



    单位里能一下拿出这么大一笔钱的,而且很可能有这个意愿的,只有杜水生家里,毕竟,郑美红无底线地扶持娘家弟弟,汪翠芬念叨想让儿子们进城,那是大院里除开杜水生之外的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儿。



    再说了杜水生和郑美红两口子的钱来路不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栽了,还不如现在先敲定了。



    郑美红习惯性地跟孟丽云唱反调,刚听孟丽云说完,就说“我不同意,我们有房子住”



    “闺女,你傻了啊”这时候,倒是一直干站着的汪翠芬过来扯了扯郑美红的衣袖,小声道“她那房子弄到手的时候花了可不止一千你是有房子住,你想想你弟弟们,都在泥浆里头打滚刨食呢”



    汪翠芬心道,要是女儿在城里给儿子们弄套房子,再让女婿给找工作,儿子孙子不都摇身一变成为城里人了吗那滋味想想就美啊。



    郑美红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了,她结婚几年肚子里一直没动静,这两年听了汪翠芬的建议,觉得杜水生的女儿肯定是靠不住,还不如从几个侄子里抱一个过来养着,将来好给她养老送终。



    要人家养老送终,那起码要给人家解决住房嘛。



    这么一想,郑美红就转变想法了,对杜水生说“丽云跟咱们是同事,认识这么多年了,现在志华没了,丽云一个人拖着四个孩子,我瞧着怪不容易,咱们能帮就帮一把吧。”



    杜水生比郑美红大了整整十五岁,比丈母娘汪翠芬才小几岁,而且在孟丽云分配来设计院之前,郑美红是单位长得最好看的女的,所以吧,杜水生除了小气爱嫉妒,其他的事儿都很顺着郑美红。



    因此,他沉吟了片刻,点了头,“小孟,看你这么困难,我也愿意帮扶一把。”然后又说“但是你得给我三天时间,我没这么多钱,我也得找别人凑一凑。”



    孟丽云选择性地忽视郑美红的话,至于杜水生的话,就听明白杜水生答应就行,说什么要去借之类的,那不过是杜水生掩耳盗铃,怕人家知道他有钱。



    事情谈定,孟丽云也不多待,回家去监督孩子们洗漱,然后自个儿也上床睡觉。



    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这样才能找到丈夫。



    在杜水生两口子所谓筹钱的三天时间里,孟丽云做了很多事情。



    首先,孟丽云去书店买了两本针对性地介绍风土人情的书,虽然没有告诉儿子们最终的目的,但是让儿子们也跟着一道翻地图翻小册子,反反复复地推敲唐棠的梦,也再三地确认地图和书上的信息,最后终于选定了要去的地方安平市。



    然后,孟丽云把三个儿子全部送到了娘家,她没有告诉老母亲和两个兄弟关于唐志华的新消息,更没有说她要匪夷所思地按照女儿的梦去寻找丈夫,只说是手头接了活儿,实在忙不过来。



    最后,孟丽云去单位开了介绍信,单位的人问起来时,她只说是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去安平市看病,安平市的确有一家远近闻名的医院,因此开介绍信的只是更加同情孟丽云,但是效率十分高效地给开了信。



    并且很自觉地,向孟丽云保证不会往外头说。



    三天之后的晚上,郑美红告诉孟丽云,钱凑齐了。



    还是在杜水生的家中,双方各请了一个证明人,孟丽云与杜水生白纸黑字写明条款,一式两份,双方签字画押,证明人签字画押,事儿就算成了。



    孟丽云当晚就拿到了一千块钱。



    她连夜收拾行李,第二日天不亮,就带着唐棠离开家属院,去了长途汽车站。



    然而到了长途汽车站,孟丽云和唐棠才发现,从山岚市去安平市的汽车票一票难求。



    山岚市和安平市虽然隔得不算远,但两边分属于不同的省份,互相交流有限,车次不多,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山岚市不是这一趟汽车的首发地,而只是一个中转站。



    因此孟丽云娘俩儿在汽车站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



    售票处,穿着海魂衫的小年轻、穿着汗衫的中年人、穿着衬衣的青年人大家乱哄哄地挤作一团,手里都高高地举着钱往窗口挤,嘴巴有很多张,说的都是一句话,“买张去安平市的车票”



    售票员满脸不耐烦,不管怎么问,都是两个字”没票”



    而那趟车的站台处呢,也站了一大群人,全都翘首看着车子来的方向,期待着会不会有那么一两个人下车,临时有空位可以补。



    孟丽云带着四岁的唐棠,而且孟丽云本身是个年轻的妇女同志,不管是那一头,她实在是没法挤进去。



    “小李啊,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收钱的时候要仔细点,你看,又收到半张破钱,这回啊,必须得从你工资里扣了。”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的,戴着眼镜,头发抿了头油,正皱着眉头训斥一个穿着售票员制服的女同志。



    看样子,是车站小领导。



    “哎,大妈,那位同志叫什么名字”孟丽云拉住一个扫地的大妈,问道。



    扫地大妈看着孟丽云,反问道“你想干嘛”



    “我看着像我大学同学的哥哥,好多年没见了,有点记不清名字了。”孟丽云看出大妈的警惕性,解释了一句,然后把唐棠轻轻地往前推了推,“跟奶奶打招呼。”



    唐棠不知道孟丽云要做什么,不过听妈妈的话就是了,她脆声脆气地说“奶奶好。”



    扫地大妈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娃娃,而且还冲她甜蜜蜜地笑,一下子心都化了,这位女同志能养出这么招人稀罕的小娃娃,怎么可能有坏水嘛



    “那是我们这个站管售票员的组长杨宏伟。”扫地大妈也冲唐棠笑,笑得脸上多了好多褶子。



    “谢谢您”唐棠道谢,挥挥小手。



    孟丽云一手拧着行礼,一手牵着唐棠,“甜妞啊,妈妈能带你买票了。”



    “但是”唐棠看看方向,“售票窗口在那边呀。”



    “是呀。”孟丽云笑一笑,神神秘秘地,不说话了。



    孟丽云牵着糖妞去了车站的商店,“同志,我要一个水果罐头。”



    付钱,拿起罐头,孟丽云又带着女儿回了车站,然后随便拉住个车站的工作人员,问到了那个叫杨宏伟的票务组长的办公室。



    “嘭嘭”



    “请进”



    娘俩儿进了屋,孟丽云不忙着送礼,先明知故问,“请问您是杨宏伟杨组长吗”



    “我是。”杨宏伟推推眼镜,有点茫然,“请问您是”



    “噢,看来我找对人了,您好,我是孟丽云。”孟丽云这才绽出一脸的笑意,比方才热情了一些,“是这样的,王主任告诉我要是在车站买票遇到困难,可以跟您求助,他说您呀是个顶热心的人,而且我们抓破头皮都解决不了的事儿,您不费力就能给办了。”



    孟丽云说着,把罐头递了过去。



    每天来找杨宏伟送礼买票的人不少,如果孟丽云一开始就递罐头,杨宏伟肯定会拒绝,但是孟丽云先点出了杨宏伟的姓名,而且说话不卑不亢,大方端庄,不像一般送礼的人那样带着点儿谄媚,越发让杨宏伟觉得孟丽云确实是那个“王主任”介绍来的。



    “噢噢,是王主任啊。”



    不过,杨宏伟没想起是哪位王主任,街道办事处有主任,企业里头也有主任,而且王还是大姓,现在交通不发达,老百姓在汽车站买票不容易,就连杨宏伟手底下的售票员,姓周吴郑王各个姓的、干主任处长各个职位的,托人情买票的不知道多少。



    更别说杨宏伟这个票务组组长了,他认识的“王主任”一个手都数不过来。



    左不过是一张票,顺手的事儿,而且人家说话好听,还送了一个罐头杨宏伟没多想,直接问孟丽云,“你要买去哪里的票”



    “安平市。”



    杨宏伟拿了孟丽云的票钱,下楼不过两三分钟,就带了一张安平市的车票上来。



    孟丽云道过谢,带着唐棠在站台等车,等了约莫半小时,汽车到了。



    一群人蜂拥而上,挤得车门处水泄不通,司机和检票员扯着嗓子不停地喊“让一让,有票的排队,没票的让开”



    孟丽云站在后头,高高地举起车票。



    售票员见惯了这种场面了,两只手排山倒海地推开前头挤着的人,对孟丽云喊“同志,抓紧时间上车”



    孟丽云和唐棠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终于坐上了去安平市的汽车。



    从山岚市到安平市,还有两个中间站点,车子在市区的时候行驶还算平缓,随着离市区越来越远,车子逐渐颠簸起来。



    哐哐哐,左摇右晃,和唐棠小舅舅的拖拉机差不多。



    还好孟丽云和唐棠都不晕车,除了在中间站点吃饭、上厕所,唐棠靠着孟丽云,孟丽云靠着椅背,娘俩儿几乎在睡梦中度过了全程。



    “安平市到了,拿好行李,有序下车”



    在检票员高昂嗓音中,唐棠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



    七月份,已经是仲秋时节,虽然白天的时候秋老虎依旧很烈,但是夜晚要来的早一些,这会儿六点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孟丽云和唐棠望着窗外,汽车没进站,停在街边儿。



    墨蓝的天幕,陌生的街道,到处都是黑越越的暗影,娘俩儿忽然生出一点儿茫茫的惶然。



    在她们视线所及之处,有一个男人背对着她们,身上穿着一件合身的白衬衫,身材颀长,高大挺拔,像一棵迎风的小白杨。



    在孟丽云和唐棠注意到那个身影的时候,街灯突然全部亮了起来,昏黄的暖融融的灯光照亮了街道,夜晚忽然变得很温柔。



    也就是那一刹那,那个男人转过身,高挺的鼻梁,英气的眉目,虽然已经三十上下,但周身仍然透着一股干净的气质。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在夜色中非常醒目,却又并不突兀,仿佛与夜色的温柔融在一起,让人见之即生心安。



    “爸爸”



    唐棠扒着车窗,喊出了久违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