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珍来了不足盏茶功夫, 另一武将走来,众人纷纷散开。
季孟低声朝沈书说“史文炳。”
这位沈书没有见过,但吕珍与史文炳, 都受命围攻杨完者的府邸, 沈书是听纪逐鸢说过的, 便猜测张士诚快到了, 朝季孟小声说“季兄明日可方便,来家里吃饭”
季孟看他一眼。
“刚卯先不能还你。”沈书道。
“那不去了。”季孟垂手望向前方。
这时人群静了下来,大家各自肃立,只见张士诚在一干武将护送下自杭州城主道上骑马而来, 赫赫威风,沈书偷瞥一眼, 只觉同前两次见面都不同。
他一共见过张士诚两面, 这是第三次, 第一面是当日张士诚为去杭州联络达识帖睦迩的幕僚送行,沈书站在后排, 张士诚见他年纪小, 多看了他一眼。第二面则是回来后不久,张士诚要请他到太尉府给孩子们做老师, 考校了他几句文章,谈吐来看,张士诚也是读书的。
但在沈书印象里, 张士诚一直是文人的形象,这是他第一次见张士诚穿着盔甲, 身上铠甲擦得铮亮,反倒不像是打仗的人了。
众文武以吕珍为首,他率先单膝跪地, 众人便都纷纷行跪拜礼。
张士诚没让吕珍跪到地,跨步上前,扶他起来,之后张士诚便一直没有松开吕珍的手臂,大员们在前面,随后的是各级文武,像沈书、季孟此等身份的人,几乎要接近到队尾了。
左右的窃窃私语不断在说吕珍与史文炳此行的功劳,主公果然倚重吕珍云云,周仁亦在队首,但与张士诚之间还隔了七八个人。先是到张家的祖庙敬告先祖,谢先祖保佑这一仗得胜,烧纸、祭酒,之后太尉府开中门迎主公还家。
小官微吏各得一吊赏钱,在太尉府门外草草散去,沈书要走时,太尉府里一个跑腿的过来。
季孟笑看他一眼,那意思是叫我说准了吧
“明晚上吃饭,别忘了。”沈书又叮嘱季孟一遍,跟那太尉府的家丁,从侧门被领进去,穿过垂花门,又跨进两道门。
沈书一看,这不是自己平日里教孩子念书的学堂吗
家丁躬身道“太守让孔管家来说,请沈先生等着前头来叫,管事的说旁的也不过是东西耳房,都不如这里,先生熟悉,可以自便。前头未必很快叫,小的们把茶点端上来,先生或者看看书,赏赏花。”
沈书索性坐下来,翻没看完的书,只要给他一本书一碗茶,消磨时光本就是最容易的事。
没坐多一会,沈书正喝茶,突然意识到,怎么让他留下的是周仁,而非张士诚。周仁要在张士诚面前为他请功前几日沈书同纪逐鸢商量,一致觉得周仁应该会有所察觉,到这份上,他就是个傻的也容易看出来,杨完者死后,苗军无法收编。算算日子,蒋英等人真要是往朱元璋的阵地跑,差不多也该到了。
要是周仁得到消息。那就装傻。沈书主意既定,便继续气定神闲地喝茶吃点心。
这一等等到中午开饭,前面才有人来叫,沈书本以为干掉了杨完者,必然是有一顿庆功宴,孰料却只是一顿便饭。
张士诚已经脱去盔甲,换了一身绸面直裰,双脚只穿木屐,坐在上首。
周仁坐在张士诚旁边,两人正在说话,沈书进来便愣住了,直到周仁使了个眼色,沈书连忙朝张士诚行礼。
“不必跪了,上午跪过,不嫌膝盖疼”张士诚似乎心情极好。
侍者另端来一个小凳,让沈书在末位陪着坐了。
“方才叫众先生来问,说你的书教得不错。”张士诚道。
沈书谦逊道“不敢,姚老抬举。”
张士诚双眉一扬,诧道“你知道”
“主公事忙,不会单独问起小人,自然是有人在主公跟前为小人美言,整个太尉府,也就是姚老了。”
张士诚沉吟片刻,意有所指地看周仁,点头道“果真聪慧。”
周仁笑着说“主公夸奖,还不谢恩。”
“才叫不要跪,你这一说,他岂不是又只有跪下了”张士诚调侃道,“莫听你周叔的。”
沈书听得越发一头雾水了,周仁竟然有意在张士诚面前抬举他。
接下去便是张士诚与周仁两人说话议事,有意不避沈书。
当沈书听到张士诚说蒋英、刘震二人已领兵三万投降胡大海,不禁心头大震。朱文忠如今正受胡大海节制,显然劝降已经成了。沈书没有心情多吃,便请侍者为他盛了一碗汤,慢慢喝着听两人说话。
“宋兴不足为虑,吕珍可破。等吧,待达识帖睦迩平了杭州之变,让士信前去。”张士诚捉着筷子,略作停顿,说,“我仍坐镇隆平,此次回来,自然我是以隆平为老营,再去杭州不合适,让士信过去,给他一个什么官位合适”
这就要为张士信向朝廷请封了,那时达识帖睦迩必然失势,杨完者能坐大本就说明,只要能为朝廷守土,皇帝不介意让这些“义兵元帅”坐大。
周仁看一眼沈书。
沈书忙放下筷子,答道“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就再合适不过。”
张士诚莞尔道“太守拟个文来看。”
这日下午,沈书坐周家的轿子,写好之后,周仁拿去看,沈书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面前,他低着头,感觉到周仁在看他,沈书却并不抬头,十足的谦卑恭顺。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要是穆华林真让你来盯主公,岂不是意味着,他也担心主公是诈降。那他应该尽全力打压主公才是,杀了杨完者,任凭我们坐大,我不禁要问,你师父到底是不是朝廷的人。”
沈书早料到周仁会有此一问,笑道“那日周叔问我,究竟杀杨完者是谁的主意,我说我跟我哥都是汉人。周叔并未把我的话听进去,始终防备我数典忘祖,认贼作父。”
周仁总觉有地方不对,沈书说的事却又实实在在发生过。
“叔想岔了不是我师父是我师父,我是我。师父让我盯着主公到底是不是真投降,我当然是照实说。达识帖睦迩召主公前去,除去杨完者,是达识帖睦迩同杨完者内斗,主公再三斟酌,达识帖睦迩才是朝廷命官,杨通贯不过是坐大以后,朝廷不得已给他一个官做。主公当然听从右丞的,亲自率兵救杭州于水火。此举若还不足以证明主公的忠心,即将有一批京粮要运到大都,开的可是隆平府库,拿江南的粮,养大都的人,既出了力又出了粮,想必师父的疑心便足可打消了。”
周仁沉默良久,道“但愿如此,贤侄不如修书一封,我也有信要给你师父,一并都可送了去。”
这有什么不行,沈书当着周仁的面,照自己说的给穆华林写了封信,由得周仁去送。
恰好康里布达来找沈书,在园子里等了小半天,还带着蔡瓒睡了个午觉,睡得脸上都发红。他把蔡瓒抱在怀里,听沈书说了一早去迎张士诚,周仁又叫他当面给穆华林写信。
“要是让他知道本就是穆华林的意思,他岂不是要急得几晚上睡不着”康里布达嘲讽道。
沈书最羡慕康里布达的一点便是,康里布达几乎不想他想不通的事情。
“我倒不担心周仁,师父迟迟没有指令,我倒是想回应天府了。”沈书挂念朱文忠,当初两人约好,他要看着朱文忠长成大将镇守一方,不久前朱文忠的消息传来,听说他打了一场漂亮仗,沈书替他高兴,却也难免有点心急。
“文忠与你的交情,他身边定然给你留着位子,真要被人抢了,他也会想办法在公府给你弄个美差,指不定事情更少。再说你现在又不愁银子,急什么”康里布达带回来的三箱金银拆了,沈书没动那个钱,而是先把太守府和太尉府赏赐的黄金兑成银子,走郑奇五的船,分了四次让他带去太平路,先把陈迪的账了了。
“人总要往高处走,在公府里随便拣个事儿做,像杨宪这等人随时再来踩一脚,又再跑一次”
“你这次回去,他还敢踩你”康里布达打趣道,“恐怕看见你就吓得尿裤子了。”
沈书摇头一叹,杯子里的茶已经冷透了。沈书总是想不透穆华林,他心烦多半也是心烦这个。
康里布达却另提起一件事“李维昌他们带了许多钱去大都,通过京城的巨贾,赌坊里结识后,陪吃陪玩送钱,打通了关节。”
“他们是要找谁”
“朴不花,奇皇后的亲信。”康里布达道,“京城水患后就是蝗灾,据说街上恶臭熏天,老爷们的轿子都走不动,满街都是死人,堵得水泄不通。却无人敢把此事奏闻天子,朴不花正四处急着买地,遇上不愿出卖的,便往上加价,钱财之下,总有动心的。现在大都的米贵,有钱未必买得到粮食,但没钱一定买不到粮食。加上今年年成不好,种地的自己都得饿死。我托人给我娘买了点粮,还给她买了几个胡人做使唤,都会点拳脚,看家护院用。”
沈书想了想,说“就你娘一个,这些人能信得过”
“不止她一个。”康里布达尴尬道,“那个男人也还在,他的身手,收拾几个下人没事。”
沈书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问康里布达“朴不花四处买地,是李维昌他们到大都后的事,还是之前”
“之后。”康里布达直视沈书的眼睛,“就是第二天。”
“你是让李维昌的人去盯李维昌”沈书犹有点不放心。
“我派了张隋去,这个人是忠于你的。”康里布达道,“李维昌手下并非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来头,有几个人知道。”
沈书一想就明白了,想必称呼自己为“少主”的人,都是知道李维昌背后另有一股势力,且早已站好了队的人。
“张隋便是其中之一,通过张隋,我已摸清楚了哪些人认你是少主,哪些人只是忠于李维昌。”康里布达有些唏嘘,“暗门与我胡坊全然不同,门中从上到下竟有万余人,组建之庞杂,除了裹挟江湖中人,亦有宋金遗民,甚至寻常的坐贾也不少。”
“这些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向来是左邻右舍结识起来容易,但要聚集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还要听凭一个人号令,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烧香会。”康里布达道,“原先暗门是没有这么多人的,后来生意做得遍地都是,历代门主都在想一件事,便是如何让这些加入暗门的人都吃得饱肚子。光干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是无法养家糊口的。一方面是通过历代云都赤,有一笔钱,年年流入暗门。另一方面则是他们自己也做买卖、水陆运货,近几年那些收消息的铺子,也照样开门做买卖。最初暗门没有这么多都尉和总管,这都是随着纳入门内的人越来越庞杂,管事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这都是你向张隋问来的”
康里布达笑了一声“他能知道这么多我把李维昌书房的门锁开了,翻了他的一部分来往信件。巧的是,这么些年偷鸡摸狗的事我干多了,他那床上有个机关,我一看便知。李维昌自己在查暗门的底细,他床底下压着一个桑皮纸袋子,里头有一些不知道从何处撕来的纸页,有的看着像从什么书册上撕下来的,字迹五花八门,什么人写的都有,里头有一些我看不懂,过几日誊了来你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李维昌是我师父的人,既然历代云都赤都要送钱给暗门,我师父该最清楚暗门是如何运作。李维昌若是忠心于我师父,他查这些做什么”沈书皱眉道。
康里布达拍了一下沈书的胳膊。
“这不正说明,李维昌根本就有问题。”
沈书心内一震,一时醍醐灌顶,让康里布达这句话点醒了。
“但不知道狼王知不知道李维昌这个人有问题,或许他早已经知道,只是还用得着李维昌,只要无损大局,你师父的性子,很可能会放任李维昌隐瞒些事情。”
少顷,沈书思索道“师父恐怕不知道,李维昌是个小角色,师父顾不上他,他此行的任务,只是将我带来隆平,帮我在隆平府站稳脚跟。此一时彼一时,杨宪会忽然发难,是所有人都不曾料到的。这件事太小,师父必然也料不到。”
康里布达微微张了张嘴。
沈书盯住手里的茶杯,喃喃道“事发后,师父认为把我放在杭州最好,路上,他又改了主意让我来隆平,李维昌说是因为张士诚回了隆平,这是不是真的”沈书的话不需要谁回答,他只是在问自己,“无论李维昌说的是不是真的,哪怕是假的,把我放在隆平,也一定是师父愿意看到的局面,他应该是认为,我在隆平会有用。”
“他要你杀杨通贯,杨通贯现在已经死了。”康里布达道,“难道狼王同达识帖睦迩有旧怨,故意整他”
“你也看出来了”
“杨完者死了,倒霉的一定是达识帖睦迩,很快他就会被彻底架空,那时大半江浙行省便是张氏兄弟的天下了。”
“张士诚能带来什么”沈书眼睛倏然一亮。
康里布达也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