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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2、三九一
    “我去做什么”衣服刚上纪逐鸢的身, 他漫不经心地对着镜子看了一眼,“更黑了。”



    纪逐鸢成天在外面风吹日晒,肤色较深, 月白色是衬得脸黑, 但他五官硬朗, 面部线条犹如刀劈斧凿, 颇有武人的气势。与朱暹不同,朱暹是个武人,到底是文人的做派,气质更像儒将。纪逐鸢则像钢板一块, 油泼不进。



    “这个呢”沈书另取来一件墨蓝的武袍,双手环住纪逐鸢的腰, 给他扣上腰带, 让纪逐鸢侧过身去, 从镜子里看纪逐鸢高大的身材,“背过去, 我看看后面。”沈书捂了一下鼻子, 决定就让他穿这身,靴子是新的, 玉就不挂了,让纪逐鸢佩剑行走便是。



    沈书自己则一身白,腰间坠一块绿玉, 沈书拿了把折扇,对着镜子看来看去, 丢开扇子,去了也是吃酒,天气又不到用扇子的时候, 不仅累赘,还显得没见过世面。



    “怎么样”沈书扭头过去。



    纪逐鸢不自在地低下头,两条腿伸着,手按了一下榻畔,含糊道“你觉得成就成。”



    沈书顿时有点紧张,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觉得要不然换一身。



    纪逐鸢起身,到他身后,以手按在沈书的肩后,抱了他一下,酸溜溜地说“晚上周仁还请了不少姑娘弹琴唱曲”



    “画舫那套,自然是吟诗作对,听曲儿行令,估计是有姑娘。”沈书让周戌五去看过,隆平的画舫是一大特色,光船上装饰就琳琅满目,叫人目眩神迷。船上的女子要是美得跟仙女下凡一般,不用问,都是有主的了。



    “那要是有人看上你了,你怎么办”纪逐鸢拈起沈书的下巴。



    沈书听出味儿来了,得意地笑笑“她看上她的,不关我的事。”



    “若是这顿酒吃着吃着,他们都不正经,你怎么办”



    沈书好奇道“你吃过这种”



    纪逐鸢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即不知怎么答他。



    沈书用手指勾了勾纪逐鸢的下巴,心里乐得不行,纪逐鸢便会意地低头下来同他亲在一起,离吃饭还有时辰,纪逐鸢趁沈书被他亲得发软,就要把人往床上弄。



    沈书却还醒着神,拍纪逐鸢的肩膀,眼神示意他亲这么久就算赚了,别没完没了的。



    “没别的衣服换了。”沈书重新理了袍子,想叮嘱纪逐鸢几句,又觉没什么好叮嘱的。这三个月里纪逐鸢吃的酒比他多多了,按说他自己才是头一遭,从前跟在朱文忠身边,这种局没少去,怕倒是不怕。沈书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过了今晚,就是他不去,那些文人也会来试探和笼络他了。



    “放了三个月的风,是时候尝尝新韭了。”纪逐鸢道。



    “是啊,早晚有这一天。”沈书笑了一下,用手扯一下纪逐鸢的衣服,“好看,过两天再给你做几身新的。”



    “像太守家看门的。”纪逐鸢自嘲道。



    “像太守。”沈书认真地说。



    纪逐鸢不禁皱眉“像周仁那油子有什么好”



    “给你弄个太守当当,你当不当”沈书显然是在开玩笑,他斜着眼瞥纪逐鸢。



    纪逐鸢顿时不大自在起来,拉个凳过来坐在沈书面前,两腿略微分开,抓了沈书的一只手放在膝头。



    沈书低头看纪逐鸢的手背,那手背与手指都有些粗糙,晚上吃了酒,得找个姑娘来把他哥手上的倒刺给收拾了。



    “太守是一方父母,你哥当不得,但你自己,倒可以有这样的想法。”纪逐鸢道,“你知道体察细民艰辛,要是能当一城长官,我便为你带兵,死守城池。”



    沈书嘴唇紧闭,鼻翼却不住翕张。



    纪逐鸢握紧沈书的手,低头在沈书的嘴角亲了亲,又道“这不是不能想,你才多少岁还大有可为。”



    沈书一哂,笑道“那我好好想想。”



    “嗯,尤其要想明白,给谁做太守。”纪逐鸢深深看沈书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有许多未说出来的话。



    沈书心里怦然一动。纪逐鸢甚少作这样长远的打算,若不是为了自己,许多事他根本不会做。



    纪逐鸢再说什么沈书已经心不在焉,直到从纪逐鸢嘴里听到“吴祯”的名字,沈书“啊”了一声,问“你说什么”



    “吴大人回信来了,他鼓励我,照我的想法办就是。但他的意思,还是要我们取得张士诚的信任,最好能潜伏到他的身边去。”



    沈书眼皮一跳“伺机杀了他”



    “不是。”纪逐鸢面无表情,“他死了这些兵也不会落在朱元璋手里。”



    张士诚已经降元,如果统帅被刺,将领或可以收编他的兵马,但总是群龙无首,最大的可能是朝廷派官员来担任元帅一职,把淮军当作义兵收编。达识帖睦迩坐镇杭州,离隆平最近,而朱元璋同时与徐寿辉和张士诚作战,手伸不了这么长。



    “那就是要你做奸细了”沈书蹙眉道。



    “我不打算听他的,若是关系战场利害的情报,可以送。另外是我上次同你说的,隆平的布防和街坊、井渠、水网,这可以绘成图送给他。”纪逐鸢道,“但我不会画。”



    “这简单,可以找李维昌的手下去做。”



    “李维昌毕竟是师父的手下。”



    “你不放心”沈书想了想,“那我跟舒原,带上王大哥一块,下个月就把这事办了。”



    “还是让暗门去送”



    “李维昌听命于我师父,算半个朝廷的人,既然不放心,那就走郑奇五的商铺,随客舟过去。”其实沈书觉得,只要在商人当中,有可以收钱办事的人,走商队送信和送东西,比暗门更不打眼。沈书心里大概有个轮廓,哪些消息走暗门传递,哪些走商队,沈书不打算把所有信息渠道都押在李维昌身上。



    傍晚,太守府的车马亲自到园门外接,下坡路颠簸不已,索性纪逐鸢把沈书抱着,等马车走到平坦处,两人分开,互相给对方整理衣袍。少顷,有人在马车外请,车夫打开车门。



    一眼望不到头的热闹铺满在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停在水面上,有些花灯缠腰,有些仅船头点一盏灯,泊在河岸柳荫当中,老船夫在船尾生炉子做饭,一身简素的少女便在船头坐着梳头,好奇地向那些灯火通明的画舫上张望。



    沈书和纪逐鸢先上了一艘小船。



    有些人家开着门,正在河里洗菜,似乎看惯了这河道上的繁荣,见怪不怪,懒得多分一点眼色。



    两岸逐渐亮起灯,千灯万盏接连不断,彩绸一般铺满水面。小船从狭窄的河道滑入另一条东行的宽阔水道,水面顿时豁然开朗,岸边一栋高楼拔地而起,赫然竟有四层高,每一层楼都点满了灯,窗格中俱是人影。人群笑闹的声音从楼上飘下,更有琵琶与扬琴,娇软吴语,宛如清波,一圈一层地从江面散去,与天边明月融为一体。



    “妈的,这么多年都白活了。”沈书文质彬彬地露出微笑,压低声音快速地朝纪逐鸢说。



    “沈公子来了,老爷在里头呢,从这儿过,阿钧,去扶沈公子。”孔管家亲自在船头上迎客,舢板从大船放到小船上,然而那大船高许多,须得踏着舢板上的木条方能稳住身体。



    “不必了。”纪逐鸢一手抵在沈书的后腰,扶着他上了大船。



    孔管家让那唤“阿钧”的小厮领沈书和纪逐鸢到舱内去,自己顶着江上大风,仍在船头一口一个“李公子”“张大人”的,整艘船有三层高,每层光船手便有三四十人。



    “不就是今晚吃个饭”沈书也觉得诧异,这阵仗不像是吃顿饭。



    阿钧推开一扇门,里头已有四五个人坐着,另有十二位花娘,弹琴唱曲儿的一搭四个人,余下的八个姑娘各坐在那些穿着文士袍,头上裹唐巾或是戴幞头,还有些穿的是圆领宋服。两个对坐饮酒,两个玩双陆,另有一个斜靠在席上,由着轻纱长裙的女子将切成小块的金蜜瓜喂在嘴里。



    阿钧领着沈书和纪逐鸢,挨个打招呼过去,粗通一遍名姓。再将他二人带到一处长席旁坐下,这便有人捧了食案上来,摆满果盘酒茶。



    沈书还生怕这个阿钧会中途跑了,见食案旁放了个小蒲团,阿钧跪坐在蒲团上,一面斟酒,一面为他们介绍桌上的四样酒,以及两样茶。



    “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席,公子们尽管自己取乐,管家叫小的在这边听吩咐,好给二位提醒着,要有什么事儿,公子们尽管叫小人便是。”阿钧低眉顺眼,瞧着还不到十六岁,唇上胡子都没青。端的是斯文顺从的好样貌,沈书刚要拿一杯酒,纪逐鸢在他手上一按,换了杯茶给他。



    茶就茶吧。沈书从善如流,端起来尝了一口,心说这茶也不比在公府里吃的香。



    “你家少爷来么”沈书随口问。



    “也来的。”阿钧道,“会同老爷一道过来。”



    “这就没什么能吃的吗”纪逐鸢不悦道。



    “都是时鲜的果子,公子随意取用便是。”



    纪逐鸢“有没有炸鱼儿”



    “这船上没有,等开席后才有饭菜可以取用。”阿钧看纪逐鸢脸色,连忙起身,说出去找看看。



    等人走了,沈书低声问纪逐鸢“怎么了”



    “周仁的儿不是刚发蒙才几岁吧”纪逐鸢小声说。



    “有做官的父亲,孩子自然也浸淫官场早,再说这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官。现在张士诚的小朝廷都没了,我打听过,周仁敛财有术,倚仗的是江南的富商豪强,真以为老百姓有这么多民脂民膏给他刮要是整个江浙行省落在张士诚手里,光夏秋两季税收便富可敌国了,夏税还收绵和麻,吃的穿的用的全能刮起来。现在朱元璋起来了,陈友谅也紧咬不放,他跟杨完者那笔烂账”沈书嗤笑一声,“杨完者看他跟看一头肥羊似的,为了谋这个太尉之位,肯定给杨完者送了不少钱。你以为钱是好送的越是送钱,收的人越是狮子大开口,张士诚再有什么事情求到杨完者名下,过场都不必走,杨完者必定直接开口要钱你信不信”



    “肉包子打狗。”纪逐鸢给沈书喂了瓣橘子。



    “嗯,你也吃。”沈书四处瞥了瞥,几个人的名字他都记下了,都是小角色,把他们哥俩安排在这一舱,同这五个人先混在一起,那不就是说他们也都是小角色么虾米再小也是肉,沈书对纪逐鸢使个眼色,端起一杯酒,挨个敬过去。



    那听曲儿的文士当即让出一个位置,把沈书的肩背一勾,与他称兄道弟,请教沈书祖上可出过什么响当当的人物。不等沈书回答,他便坐正了身体,原来是九转十八弯地一门亲同北方一个大官攀得上。



    沈书听得嘴角抽搐。



    要这么算,没准贺惟一还跟他沾着亲呢。沈书看他也醉得差不多了,朝身后指指,示意不能把自己兄长放在那里干喝酒。这也是他们兄弟商量好的,文人就交给沈书去套近乎,纪逐鸢只需端坐着,摆出一张臭脸,以便沈书脱身时好拿他作说辞。



    外面有人放爆竹,接着是金锣一通乱响,这时沈书他们在的舱中已聚了十六个文人,没有一个是武将,个顶个的弱不禁风。跟他们一比,沈书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算是武人了。里头有些脸色苍白,瘦得皮包骨头的,看穿着打扮又不像一穷二白的货色。



    凑近了一闻,沈书嗅见那个味儿便知道,都是服散弄出来的肉骨架子。当年卫济修要寒食散的方子,沈书大概知道这玩意怎么弄,与卫济修交游时也见他身边的方士配过。



    所有人听见锣声都挤到外面去瞧。



    沈书还没反应过来,纪逐鸢便把他抱了起来,沈书不禁大叫了一声。



    到处人声鼎沸,沈书的叫声淹没在岸边和船上喧闹的人声、锣鼓当中,岸上还备了舞狮的,煞是好看,大船周围又有许多小船,众星拱月地簇拥着这一艘楼船。



    有两个人从岸上下来,踏上了船,身后还跟了一众文士。



    “他怎么也来了”周仁居然还请了朱暹,咄咄怪事,朱暹不是武将吗。



    沈书被放下来时,他听见纪逐鸢也在说“他怎么来了”



    “我看来的都是文人,怎么朱暹也有份”



    “不行,待会你去面见周仁,我不过去。”纪逐鸢恼火道,“今晚不应该来,早知让晏归符陪你。”



    沈书意识到不对了,便问“你看见谁了”



    “叶文举,我和高荣珪多次与他碰上,好几次他险些被我杀了,只要看见我,他一定能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