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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三一一
    “刘青,去找找村口晒谷场附近有没有鼓。”



    刘青“昨天我看到有,不太大。”



    沈书心中一动,欣然道“去拿,然后直接到营门外跟我们碰头。”



    刘青领命而去。



    沈书等到纪逐鸢出来,黑马兀自在纪逐鸢的手掌里嗅闻,纪逐鸢背个褡裢,褡裢里鼓鼓囊囊的,沈书猜测不会都是黄豆。有时候他跟纪逐鸢闹着玩,从他身上什么都翻出来过,什么小药刀、锉刀一类,凿子、锤子,有些东西沈书也不知道是拿来做什么的。



    “走。”纪逐鸢看了一眼,问,“刘青呢”



    “让他先过去,我让他到村口找鼓了。”



    纪逐鸢几乎立刻就明白沈书要做什么,一哂,把手在袍子上擦干净,揉了一下沈书的头,道“聪明。”



    沈书有点不好意思,以前纪逐鸢不常这样放在明面儿上夸他,有些话真的说出来,好听是好听,却也有点难为情。



    “怎么就一匹马”



    不等沈书说完,纪逐鸢拍了一下马头,翻身坐上马背,朝沈书递出一只手,下巴微微朝前一点,“走”



    日光照得纪逐鸢的眉毛发光一般,他一半脸浸在光里,一半脸隐在阴影中,脸庞刚毅的轮廓在如此光影里愈发俊朗迷人,纪逐鸢更与沈书见惯的武夫都不同,他难得有一股野性难驯的气质。



    “怎么了”纪逐鸢出声。



    沈书忙抓住他的手,借力也上了马。纪逐鸢双臂圈上来,一股雄性气息随之袭来,沈书收敛心神,大声道“走”



    纪逐鸢两手一抖缰绳,马速极快地飞射而出。



    沈书简直想放声大叫,他自己骑马很少跑得这样快,疾风如雷,呼呼地踏在耳蜗里,震撼五内。



    纪逐鸢说了句什么,沈书没有答言,纪逐鸢便知道沈书听不清他说话,不再交谈,反而有意炫技,施展浑身解数,带沈书在出了村的平川上放肆狂奔。



    “你慢点”沈书终于有点受不了了,感觉胃在翻腾,但真的太爽了。



    “快到了”纪逐鸢把缰绳一紧,让马放慢速度。



    “那就快点啊”沈书又说。



    纪逐鸢“”



    “不是快到了吗快点快点。”沈书两腿一夹马腹,纪逐鸢重新赶得马儿飞奔。



    不到片刻,军营的帐篷在目力可及的西北方向现出轮廓,晨雾奶白,将眼前荒芜的田地笼罩住,隐约有人声传来。道旁零星长着野生的桃树和李树,杏树挂了果,黄澄澄的一片。



    沈书一时有点走神,纪逐鸢先下马,拍了一下沈书的腿,沈书倾身过来,纪逐鸢一把将人抱下来。



    “刘青还没到。”纪逐鸢往四周扫视,“他要是到了会站在我们容易发现的地方。”



    “先过去看看。”沈书牵了一下纪逐鸢的手,又觉不大妥,待要放手,纪逐鸢主动紧握住沈书的手,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嘴角微微上翘,只不看沈书。



    “王八蛋,缩头乌龟,龟儿子些给老子们出来,妖寇,真当你爷爷吃素的”头前手持火把的男子不知是做什么的,裹巾凌乱,身上短衣敞怀,腰上一把短刀裹在旧得发白的一块皮子里,脚上一双草鞋,十根脚趾粗短乌黑。



    “放火烧他们”有人叫道。



    立刻有人应和。



    纪逐鸢把人拨开,他个子太高,只得低着点身,右手握成拳有节奏地向上举,跟着人声低沉地吼“烧他们,烧他们,烧他们”



    沈书“”挤到人群前面,沈书立刻就发现了,这群人有备而来,带了十几桶油。有人打开桶盖,往紧闭的营门和两遍木桩哨塔下部泼。



    “多泼点,泼他一圈。”一个面相凶恶的瘦子说。



    “老陈,火把还有没有”有人过来问。



    沈书觉得奇怪,怎么还没有人出来,难道真要等放火烧,军营里的人才会往外跑



    就在这时,纪逐鸢拉了一下沈书的袖子,沈书顺着纪逐鸢的视线,望见哨塔上有人。



    还有绳子在不断往上吊东西,是捆好的箭,一捆足有六十枝。绳套在竹箭腰中,竖垂的箭贴着支起哨塔的木桩缓慢上移。



    “现在点火吗”一个年轻人五官眉目让太阳晒得挤作一团,过来问方才叫骂那人。



    看起来那位“老陈”,是这些人里的头儿。沈书试图从人群里找看看有没有那日被自己带到矿上去的人,然而眼前的人实在太多了,大家脸都晒得很黑,一眼望过去,要把每一张脸都看清根本不可能。



    “再等等。”老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目色焦急,似乎想找什么人,最后神色一黯,表情显得疑惑。



    “他会不会在找阮田”纪逐鸢上半身塌着,不仔细看像个驼背,贴在沈书的耳边说话。



    “有可能。”沈书也没看见阮田,“可能他挑动了几个亲朋好友来,自己却没来。”



    “他发觉有人跟踪了”



    沈书不确定地摇头“我跟他照过面,人很狡猾,也可能只单纯不想当出头鸟。”沈书又到处看了一眼,眉毛微微皱起来,如果刘青再不出现,红巾军先忍不住,从哨塔上放箭下来,这些拿着镰刀锄头杀鱼刀的乡民,恐怕要遭。



    火油泼得到处都是,气味刺鼻,一把火点了,就算没有烧死人,营房外的防御工事也得重筑。沈书心里疑惑,难道是韦狄今天不在就算把门关起来避免与乡民冲突,骂得这么难听,做将军的忍得住,这些豁出命造反的农民军人,也不可能忍得住。



    有个声音格外尖锐的男子朝哨塔上一指,惊叫道“上面有人”



    “有人有人”



    “他们不会要杀人吧”此言一出,人群往后退出一射之地。



    “妈的,还敢藏暗箭,给老子们滚下来,狗娘养的,老子肏得你娘爽翻天生下了你这孬种,还不下来叫爹”



    哨塔上架好了弩机,不能再等下去,沈书拍了一下纪逐鸢的背。



    老陈脸上亢奋得通红,唾沫横飞地跟着乱骂。这时一只手从身后握住他的肩膀,老陈只觉肩上一沉,骨头竟开始疼痛。脸色一变,正要回头去骂,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老陈,你是有娘生没爹养的种。”



    “你谁啊”旁边一人冲上去推纪逐鸢。



    纪逐鸢把老陈的衣领一提,几乎就在瞬间,老陈成了他的盾牌。



    那人一巴掌险些把老陈心脏按出来,老陈痛苦地扭了一下脸,大叫道“生儿子没屁眼儿的玩意,还不放手”



    话音未落,一股粘腻冰冷的液体从老陈的面上淋过。



    谁也没看清纪逐鸢什么时候拿的火油桶,纪逐鸢将小半桶火油从老陈头上泼下。



    老陈眼皮被油糊住,火油味几乎令他喘不过气,而且他的耳畔,感受到一股可怕的热意。



    “啊啊啊啊啊啊”老陈惨叫起来,像被人撬了膝盖骨,一个劲往地上滑,偏偏后领那股劲儿扯得他跪不下去,他浑身一抖,齐膝的短裤管里有液体流出,淌了一地,随即老陈浑身一抽,哭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不是我干的,是阮田让我来的我是被那小王八羔子骗的,他自己没来”



    人群里七嘴八舌地说话,沈书耳朵都快聋了。



    纪逐鸢松开手,在武袍上擦干净手指,右手里的油桶随他抬手,泼溅出不少。这时所有人都看见他背上裹着粗布的棍状物,纷纷骚乱起来,不知道那是什么,怕不是一杆长枪。



    纪逐鸢屈起一臂,手指抻开布囊系带,触碰到长刀握把。



    “这人也是红巾军的贼人”一个不怕死的挤在人群中大声吼叫,“自从这群土匪来了,把咱们抓去挖矿,死去的冤魂会保佑我们他只有一个人,莫要怕他三狗子点火我看他有没有三头六臂能救得过来”



    正在这时,一声怒吼直冲飞天“放弩箭”



    人群已经散出了弩箭射程,但沈书这么一嗓子,闹事者下意识便抱头往后跑。待到有人大叫“没人放箭没有人放箭不要跑”人群已经乱作一团,有的人跑出数十步,才敢站住脚回头看,只看见一个青年站在石头上大声地朝哨塔上叫“让你们放箭怎么不放”



    哨塔上的守兵面面相觑,都不认识沈书谁,往阵地中一看,旗兵没有给出信号。



    斜刺里一人飞扑上来,纪逐鸢刀不出鞘,重重一扫,刀鞘击中那人腰腹,顿时他整个人折成一把断弓,飞了出去。火把从他的手中脱出,火星直坠向营门。



    纪逐鸢飞起一脚。



    火焰被风扯碎,千万火星飞溅而出,于数十步外坠地刹那,彻底熄灭。



    又一人冲上来,纪逐鸢手下留着劲儿,或揍或踹,将人击倒,长刀始终不曾出鞘。然而当这些人发现哨塔上的人并不会放箭,各自就疯了一样前仆后继,五百个人就像五百只同时从洞穴里放出来的耗子,从各个方向乱扑。



    被火油淋了一身的老陈往石上扑去,试图抓住沈书的脚踝。



    沈书比他更快,一个跃身,从另外一侧跳了下去,绕着营寨往后跑,跑到哪儿都有人,沈书边跑边吼“老陈已经跑啦,老陈跑啦,老陈自己回家找阮田算账去啦”



    “”上百个闹事的一听,顿时都慌了神,有人一把扯住沈书。



    沈书气喘吁吁“不要拉我,我也要跑啦”



    “跑什么咱这么多人呢不是说好放火吗”



    沈书眼珠一转,才十几桶火油,跑到此处已经没有火油可以泼了,这么多人看来只是为了轧个人场。



    “老陈跑了啊,我怎么知道”



    众人“”



    沈书“”



    趁抓自己的人没注意,沈书立刻又跑了,一路大叫,跑完一圈已经累死了,正在旁边伸长脖子用力吞咽,嗓子眼又干又痛。沈书扯起衣领,往衣服里扇风,心里正犯嘀咕,刘青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这时马蹄声响起,沈书双手撑在大腿上,抬头一看。



    “接住”刘青一声大吼。



    纪逐鸢抡起长刀,横扫出去,十数人被抽飞出去,滚在地上。他脚下拉开弓步,刀鞘斜掠,横拍在鼓面上。



    低沉短促的一声“咚”



    纪逐鸢长臂回捞,将鼓稳稳抱在怀中,就手将带鞘长刀直插入脚下土地,后脚收回,一个漂亮的回身,踏上沈书站过的那方巨石。



    沉缓的鼓点吸引了闹事的乡民,连营寨后方的包围圈也收拢过来,鼓点越来越急,猝然拔高,宛如雷鸣。



    “接着”沈书抛过来两根拇指粗的树枝。



    纪逐鸢一把接住,一足收起,紧贴另一脚小腿,双臂一展,宛如白鹤亮翅。跟着一腿斜侧屈起,人如青松不倒,盘腿就势席地而坐。



    鼓声时急时缓,竟似是人的心跳般令所有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顾听这鼓声。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沈书回过神,竟不知鼓声是何时停下的,他往旁边一看,被击倒在地的数十人仍躺在地上,多半捂着肚子,却显然忘了疼痛。其他乡民神色茫然,继而纷纷露出恐惧,不敢再上前。



    “你到底是谁你是红巾军一伙的叫你们将军出来,我们的人要跟你们谈。”



    沈书认出这个声音,便是方才骂红巾是土匪那人,此时看清了对方的模样,是个才二十多岁的农夫,手里拿一把锄头,看上去像还能讲道理的人。



    不等纪逐鸢说话,沈书一跃而上,纪逐鸢已经立起身,一把握住沈书的手,手在背后扶了一下,让沈书站稳,就不动声色地分开。



    “让你们要跟我们将军谈的人上来,我来跟他谈。”



    那人十分犹豫,正要开口时,只见沈书从腰上摘下一块玉牌,红绳从沈书指间垂下,令牌上赫然有个烫金的“吴”字。



    “老陈”年轻农夫往旁边找人。



    “老陈跑了。”沈书道,“还有谁能替你们所有人说话”



    “就你吧柳兄弟。”有人说。



    “我不行”



    “就是他,他能代表咱们大家。”另一人扯着年轻农夫的袖子,“你叫什么来着”



    “柳奉元。”柳奉元窘得双颊发红,手里的锄头被掌心汗水浸得滑到地上,不及去捡,就被乡民们推搡着向前,穿草鞋的脚后跟在地上磋磨得火辣辣的疼。



    “就你了。”沈书响亮地说。



    柳奉元有些愣怔,犹豫地握住了眼前的手。



    沈书另一只手握住柳奉元的小臂,把人一把拖到石头上,举起柳奉元汗湿的手,面向乡民宣布“这位柳兄弟将随我回去,我沈书,就住在祝牛耳的家中,奉吴国公府之命,彻查驻扎在此地的红巾军。真有冤屈的,找你们祝大财主家里来,我一定为你们做主。”



    人群顿时交头接耳。



    “但跟着起哄瞧热闹,造谣生事的。”沈书作出凶恶的表情,“你们以为拿菜刀棍子就能跟上过战场杀过元人骑兵的士兵干架了仔细想想自己的头是不是铁做的。”



    有人哗然。



    纪逐鸢在沈书背后懒洋洋地敲了一下鼓,乡民霎时安静了。



    “至于煽风点火,怂恿你们闹事的,首告有功,告发属实的,得半升米。要是让别人先告了,即便属实,也只得半吊钱。”



    “我要告发”当时就有人喊。



    “明日一早,祝大财主家门口挂辰牌,挨个儿到门外的桌子上写名字按手印,先到的先说。”沈书把话说完,看也不往下看一眼,跃下巨石,上前去走到营门外,对纪逐鸢使了眼色。



    漫长的金属声过后,长刀出鞘,纪逐鸢一手握刀把,另一手五指分开按住刀刃,将那薄薄的一片插进木门缝中。



    门后的士兵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银亮的刀锋向上移动,离开门闩,不等守兵松一口气,薄刃如铡刀一般飞速落下,无形中似有银星落下。



    门闩像一块脆弱的豆腐,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