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许久没有说话, 听见吃人的事,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纪逐鸢“李维昌到大都后,除了贿赂朴不花, 还有无其他举动”
康里布达回答道“他和另一总管, 各自也打着奇皇后的旗号, 在京城设粥棚, 不过大都一地,除了宫里,外面本就没多少余粮可买,这时候花钱去买粮是最大的亏本生意。现在他们已在南下的途中, 应该是去面见洪修。手下们跟到他们登上渡江去和阳的船只,便先一步回来了。”
“我就说哪里不大对劲。”沈书想起来了, “林凤去年也是这两天前后, 来找过我, 她说想要改投我师父,但我师父没有答应, 于是她便来找我。”沈书停顿了片刻, 又道,“没等到我给她答复, 杨宪抢先发难,来隆平之后,大家伙儿都在忙着重新站稳脚跟, 没空理会从前的事。林凤说常州发大疫时,暗门来抢的那一批药材, 是要运往常熟的。当时驻在常熟的,是张士德,照这么说, 洪修同张士诚是有关联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笼络奇皇后和太子呢”
纪逐鸢摇头“你别忘了,那时张士诚还没有降元。”
沈书徐徐道“所以是洪修先通着张士诚,见张士诚投降,已经改换了阵营,要站朝廷一边”但洪修与穆华林有私怨,可以说洪修还活在这个世上,都是为了报复穆华林。沈书突然发现,哪怕从穆华林的举动推测不出他的目的,却可以从洪修身上猜出一二。只不过要先弄清楚,洪修支持的是朝廷还是高丽皇后。
“正是。”康里布达点头道,“朝廷是皇帝的朝廷,若洪修只对皇后、太子献殷勤,那他很可能把宝押在了太子身上。这样看,未必穆华林真的背叛了庚申君,因为太子若要君临天下,必须先得把他老子干掉。”
“京师已乱成这样了皇太子和皇后这边,露出什么端倪来了吗”沈书问。
“民间先水灾后蝗灾,说个不好听的,谁这时候能让所有人吃得饱饭,他便是救下整个大都的大恩人,管他是不是什么外族呢,都能得人心,得人心者,自然得天下。”高荣珪一拍大腿,“但田丰、毛贵、刘福通等人,也没那么多粮食吃。连年战火,麦子种下去能不能收起来还是两说,全看老天给不给人路走了。就说今年这蝗灾闹得,地里没粮食,听说能把人都吃没了,嚼骨吸髓。”
“胡说的,但京畿附近,几乎无粮可收。达官贵人家中常有十年余粮,不愁没吃的,普通佃户常常寅吃卯粮,别说余粮了,不饿死就算命大。实在没吃的,还有人抓蝗虫来烤了吃,只是蝗虫啃完一地便又离开,油也是个问题,存放不到两日,虫子都成了空壳,也没法吃了。”康里布达道,“眼下处处是饿死的人,朴不花的功德还显不出来,待漕粮抵京,那时自然有会见风使舵的人为他请功。那时负责漕运的张士诚、方国珍,都会成为大都百姓的恩人。哪怕方国珍为祸一方,首鼠两端,也都不值一提了。”
室内静了半晌。
沈书出神地望着火盆,伸手到盆上烤了会,说不出什么话来。无论什么朝代,总是农民最苦,靠天吃饭,靠官活命。太平时的日子也是一年忙到头,而江浙许多地方实施两税法,夏天一次,秋天一次,到了年关,地主家交一次。唯有过年前后能过几天松活日子,其余时候就像是驮着比人沉百倍千倍的巨石,比泥地里的老龟还要艰难。
“我来是要问你一件事,李维昌应该会先去见洪修,估计还是要回隆平来,那时怎么办”康里布达请示道,“或者由你将我引荐给他,我跟张隋是一样的也行,总而言之,能帮到你,帮到咱们大伙,是什么名分,我不在乎。”
“你是我媳妇。”高荣珪嘿嘿一笑。
康里布达“呿。”他有点不好意思,手却同高荣珪握在一起,一条腿与高荣珪的腿搭在一起,靠在扶手上的肘也同高荣珪挨在一起。
被高荣珪这么一打岔,沈书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扶额。
烛花噼啪作响,丑时,正是平日里人睡得最沉的时候,所有人难免都在犯困。过年是很累人的活,除夕前所作的准备不提,光是腊月三十这一天,就够让人疲惫不堪的了。
康里布达起身,走到沈书面前。
高荣珪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只见康里布达伸手握住沈书的肩,坚定道“哥哥们同你在一处,没什么好怕的。”
那股力道仿佛从肩头传到心底里,沈书稍有动容。
纪逐鸢拍开康里布达的手。
高荣珪哈哈大笑起来,指了一下纪逐鸢“我都没说什么,你吃什么醋”
沈书心中许多感动,这时也只有笑笑,说“你们俩辛苦,吃两盅热汤,我陪哥哥们喝几杯。”
待沈书四人回到堂内,陆玉婵投来担忧的一瞥,蔡柔抬了一下头,被陆玉婵按着肩,眼神示意她躺回去继续睡。
沈书也注意到,所有人在他们进来时,声音都低了下去,那些看来的目光里或多或少都存着忧虑。没过多久,听见纪逐鸢与高荣珪划拳,其余人说话的声音才又响起来。
庭院中不时有小厮打闹的声音,郑四板着脸出去呵斥一声,小的几个顿时作鸟兽散,跑得没影儿。
休沐结束,正月里吕珍率军攻打诸全,诸全原称诸暨,被胡大海、朱文忠攻下数日后,吕珍领兵围攻诸全。张士诚坐镇隆平,命吕珍在前线便宜行事,无须请示。
王巍清的家书捎来时,沈书正邀苏同佥在家做客。
“怎么啦郎中有事”苏同佥粗声问。
沈书挥退来人,陪苏同佥吃了足足一个时辰的酒,派人赶车将他送走后,才到书房。
没过多久,张隋拿来王巍清的信,双手呈给沈书后,便垂手站在一旁不说话。
纪逐鸢进来时,沈书刚好看完信,脸色不大好看,他把信给纪逐鸢。年后周仁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不仅将王巍清安排在吕珍的军中,高荣珪仍做了千夫长,此战他两人都在吕珍的部队里。
“堰水灌城”纪逐鸢道,“那城中百姓怎么办”
沈书看他一眼,两人就都会意。如果能攻下诸暨,淹死一城百姓又有何妨,况且淹水未必就全都死了,只是增加了作战难度,一战过后,谷米尽泡烂,家中养来吃的畜禽就看运气了。闹大半年灾荒没跑,要不然就得往附近山上跑,看能不能逃出一条命来。
“诸暨群山环抱,乃是越国旧地,朝山上跑确实是一条活路。”沈书沉吟道,“不知胡公会如何应对。”
“嗯,你的老相好也在,没准他有好的办法。”
沈书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纪逐鸢说的老相好是朱文忠,只想揍纪逐鸢一顿。这远在六百里外的战事,仅凭一封家书,就算现在复信也来不及。从王巍清信中的语气也能看出,他不是来问策,而是心中愤懑,需要通过纸笔落下来。
王巍清自己一家人便饱经战乱,寻回妻儿是命中有大运,得知他妻子一路如何逃出来,又是如何让他们的儿子活下来,他的心境早已起了变化。
“你去吧。”沈书挥退张隋。
张隋并不多问,知道沈书这是不回信了的意思。
是夜,诸暨九里山亮起一片火把,人马来回奔走,九里山水南村夹在群山之中。
青山隐隐带江流,江上轩窗面面幽。
村人惊慌失措,想要往外跑,怕正面碰上乱军,只得噤若寒蝉地站在屋檐下,双手不知放在何处,更有些人手里紧握锄头,虽知不能抵挡坚兵利器,却也不甘引颈就戮。等到士兵们架起大锅做饭,也无人上门索要钱物,一些人方退回到屋中。
然而天快亮时,水南村的三户人家都被敲开了门,一个主簿拿了册子,挨家挨户查人。
终于敲开最后这一户时,主簿等得极不耐烦,正要叫兵士拍第四遍门,朱文忠从后面走过来,将手上马鞭给主簿,主簿连忙恭敬地退下。
朱文忠看了他一眼,便过去敲门,轻重合度,不像先前那样疾风骤雨一般直摧人心肝。
空气中暗香浮动,是梅花气味,朱文忠侧身从篱笆向里望,隐约看见星星点点的淡色,与凝重的夜色有所差异,树干的影子暗沉沉的,但总算能看出是种了许多梅树。
进门后时断时续有咳嗽声入耳,朱文忠心中一凛,略皱起眉。
三间草庐在梅林后面,草庐后围绕着一圈竹林,朱文忠摘下拇指上射箭用的扳指,交予提灯的青年。
青年入内。
朱文忠正在门外踱步,想要四处看看,山间的树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这时节是没有虫鸣的,只是听着铠甲摩擦出的金属声,就足让人感到寒冷。
“将军,老爷请您进去。”青年犹豫地看了看朱文忠腰间佩剑。
朱文忠只作看不见,那青年也放弃拦他。
榻上一个枯瘦如柴的人,手中握着一支笔,凝神在纸上落了一点,手中的笔随之掉在地上。
朱文忠两步上前,将笔拾起,放在桌上。他注意到笔端是红的,旁边有一小碟子,内中也调了红色的液体,却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似朱砂,但朱砂不该是这样人家能用得上的,朱文忠每到一地,都会寻访名士,朝当地的百姓打听。听到了“王冕”的大名,再一打听此人的事迹,得知他自幼便是个博学多才的儒生,后因有一手好画技,曾北上游历。所谓游历,自然也是想要在北方一展才能,觅个事做。这王冕虽然读了一肚子书,却屡试不中,蒙古皇帝取士对南人限制颇多,落榜考生中常不乏真正的饱学之士,因此朱文忠寻访贤才时常要在村民中打听,是否有才能、品行为人称道者,甚至是举止怪异的。
而这王冕,事父母至孝,又在十年前就开始大放厥词,称天下将乱,举止可谓疯癫,他母亲亡故前,王冕在画上见屈原的穿戴,便仿照屈原,又以牛车,将母亲从绍兴接回。一路引得不少孩童围观,如今当中有一个孩童已长成,常到王冕家中借书看,见过王冕家里悬挂的屈原像,才知那时该被取笑的不是王冕,而是他们这群屁孩子。
王冕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在榻上躺着进气多出气少,连掀一下眼皮都极为吃力,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瞧上去却像七旬老人。
朱文忠禀明来意后,王冕大嚷一声“我乃王元章是也拘了我去索我的命去”
王冕的妻子顿时变了脸色,说不出话来,惊惶地将喝了一半的药放在旁边,连忙跪下朝朱文忠磕头。
朱文忠也被骇了一跳,赶紧扶起王冕的夫人,让她到门外说话。
王冕的夫人一年也少见生人,有些怕朱文忠。
朱文忠看出来后,便问她家中可还有子女,稍后便有一个年轻人从旁边另一间屋舍出来,显然是已经睡下了,这个唤作王周的,便是王冕的儿子,看上去比朱文忠还要大几岁,朱文忠问过,王周已经二十三,于是朱文忠便称他“王兄”。
王周神情木讷,听到朱文忠说要将他父亲送去山那边的天童寺面见胡大海,顿时张口结舌。
“是胡大海”
朱文忠一看便知,哪怕在这山野里,王周也听过胡大海的名字,便自报家门。
王周顿时脸上生光,将母亲拉到一旁,母子俩咕哝一阵。
朱文忠也不去听他们说什么,实则听也听不懂,走到窗格前,从缝隙里朝房间里看了几眼,隔得这么远,王冕看着竟像已经死了一般。只不过每过一会,他便要咳嗽一次,像是要把心肺都撕扯出来。之后便又躺下,发出拉风箱似的声音。
“可以。”王周答道,“我随父亲去。”
“那再好不过。”
“何时启程”王周朝朱文忠问。
“现在就走。”
王周难免意外,同母亲商议后,请朱文忠回营等待数个时辰,宽限至天亮再走,好让母亲为他准备干粮。
朱文忠却说“军中都有干粮,你父也有人帮忙搬动,坐军队的马车去,带几件厚衣服,天寒,莫要着凉。”
那王周看了一眼母亲,有些为难。
朱文忠会意,让王周衣服也不必带了,取两身自己的冬衣,给王家父子二人各自穿上,王冕上车时,朱文忠多看了他一眼。但见他的两只眼睛深凹在眼窝里,眼圈乌黑,两腮皮包骨头,手指上还有没洗干净的墨汁。朱文忠做了个手势,让人等一等,他看王冕似乎昏着,也不回避,就在车前对王周说“你父似乎病得不轻,或者待他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