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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三零零
    “去哪儿了”沈书示意纪逐鸢就在自己旁边坐,唤人上茶。



    “早上有人来叫,吴大人的事,去回个话。”纪逐鸢看了一眼高荣珪。



    高荣珪讪讪道“今儿个我是来还钱,借钱借钱借钱,当我只进不出呐”



    “貔貅,说的不是你”纪逐鸢低声问沈书吃早饭了没有,高荣珪什么时候来的。



    沈书一一回答,把康里布达的事也说了,边说边往高荣珪脸上看,高荣珪神色并不意外,估计也知道,只是不敢捋康里布达的虎须,便没当面说过。经沈书提及,高荣珪顿时愁眉苦脸。



    “你换防多久”纪逐鸢踹了高荣珪一脚。



    高荣珪讪讪道“过了今天,还有六天就得走。”



    “我好像听人说,你现在跟俞通海”纪逐鸢与高荣珪不在一个队伍,私下里仍时时留意从前一起的几个兄弟的动向,不过仅止于留意。他们刚来时朱元璋手里就没几个人,如今全军人数超过十万,不乏干将、猛将,于是几人不知不觉便被打散到了不同的将军手下,出征去的都不是一个地方,一年到头碰不上几次。



    “算是,他人不错,水战有水战的打法,我倒是觉得,比带步兵轻松。”高荣珪道。



    沈书想起来一件事,问高荣珪“俞将军中了一箭听说是,射中了右眼”



    高荣珪摆了一下手,手指点在右目下方,正色道“行经太湖,淮军本已投降,吕珍突然率兵赶至,兵力悬殊,大家伙儿都想跑,横竖让出去的地方,也还能抢回来。俞将军丝毫不让,领兵相抗,贼兵放的冷箭,射中他眼下。那时我恰在他旁边,他把铠甲脱了,叫我穿上,充作是他在船头督战,都以为没射到他,敌军久攻不下,怂包些便退了。”高荣珪摇头叹道,“就是可惜俞将军一只眼。”



    沈书眉头一皱“眼睛还是伤到了”



    “起先都以为没事,不知道是不是耽误太久,右眼是不行了,只能模糊见到些许影子。”高荣珪说完,三人都是沉默。



    过了许久,沈书才说“俞将军在巢湖甚有威名,带水军也就是他了。”俞通海父子原与双刀赵李扒头都是一伙,在巢湖结寨自保,观望局势。如今俞家效力在朱元璋麾下,赵普胜才在青阳吃了一顿败仗,李国胜早已是江中水鬼不值一提。而且沈书早有耳闻,俞通海知人善任,恩罚分明,是个可跟随的将领。这么一来,高荣珪就不可能跟康里布达北上去大都了。



    不等沈书问,高荣珪又道“他要回胡坊接他娘,也是应当,百善孝为先,我是老娘已去西天极乐,否则如今日子稍好过些,自然也要把亲娘接来的。”



    既然高荣珪这么通情达理,沈书不便多说,只道“你肯放手就好,就当我没提过这件事,回去不要吵架。”顿了顿,沈书又摇头笑道“反正你如今什么都听他的,吵架是没戏,只有自己挨骂的。既然你不反对,就不用去找骂了。”



    “狗屁”高荣珪不服道,“我叫他不去,你信不信他就不会去”



    沈书自然不信。



    高荣珪语气软了一截,叹道“我是体谅他一片孝心,而非怕他。明知他想做一个事,我还专门去跟他对着干,不是给他心里添堵吗他也挺不容易。”



    纪逐鸢正想说话,三人听见脚步声,回头去看,康里布达和刘青在书房门外,刘青对沈书回禀了一声便离开。



    康里布达选好了人,并不提要回大都这事,高荣珪则说他先送康里布达回去,明日午后再来找沈书,好带他过去瞧李恕。沈书给改了时间,还有许多事情,便把拜访李恕的日子定在后天。



    高荣珪和康里布达来过,沈书才想起来问晏归符和王巍清,人在后方与在前线十分不同。农民军抽调频繁,级别职司不明,原该是层层上报,上级调动下级,朝堂之上,文武官员一顿唇枪舌战,天子决策。既没有建立起严明的体系,打听起事情来也就费劲。沈书这头在应天听说个什么事儿,战场上瞬息风云变,消息传来时,往往事实已经发生变化。



    “就在咱们家里。”纪逐鸢道。



    “我怎么不知道”



    原来纪逐鸢昨日回来早,便把晏归符和王巍清都安顿了,终日奔波,已经连着几天没睡什么觉,吃得也差,所以回来后就由纪逐鸢张罗,郑四和周戌五两个,赶着到集市上弄了半只羊,五斤青虾,两尾活鱼,地头时鲜蔬菜更有许多,中午大家扎扎实实吃了一顿,周戌五把晏归符和王巍清安排在另外一间院子里住,一早上那两人便出门去了。



    “晏归符带唐让去做衣服,带他吃点东西,那小子没到过应天这么繁华的地方,眼睛都看花了,进城前就成日闹着等到了六朝古都,要吃这个吃那个,闹得大伙儿头疼。要不是晏归符好说话,放我手里,揍他几顿,什么都不想吃了。王巍清你还不知道,自然去找他上回托付的人,看看有没有妻儿的消息。自家兄弟,我就没让他们都来拜会。”



    “都比我年纪大,拜会我”沈书听了觉得纪逐鸢这趟回来,做事比从前周到许多,像是精通了人情世故,不是原来的愣头青了。可能是跟吴祯久了,吴祯做事说话没得说,向来滴水不漏,洞察敏锐,深得朱元璋信任。



    纪逐鸢想了想又说“晚上都得回来,做点好吃的,兄弟们凑一桌喝酒。”



    沈书答应下来,与纪逐鸢商量了一下,请不请穆华林。沈书是觉得没有穆华林,大家都出不了高邮,纪逐鸢则与他的看法完全不同。



    “没有他咱们都不会被赖上灭门命案,只能算扯平。他的职司跟咱们不同,又是蒙古人,强行让大家跟他一起吃饭,反而尴尬。你想叫师父来吃饭,改天另外找个由头,我陪他喝酒就是。”纪逐鸢坚持,沈书也不好说什么。



    但静下来一想,纪逐鸢的话完全没错,不仅因为穆华林是蒙古人,他到底是“官”,将来真要撕破脸,其他人同他的牵扯越少越好。昨天穆华林把沈书拉到一边去说话,让沈书明天下午没有公干了就去找他。沈书着急回来见纪逐鸢,匆匆便答应了,如今向来,沈书心里颇有点没底,不知道穆华林这么久以来,突然郑重其事让他去一趟所为何事。而且沈书也不知道带不带纪逐鸢一起去,纠结到晚上,心事重重地把饭吃了。



    唐让吃个饭咋咋呼呼,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好玩,什么都好吃得只应天上有。他酒量不行,一碗下去就醉倒得不省人事,栽在晏归符的身上蹭脸。沈书让人把唐让搬到旁边躺椅上睡觉,两只狗不住围着他打转,舒原扭头去看,恰看见飞白在“咬”唐让的手,惊得连忙唤狗过来。



    过了一会,趁众人不注意,狗又过去舔湿唐让的手,晏归符把唐让的手拿起来一闻,才发觉是因为唐让手上的鸡骨髓,惹得狗儿去舔。



    王巍清难得健谈,说是他妻子的下落有信儿了,还得再托人走一趟庆阳府。陕西多在朝廷控制下,只有让善于同官员打交道的商人去,大不了就是使钱。众人趁王巍清兴致好,把他灌得半醉,沈书问出王巍清找的那几个替他寻找妻儿的商人名字,住址,打算亲自去看看是不是真有戏。



    月上中天,个个都醉倒在院子里,沈书因为纪逐鸢不让他多喝,稍微还留有三分清醒。连纪逐鸢都有点喝多了,沈书简直哭笑不得,一嗓子把家里小厮全部喊出来,指使人把男人们各自搬回房间里去。



    周戌五过来帮忙沈书扛纪逐鸢,把人弄上了榻,周戌五打来一盆水,沈书让他放着,做个挥手的姿势。



    周戌五便即会意,悄悄地退出去。



    沈书正在给纪逐鸢擦脸,不防纪逐鸢睡梦中找人来抱,整个人被扯到床上去,手里还捏着给纪逐鸢擦脸的帕子。沈书挣了两下,奈何纪逐鸢死活不撒手,还把脸埋在沈书肩窝里使劲吸气。



    沈书只好把湿布用力扔到床下,扔哪儿去了不知道,让纪逐鸢抱着睡到半夜。纪逐鸢口渴醒了,起来喝水,沈书还在睡,他脚下踩到软绵绵的一块布,自己起来把洗脸帕和盆子收拾起来,否则早起沈书能一脚踩进洗脸盆里。



    宁谧的夜晚仍未过去,院中隐隐有虫鸣和蛙声,纪逐鸢喝完水,久久坐在桌边,良久,换了个地儿,到榻畔的脚踏上侧身坐下。沈书睡得正熟,他睡觉不打鼾,安静乖巧。纪逐鸢牵了沈书的手,在黑暗里看了沈书好一会,爬上床去抱了沈书,亲吻他的耳廓和脖子。



    沈书没喝酒,睡得不沉,纪逐鸢起身时他便隐隐有些察觉,只是犯懒不想起来,稍微一睁眼,被纪逐鸢亲得十分舒服,索性翻了个身,手脚并用地挂在纪逐鸢的身上,送上唇去与纪逐鸢交缠。



    后半夜突然降下雷雨,哗哗巨响之中,沈书的思绪断断续续,如同被拍上岸的一尾鱼,天降甘霖,濒死获救,好不快意。歇了一会,沈书眼中渐渐有神,环住纪逐鸢的脖子与他小声说话,雷声盖过两人交谈的声音,吞噬独独属于夜晚的亲密无间。次晨雨势渐小,沈书只告假两天,不敢贪睡,起来之后没精神,用完早饭,叫人泡来酽茶,闷头一口喝干,坐车去公府照常行事。



    一整日心神不宁地磨蹭到下午,应天周边的几个县收了粮,都得纳入库中,充作军粮。先收上来,再发下去,以此杜绝瞒报少纳。先从溧水、句容推行,叫周边的州县都见识明白,吴国公言而有信,绝不会叫老百姓没得吃。万事开头难,下去推行的能吏个个磨破嘴皮,好歹见了点成效。只是仍是乱,一个村儿有时候能去好几拨人,沈书与一波文官各自出主意,约定好了,齐齐打条陈送上去给宋思颜。宋思颜何许人朱元璋在太平,收作幕僚,为人耿直敢言,公府既立,地位几乎与李善长持平,常有机会当面向朱元璋献策。



    “李大人日理万机,找宋大人能快些。”沈书把条陈封好,在朱文忠这里,便让李垚去送,顺便看看其他人的都送到了没有。



    “是得有个营田使,不然每年来一次,就算李善长日理万机,也对付不过来。”朱文忠刚从军营回来,脱了衣服在擦脖子。



    沈书过去给他擦背,从柜子里找出干净衣服让他换,还想再告假。



    “你哥一回来就要告假”朱文忠不想答应。



    “不是为他,几个兄弟都回来了,有点事要帮他们的忙。”沈书便把王巍清的事一说。



    朱文忠也知道这件事,沈书又说晏归符从常州回来以后一直身体虚弱,想给他弄点老山参。



    “这事你跟我说就成,库里有。”朱文忠唤人进来,当即去取。



    这件事沈书确实是瞎说,只得又说要到铜场上去看看,免得工匠偷奸耍滑。



    “光看账肯定不行,一年总要下去一趟,敲打一番,才能放心。”沈书有点心虚,端起茶喝,不看朱文忠。



    “去多久”



    听到朱文忠这么问,沈书知道算是答应了,放下心来,但也不敢多说,便告假半个月。等到李垚回来,沈书得知他的条陈不是第一封,李垚专程在宋思颜的门房那里等了会,一说沈书便知只有两个人没有照约好的写条陈递过去。虽然不是大事,却可知那二人是言而无信之辈,将来若有事就不必再找他们。



    朱文忠一听,拿着卷书扇风,啧啧道“你的心思太细,我可不敢亏待你半点,不然一笔一笔,都在心里头给我记账了。”



    “你不一样。”沈书一哂,“你待我们一群兄弟都好,我都记着,将来一定报答你。”



    “唔。”朱文忠翻了一页书,垂着眼睛,不看沈书,“我待你是好,现在你就已经在报答我了。”



    沈书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只是许多事只能做,不能说,说了若不成事就成了吹牛皮,再多的用心也抵不上真正让朱文忠毫无后顾之忧地只管冲杀打仗。转念一想,沈书倏然觉得,自己事朱文忠,岂不是就像李善长事朱元璋那样



    酉牌刚上,朱文忠便无事要吩咐了,沈书便去找穆华林。



    一整日都在断断续续地下雨,这时雨停,地面湿润,绿叶刚经一顿冲洗,苍翠欲滴。公府里添了不少桂树、海棠、牡丹、凤尾竹,凉风清幽,沈书深吸一口气,提步跨过门槛,里头便是宿卫新迁居的东庑房。



    穆华林光着膀子在院子里练剑,背对沈书,脚步一旋,右臂自下而上,出剑如电闪般迅疾。



    直到穆华林收剑入鞘,沈书尚且有些发愣,寒气逼近脖颈的温度犹在皮肤上停留,穆华林却已信步入内,朝肩头身后竖起食中二指,勾了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