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接连不断顺着沈书的眉毛往下滴,沾染了他脸上的温度,他一只手捂住鼻子,不让鼻息漏出半点,蹲在地上,脱下了鞋,将两只鞋小心放在花架后,赤足侧身向后撤,正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门去。
“站住”阮苓大喝一声,旋即掷出软剑,剑身抖动不已。
嗡然的轰鸣震颤沈书的耳膜,剑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闪避。
黑色大袖从沈书面前一闪,他被人按在怀里,来人身上的布料捂得他透不过气。
“趁我不在,要杀我徒儿,是何道理”
沈书陡然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落在耳朵里的声音,抬头时额头擦过穆华林下巴的胡茬。穆华林的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作汉人的打扮,浑身黑色大袍,须发沾满水雾。
“师父”沈书无法抑制嗓音中的颤抖。
穆华林单手扶起沈书,再不看他,朝旁道“带你弟回去休息,换身衣服。”穆华林的视线落在沈书脚背上。
沈书不觉把脚向后缩,好让袍襟遮住他的脚。
“衣冠不整,成何体统”穆华林从未以如此严肃的口吻同沈书说过话。
“是。”纪逐鸢道,上前抓住沈书的手臂,带他回房。
“别往外看。”纪逐鸢让沈书先在桌边坐下,他划亮了灯,灯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出纪逐鸢脸上也都是雨。
“我让康里布达先走”
“我们碰上了,师父说让他先出去避一避,张隋带他找地方住去了。”纪逐鸢抓起沈书的脚,放在膝盖上,用手掌捂住,让他暖和一些,才起身去找干净衣服给他换。
“我还是不明白”连单衣也从沈书白皙的肩头剥下,纪逐鸢立刻给他穿上另一件,文士袍不穿了,换成直裰,穿上后纪逐鸢就让沈书上床坐着。
当着沈书的面,纪逐鸢把衣服换了,爬上床来,吹去了灯。
“等会会有人来叫,先睡会。”
“怎么睡得着,师父怎么来了你怎么同师父在一起康里布达知道师父要来唔。”随着纪逐鸢吻上来,起先沈书还记得自己要说什么,没一会就全忘了。
沈书是被敲门声唤醒,纪逐鸢立刻拉着他起来穿衣服,门外的人敲过门就走,纪逐鸢也没有问是谁。
这院子就四个人,来的只能是穆华林。
沈书有点紧张,坐在榻畔迟迟不肯起身。
“怎么了”纪逐鸢握了一下他的手,觉得沈书手冰凉,纪逐鸢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让张隋给师父捎的信,通知他阮苓可能在杭州,你方才睡觉的时候,张隋得到消息,让我们去渡口接人。”
“有这么巧的事”沈书简直不能相信,他们都以为阮苓已经离开杭州,穆华林却恰恰来了,还碰上自己和康里布达不敌,沈书都有点怀疑穆华林跟阮苓是通过气商量好的。但从阮苓所说的话和做的事看,这不可能。
酒液潺潺流动,穆华林示意沈书坐下。
沈书看着穆华林的脸,眼睛不觉有些发红,叹了口气。沈书自己也不知怎么了,一股脑儿要灌下去一整碗酒,直至手背被纪逐鸢按住,沈书放下酒碗,咳嗽了一声。
“师父怎么来杭州了”纪逐鸢正襟危坐,他如今坐直身比穆华林还略高出寸许。
“来同达识帖睦迩商量一桩事,本没想找你们。”穆华林顿了顿,看向沈书,他眼神里有许多复杂的情绪,最后说,“今年底便要及冠了,可有什么想要的”
沈书心中直是五味杂陈,眼眶始终红着,放在右膝上的手也不自觉攥成拳。正在沈书有一种冲动要跟穆华林问清一切时,纪逐鸢的手牵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时,沈书平静下来。
“多谢师父,你知道我,唯有一个愿望。”
穆华林浓眉一扬,笑笑没有说话,他仰起脖子喝酒,耳朵下方露出一道血口。
“师父,你受伤了。”沈书脸色一变。
穆华林用手指沾了点酒液,按在伤口上,神情毫无波动,笑道“无事,恰好今日来了,有三件事要说。”穆华林看了一眼两个徒弟握在一起的手,挪开眼,看定沈书的双眼,“廖永安囚在死牢,已经打草惊蛇,再杀不易,先不管他了。”
沈书心中一凛,忍不住问“师父为何要杀廖永安”
穆华林“廖永安是张士诚手里的筹码,杀了他朱元璋第一不必顾忌张士诚用廖永安要挟交换利益,第二,廖永安指挥水师确有一套,但也并非非他不可,在可杀与不可杀之间。杀了他,是在帮朱元璋,也给他一个对张士诚全面开战的理由。”
沈书不明白地皱起了眉头。
就在沈书张嘴时,穆华林道“余下的你自己去想,我的时间有限,至迟后天中午必须返回婺源。”
沈书吸了口气,憋出一个字“是。”
“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不用管阮苓,魏王是个草包,扶不上墙去,就算让他拿到传国玉玺,皇太子也不可能提前登位,不足为虑。朝中有太平,朝中文官大半出自他的举荐,太平的意思很坚决,绝不会支持内禅。军队在察罕帖木儿手里,他也绝不会支持皇太子。阮苓已经离开,她说明日便离开杭州,不过女人向来善变,让康里布达躲着点,近日不要再现身。”
“我给了他们一个假玉玺,阮苓不是来找康里布达要真玉玺的吗”沈书不假思索道。
穆华林摇头“她是来杀康里布达,这与你无关,不过,你确实提醒了我。我会修书一封提醒也图娜当心。”
沈书又有问题,纪逐鸢捏了一下他的手,沈书只好忍住不问。
“第三件事,隆平派你来可是为运粮”
沈书没什么好瞒穆华林的,便把这些时日同达识帖睦迩谈成的条件如实告诉了穆华林,并说“大都人口甚多,这两年百姓没什么吃的,二百万石其实并不过分。但朝廷要得太多,一是隆平府不肯出,便会拖延下去,二是”沈书想了想,从纪逐鸢手里抽回手,磕头,垫在额下,接着起身以请求的口吻说,“一旦明面上要出这么多,我就不方便从中匀出一部分救济饥民。”
“匀”
“若朝廷要得少些,便能低价从江浙市面上收购,随这趟漕运,运往大都。而若朝廷要得多,第一是买粮就会很难,第二价格必然提高,第三,也没有那么多船只可装。”
“这你想错了。”穆华林道,“你不了解京师的官员办事,当中九成官员可以用钱打通,底下当差的尤其松懈。朝廷要得多,一进一出,换了计数的小吏,这里头就能匀下来不少。要是北运的粮就少,你还从哪匀靠民间买来的那点儿能够如果民间就能买到足够大都一地吃的粮食,朝廷何须倚赖张士诚和方国珍”
沈书心里猛跳,呼吸也急促起来。他眉心微微拧起,不断思索穆华林的话。
“但要得多,隆平府会拖延,这是一定的,也许还会派你来第二次第三次。大都的百姓经不起饿了,要让隆平尽快筹粮,就要给他们一个能接受的数字。”
沈书听完,苦笑道“达识帖睦迩提出二百万石,周仁一定不会答应,何况张士诚投降后,却没有交出兵马,他自己也要养人养马,岂肯答应这么多”
“北运漕粮,要办两件事。”穆华林耐着性子说,“一,要让张士诚完成朝廷第一次下达的任务,这样他在江浙会进一步洗掉那些无用的官员。二,借此缓解今年大都因蝗灾和水灾造成的饥荒。我想,你或者还有一个打算,是想为朱元璋在大都博取声名。”
沈书脸色一变。
“不是时候。”穆华林道,“朱元璋现在是红巾军的一部分,他的势力范围未及中原,而且风险极大,无论商定的数字是多少,跟随的人员多,很难秘密促成。漕粮北上原为激励人心,大都渴粮已久,这批粮将会让人看到希望。南北粮食输送断绝已久,不仅拖垮国力,更让民心不安。这批粮食一到,百姓有了指望,但也只能有一时的作用。人是最容易忘恩的,若要邀买人心,时间上须近。”
“那,似乎不必打这批粮的主意”沈书试探道。穆华林似乎偏向朱元璋,时时处处在为朱元璋打算,他分析的内容打通了沈书零一条思路,却又把沈书弄得更加糊涂了。皇帝信任亲近的宿卫,为何要帮助农民军头子
“要打,这里头还有许多文章可做,我一一讲给你听,你要全部记牢。”穆华林盘腿坐起,将碗盘撤到一旁,又命纪逐鸢出外守门。
一直到后半夜,天快亮时,沈书动了动坐得麻木的屁股。
穆华林望向他“听明白了吗”
“有一些没有明白,但我知道该怎么做。”沈书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连忙捂住嘴。
穆华林眼底带了笑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把灯移到近处,端详沈书的脸。
穆华林的手伸过来时,沈书下意识往后一缩,本该落在他侧脸上的手,改换方向落在了他的头顶。
异样的感觉笼罩住沈书,令他短暂的不能动弹。
片刻后穆华林抬起手,掌心里露出一面银字圆牌,上有海东青与蒙语,像是什么令牌。
“执此圆符,可在我大元境内所有驿站食宿,驿令见之需向你行跪礼。”穆华林拉开沈书的手,把圆符放在他的掌心里,“想到要什么礼物了,捎信给师父。”
沈书愣了愣,只见穆华林起身拿起佩剑,连忙叫了一声。
穆华林十分高大,长长的影子完全罩住沈书,他的脸在昏暗的室内显得面目不清。
“还有何事”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应天”沈书问。
“快了。”穆华林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侧过脸去看了一眼门口,回头过来说,“得走了,我保证你回应天时,我还在。”
落雨的声音越来越大,纪逐鸢入内时沈书仍坐着,纪逐鸢眉头一皱,前去扶他。
沈书坐得太久,起身站不稳,纪逐鸢干脆把他横抱起来,回房。
让沈书在榻畔坐下后,纪逐鸢便脱了他的鞋袜,蹲下身去替他按两条腿。
“师父走了”
“他去找那个蒙古官儿。”
“还回来吗”
“你想他回来”纪逐鸢道,“无论他对你再好,都是假的,不要被表象蒙蔽。他是蒙古人,是札剌儿的后代。”
“嗯,我知道。”沈书闷闷地答。
“等张隋回来,我便去买早饭,你吃点再睡。”纪逐鸢担忧地看着沈书,一夜未睡,沈书已经熬得眼睛通红。
“不饿,哥,你陪我睡会。”沈书侧身抱住了纪逐鸢的腰,在他怀中蹭了蹭。
纪逐鸢倏然感到腰带都松了,顿时哑然,只得把外袍脱了上床抱着沈书睡觉。没多一会,他听见沈书的呼吸规律起来,把人小心翼翼从自己身上挪开,开门出去。
不远处廊下站着张隋,张隋一见纪逐鸢立刻走了过来。
纪逐鸢却挥手示意他走远一点,两人在屋里听不见的地方低声交谈,最后张隋让纪逐鸢留下守沈书,他去买吃的。
“少主没有生气”张隋不放心地问。
“他还没反应过来。”纪逐鸢本来还要说“但我也没想到穆华林会来”,最后只是看了张隋一眼,没有说出来。
张隋走后,纪逐鸢在廊下站了一会,回房时沈书还睡得很沉,纪逐鸢蹲在榻畔,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唇,珍惜地亲了一下沈书的唇,便到门外去守。
这一觉沈书睡得很沉,醒来时才得知不过睡了一个时辰,感觉像睡了一整天那么长。张隋买的粥已经凉了,端上来时,不等纪逐鸢阻止,沈书已经被粥烫得嗷嗷叫,然而一口粥含在嘴里,吐出来势必要弄脏床,沈书双眼瞪大,脖子一伸,吞了下去,五脏六腑都像被一把烧红的刀子剖开了。
纪逐鸢倒了一杯冷水。
沈书连忙喝下去,简直哭笑不得,嗓子不舒服,便把碗放在一边,打算凉一凉再吃,肚子咕咕叫个不停。
“还有这个。”纪逐鸢拿了个葱油卷,喂在沈书嘴边。
沈书瞥他一眼,房里还有一个张隋,他红着脸咬了一口,正说拿过来,纪逐鸢却一只手理所当然接着,拿吃的那手放下去。
沈书“”算了,张隋一路上应该已经相当习惯了,本来也不用瞒他。
“少主,船已备好,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隆平”
“等达识帖睦迩找我去,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他。你就跟着我。”沈书犹有点不放心阮苓会不会杀个回马枪,总之康里布达不跟他们在一处,让张隋和纪逐鸢都陪在这里,他也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