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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2、四〇一
    月末, 太守府的任命终于下来,沈书顶了蒲主簿的职位,而蒲主簿则被委任为令使, 率队前往杭州。一行二十二人, 大半是沈书认识的, 出发需拜一次张士诚。



    沈书还是第一次见张士诚, 说不得有点紧张,而紧张之外,更是好奇。尚未入内,所有人就在门外听到周仁与张士诚的交谈声。



    听上去是个好脾气的中年人。



    身边站的文士同沈书年纪差不多, 碰了碰他的手肘,朝他眨眼。



    沈书也报以一笑。垂首站立, 屏息集中精神正大光明地“偷听”里面说话, 直至中年男子略带疲惫地说了句“让他们进来。”



    侍者出来传人。



    张士诚上座, 周仁也得了个座,被允许入内朝见的只有为首的八个人。所谓的正殿, 不过类似陈迪家中待客的正厅。沈书不敢四处乱看, 只从人群缝隙里偷瞄一眼张士诚,见他王袍加身, 眉宇间有疲态,两鬓更有风霜。



    大部分对答仍由周仁完成,令使蒲远躬偶尔说一句话。接着张士诚让人斟酒, 殿内八人,个个分到一杯。



    张士诚手执酒杯, 缓慢地走过第一排四人,接着是第二排。



    沈书垂着眼,当张士诚的龙靴停在沈书面前, 他心中甚至在想,以张士诚今日降元受封的太尉之职,他仍把僭越之心穿在身上,降元看来确实只是一招权宜。



    “这位,倒很年轻。”张士诚朝周仁点头。



    沈书心跳到了嗓子眼里,正犹豫要不要抬头说两句场面话。



    张士诚脚步一旋,回到上位,向所有人敬这一杯酒。接着八人跪谢主公知遇之恩。



    侍者将八人送到花园里,请他们留步,周仁还有吩咐。



    八人相互看看,一人举袖拭汗,另一人感慨道“我手心都是汗,还是头一回拜见主公。”



    “这里谁不是”蒲远躬离沈书最近,用手肘碰了碰他,“沈主簿前途不可限量。”



    沈书叫苦不迭,也擦了擦脖子里的汗,“令使别拿我打趣,吓得我差点跪下去。”



    众人一阵大笑,纷纷道沈书到底年纪小。



    沈书佯作惴惴不安,他今天衣服穿太厚,身上一直出汗,倒也不费什么功夫去装。



    “周大人到。”有侍者从旁提醒。



    八人顿时肃立,周仁一个眼色,侍立的男女都退走。花园中正有一个巨大的水池,一池绿荷,含苞未放。



    周仁坐下来,挨个打量他们每一个人,眼角略微下垂。



    沈书不知是否自己错觉,周仁看他时略微一顿,继而扫过众人,取了一块金牌给蒲远躬。



    蒲远躬立即双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接了过来。



    “起来吧。”周仁喘了口气,呼吸不大顺畅,咳嗽道,“在外行事都要听从令使指派,断不可擅自决断。此次任务属于绝密,哪怕枕边之人,也不可吐露半个字,若走漏一丝风声,以至事败,哪怕主公开恩,苗人是不讲仁义的,杀将过来,隆平就将成一片火海鬼蜮。”



    沈书随其他人一起跪下,誓死保密效忠。周仁做了个手势,便有人捧来一个红布盖好的漆盘,周仁扯了红布,竟是满满一盘金条。



    蒲远躬当场就要推拒。



    周仁“这不是赏赐,路上总要吃用,我会另派十二人护送你们,以及一车礼物。怎么做我不管,但你们须拿捏好时机,入冬之前,主公要灭了苗军。”



    金条拿到手上,沈书垫了垫,一根就有足十两余,显然是隆平府自己铸的,大元朝廷没有发过这样制式的金条。



    是夜,蒲远躬做东,雇了一条花船,邀同行七人一起吃酒。沈书起先还想不要吃醉了,他惦记着纪逐鸢今夜要回家,吃得太醉,必要惹得他不高兴。纪逐鸢本就认为此行十分危险,不想让沈书去,最后勉强同意了,这几天都跟锯嘴葫芦似的不说话,一旦到了床上,就像是最后一次般按着沈书横冲直撞。幸好的是,纪逐鸢三天两头需要出城练兵,不见得每天都在家。



    “一去就不知道要多久了,哥儿几个真是羡慕你。”斟酒的叫季孟,比沈书大不了几岁,孩子都六岁了。



    沈书会意,这伙人最爱拿他还未成亲,没有家事牵累取笑,向来沈书就装听不懂,有人敬酒,拿过酒杯来喝就是。



    不到亥时,席就散了,蒲远躬的意思,好让大家回去睡个好觉,省得晚上被家里的女人唠叨,明天起晚了,赶路辛苦。



    下船时沈书一趔趄,顺势抓住蒲远躬的手,把人扯到一边说“我带了几个好手,明儿一起上路。”



    蒲远躬压根没醉,眉头微微一皱,朝船那边看了一眼,各家都有轿子来接,还有两个坐小船走的。



    蒲远躬打发了家丁到一边去等,束手站在柳树下,神色不明地说“此事绝密,恐怕不宜有外人参与。”



    “不告诉他们什么事就是了。”沈书东倒西歪的站不稳,笑呵呵地说,“多带四个侍从,路上总要有人打点,难不成带自己家里小厮”



    蒲远躬扶住他,凝神想了片刻。他确有这个想法,要带一个小厮路上照顾,其他几个人大概也一样,一人一个随行伺候的小厮肯定要,但是否还要另外带侍卫,蒲远躬显得有点犹豫。沈书的意思,像是不放心周仁派的这些人。



    “除了主公和周大人,无人知道我们去做什么,既然连家人都不让告诉。”沈书笑了笑,“蒲兄向来睿智,难道看不穿”



    “看穿什么”蒲远躬眉头紧锁,狐疑地瞥沈书,“贤弟吃醉了,莫要胡思乱想。”



    “要是事败,主公必然要撇清自己,仍做他的太尉。你我这些人,无名之辈,何足挂齿今日任命,可有一纸文书”沈书恰恰抓了周仁的空子,便是这趟出使,所有任命既没有宣读,甚至没有文书下发。但此时沈书却想到,搞不好这还真是周仁的打算。要是达识帖睦迩不想杀杨完者,又或者让苗军听到任何风声,周仁派来保护他们的人,搞不好是要把他们几个一起灭口。



    蒲远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四个是我流落江湖时招揽的侠客,俱是一等一的好手,以一杀百不在话下。”沈书心想,怎么吓人我就怎么吓你,不信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想保。



    蒲远躬沉默良久,踌躇道“太守应该不会”



    “带不带全在哥哥一句话,贤弟来隆平不久,虽说家里与太守是故交,到底我同他不熟,不知他素日行事。”沈书咂了咂嘴,一副酒吃得太醉,一脚就要往河里踩的样。



    蒲远躬赶忙一把拉住他,大声喊道“沈家的轿子呢”



    小厮把沈书送到轿子上,蒲远躬把沈书扶进去,沈书仍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嬉皮笑脸道“那我明儿把人带过来”



    蒲远躬“让他们在城外等。”



    “哎。”沈书一把拽得蒲远躬险些栽进轿子里,蒲远躬抓住轿子横杆,狼狈不堪地要起身。



    沈书神秘地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低声对他说“出城后再会合,太守派的人,一样会捎信给他。我明天早一个时辰过去,出发前就得让太守知道我们还带了人。”



    “何解”蒲远躬难以确认沈书醉是没醉。



    沈书笑道“知道咱们带了高手,吓他一下,出发前太守多半会改命令。如是大家路上都可以睡好觉吃好饭了。”



    待轿子走远了,蒲远躬仍用另一只手按着被沈书握过的手腕。河边湿润的晚风一吹,他的酒全都醒了。



    沈书则压根没醉,上了轿子,揣起手,闭上眼。



    轿子颠来簸去,让人昏昏欲睡,这一整日就没消停,尤其是周仁在花园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个眼神,都激起沈书的警惕。这么回想一遍,沈书确信周仁没有下发任何文书,全凭太守府里的人传令,空口无凭,这三根金条,弄不好就是大家的买命钱。



    他胆子也真大,竟会派自己去。但这么一想,等了这么久,周仁也许确实在犹豫到底派不派他,沈书知道自己需要一个立功的机会,周仁也知道他想要这机会,但未必要派一件可能会有去无回的事。让他做什么不行哪怕是召去给张士诚讲经呢



    但细细一想,隆平多少大儒,俱是五六十岁的老头了,或许周仁的手真没有那么长。



    轿子还没到家就被人截住了,当时沈书正在轿子里东倒西歪,当即有点火大。



    外面孔管家的声音响起“老爷请公子过府一叙,要是晚了,就让公子在太守府里住。”



    沈书本要说不去,时辰有点晚,他想快点见到纪逐鸢。



    孰料来人却像是料到沈书会拒绝,又添上一句“事涉沈公子兄长的职务,老爷想听听公子的意见。”



    沈书皱了一下眉头,只得吩咐轿夫跟孔管家走。轿子重新上路,沈书从布帘向外看了一眼,孔管家也是坐的轿子,两家住得不远,便决定速战速决,听听周仁要说什么,完事马上回家。



    “一个永字你来来回回写了七八张纸,还是一塌糊涂,到底用功了没有”周仁的咆哮从房里传出。



    孔管家示意沈书在外等。



    周家的书房沈书也没少来,便找了个石凳坐下等,书房里说话的声音小到沈书听不见了,周仁也不再训斥儿子。



    没多一会,周竹涛垂头丧气地出来,手里还捏着一沓纸,看见沈书便高兴地叫道“沈哥哥来了,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周竹涛上下打量一番,见沈书没带什么玩耍的东西来,小声道,“我爹今天心情不好,你可小心些。”



    “是,多谢少爷。”沈书作了个揖。



    周竹涛怯懦地回头瞥一眼书房,看见孔管家退出来,站在门上朝他摆手,他还有话想跟沈书说,也只好带小厮先走。



    书房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周仁额上敷着帕子,双手交叠在微凸的肚子上,长叹了一口气。



    “明天一早出发,家里可安顿好了”



    沈书上前恭敬地接过周仁从额头拿下的帕子,放到一旁盆里去,转过来低着头答话“没什么可安顿的。”



    “你一大家子二三十口人,家里连个女人都没有,一去数月,哪有不操心的”周仁笑道。



    沈书想了想,谨慎地对答“还未娶妻,也是师父的意思。好在家里的管家能理事,也不需要我操心什么。”沈书瞥一眼周仁,复低下头,“黄老先生是客,进了朱府,也许多日子不在家里住了。旁的都是这些年里,从老家出来,结识的朋友,到处都乱,同生共死过出来的,如今托太守的福,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过都是些读书的人,有口饭吃便知足了。”



    周仁唔了声,说“这趟差办得好,王巍清和高荣珪就有去处了。”



    沈书心头一凛,这两人周仁都没有见过,他却知道沈书都带来了,王巍清就罢了,高荣珪早就走了,周仁能知道,应该是也有他自己的眼线,并且这四个月里都密切注视着沈书的一举一动。



    当真小瞧他了。沈书心想,稍作犹豫,索性主动提起自己想要再带四个高手一起出发。



    “高手”周仁勾起一边嘴角,说不清是怀疑还是嘲讽。



    沈书“师父派给我不少人手,我年纪太轻,他怕我没有经验,办不好事情,或者有些事我不方便出面,多少派了几个人。”



    “怕你办不好什么事”周仁喝了口茶。



    “譬如说今日之事。”沈书没有往深了说,只偷偷留意周仁的神色,心中暗骂,这老狐狸,还不知道在穆华林跟前装得多驯顺,毕竟张士诚投了元,而穆华林是蒙古皇帝的宿卫。



    “既然说到这,我有一事不明。”周仁道,“灭杨完者一事,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师父的意思”



    沈书压根没料到周仁会就这么问出来,作出怯懦的神色,不安地拧了拧手指,吁出一口气,“从我来了隆平,三个月过去,师父只来过两次信。”



    周仁静静地听,端详沈书的表情。



    “这不是,我爹娘早没了,靠师父肯给口饭吃。师父说叫我来投周叔,我也没什么可说。”沈书呆呆看着周仁桌上的笔架。



    “往事已矣,贤侄莫要太伤心了。”良久,周仁来这么一句。



    沈书点了一下头。



    周仁又道“今夜是要同你谈一谈你哥的任命,朱暹手下没有多少职位,早已经分光了,他要是一直在朱暹手下,只有做个百户,至多就是管军。带不了多少人,倒是叶文举,此人手下没有多少能打的将领,要是纪逐鸢肯去,随在叶文举身边,当个副将,我去提,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不可。”沈书马上说。



    周仁皱了一下眉头。



    “我哥与朱将军投缘,他是个胸无大志的,留在隆平府里练兵就心满意足了。”



    周仁十分不解,探究地看着沈书。



    沈书解释道“当初我师父要来高邮,大人也知道,他是个蒙古人,高邮被围四十余日,他一个蒙古大汉,在高邮刚刚解围时要进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跟我哥是爹妈死了,家乡无依无靠,日子过不下去,被官军裹了进去。脱脱兵权被释,盐军就在城外解散,也是机缘巧合,我师父便与我们两人同行。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自此便把我兄弟带在身边,称是师徒。”



    周仁揣起手,向后靠在椅中,脸被阴影笼罩着。



    “我哥实在没有什么雄心抱负,这不,前些日子还随朱将军出城打仗,现在又主动申请调令,回来练兵了。”沈书道,“我是觉得,打仗也苦,文人有文人的办法,只要是方向对了,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靠的是心术和口才。这几个月都仰仗大人的援手,让兄弟们能有片瓦遮身,周大人的恩德无以为报。大人肯派我去杭州,是大人的信任,另外,我带这几人还有一个用处。”



    周仁示意他说。



    沈书坐直身,凑到周仁的面前。



    “无论达识帖睦迩是不是想杀杨完者,我必然把这事办成,为主公除掉这一心腹大患。”沈书慢吞吞地说,“说到底都是周叔的功劳。”



    “贤侄不在官场,为官之道,但求无过,哪敢奢求有功”



    沈书心想,你不贪功,不贪功怎么这么容易就咬钩了呢沈书面上不露分毫,连忙点头称是。



    周仁再次朝他确认,问沈书这么说来,穆华林是不知道他出了这么个主意



    沈书笑而不答。



    周仁又问“这四个人是穆华林给你的”



    “我跟了他三年,到底他是蒙古朝廷的官儿,我跟我哥,可都是汉人。”沈书道。



    周仁放松下来,良久,笑了起来“不错,做人还是得为自己打算,贤侄年纪轻轻,当真有胆有识,叔小看了你。”



    “这么一大家子兄弟都得靠我,可不得盘算好吗”沈书仰起头,面有得色。



    “放心,办好这件事,主公面前,有你的位子。”周仁顿了顿,起身示意沈书去书房外,他锁上门之后,朝沈书道,“这么夜了,让你婶做碗汤水吃,她的手艺,你也知道。”



    沈书只称家里还是得交代几句,那几个人也在园子里,还得带一个小厮服侍他吃穿。



    周仁“那叔静候佳音,派去的人里有个叫王顺的,有什么不便与蒲远躬商量的,你就直接捎信给我。”



    沈书答应了,坐上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