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沈书侧躺在榻上看书,两条腿光着伸在热得不行的被子外面,纪逐鸢从沈书背后揽着他的腰,兀自在睡。
沈书躺得有点饿了,便把纪逐鸢叫起来。
下午方吃午饭,吃过之后沈书叫人挪来笔墨纸砚,就在房里读书,哪儿也不想去。出门这些日子,吃得还行,住起来却全不如在家,家里哪儿都是熟悉的,沈书一个眼神,有时候齿缝里蹦出来一个字,底下人就知道他是要换衣服出门还是吃茶开饭。要说家里的小厮,服侍得最让沈书舒服的还是赵林,他虽不是来得最早的,平日里察言观色总能入微,没有大的几个那么守礼,便少了几分拘谨。
最早从滁阳带出来的几个,陆续接手了周戌五和郑四的事儿,时常也要在外跑,沈书斟酌着,就留下赵林、史旭两个常在跟前,其余能放在外头便放在外头。
“我自己有手有脚,用不了那么多人伺候。”沈书随手翻了一下账,“回头让张隋跟你说,在杭州也花了不少钱。”
周戌五应了。
沈书便让他先走,好同郑四细谈建德的情况。
“韩婉苓一直就没再回曹京家”
郑四沉吟片刻,谨慎地说“留在文忠少爷身边了。少爷,小人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留你一个人,就是让你说话。”
郑四放下茶盅,正色道“曹京是个商人,五叔给我来信,这人做生意颇懂些手腕,要是门路通,光收丝贩布这一套,也能做得起来。而且曹家养了一批绣娘,在当地也有些名声,曹京有两个儿子,长子派去大都了,次子派入川。一个是去访绣艺,到大都那个,自然是去寻贵客。曹京要是真能办成这桩事,朱家早晚是要称王的,咱们汉人重衣冠,礼制上头的事,没有一件是小事。撇开韩娘子不谈,世道乱,人心也乱,商人们得寻出路。少爷给他们搭一两块板子,将来他们都感谢您。”
“这我知道。”从郑奇五、卫济修开始,沈书从不曾小看过商贾,懋迁事涉钱财,更会带来消息,这些消息虽没有暗门探查到的精确,却可形成补足和修正。
“再则,依小人看,文忠少爷对韩娘子甚是看重,屡次为她冒险,或者可以除去这女子”
沈书看了郑四一眼。
郑四知道说错了话,忙又道“实在不能,少爷或者可以想办法,在她的身份上做一些手脚。”
“你是说,消了她的贱籍,伪作普通民户”沈书沉吟道,“不是不可,但也不容易。文忠一遇上这女子,便陷进去,这个人连夫人都知道,如果夫人见过她,或是夫人曾让身边人悄悄去看过她,从前这位韩姑娘是抛头露面过的,若要有人见过,被人告发出来,那罪过比金屋藏娇就大多了。我再想想吧。”
晚上沈书躺在床上,同纪逐鸢说这事。
纪逐鸢将手拿出来,放在被子外面,拉住了沈书的手,迷迷糊糊地说“你手底下的人胆子比你还大,别说马夫人爱重朱文忠,可能早让人去看过。就是杨宪,恐怕早就摸清楚这个韩娘子几个鼻子几只眼,莫动歪脑筋。朱元璋已斩了好几个郎中官,他处置起文官向来铁面无情。只要不是造他的反,他的几个义子犯了天大的错,死的只会是他们身边的幕僚。”
“就没办法了”
纪逐鸢睁开眼,挪过去让沈书枕在自己肩前,一条腿压住沈书的腿,手指按揉他的掌心,再没有比此刻更舒适惬意的时候。连带纪逐鸢语气也便懒洋洋起来“前次说了那么多,只要韩娘子自己不求名分,应该没什么事。”
“文忠兄不是这样的人。”沈书道,“哪怕韩娘子什么也不说,他也想给她名分。”
纪逐鸢没有说话。
沈书又道“若有一个姑娘,与你相识于年少,知道你全部的抱负,心疼你流落四方,见证你一日一日建功立业,把满腔的柔情都留给你,你就不会想给她一个家,让她不再过孤苦无依的日子”
四目相对之间,纪逐鸢不禁心头猛跳,旋即一哂“那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如果韩娘子走了不再来也便罢了,重逢后朱文忠会更笃信两人有命定的缘分。在这件事上只会越来越执着,无论用什么办法,除非真让韩娘子做他的妻,所有办法都是他头上的一把剑,随时会掉下来。他有大志,也不可能带着女人私奔,这要是在他还是舍人时,头一热,也许带着韩娘子就跑了。现在他镇守一方,前次相见,他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将军,没那么容易听得进去。”沈书想了想,说,“讲利弊,当初你带着我在元军手下讨生活,真讲利弊,早扔了我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你扔了我了吗”
纪逐鸢不说话了。
“我们看他只是沉迷美色,却不知他二人如何相处,如何相知,搞不好已经两心相知以命相许。这便是这件事最让人头疼之处,我敢说哪怕别后一年多,攻城上头朱文忠仍愿听我,娶妻却必不会听我。”沈书越说越觉事情不好办,郑四的办法也许可以试试,却要担不小的风险。
两人说着话,沈书稀里糊涂就睡着了,翌日天不亮便照周仁的吩咐,先到他家中吃饭商量应付方国珍派的使者。
还在吃饭,便听见周仁的儿子在院子里背书。
周仁见沈书停下来,亲手给沈书盛了碗粥,表示亲近之意。
“公子今日读书真是用功。”沈书笑道。
“他是笨,前天就背这一篇,背到今日,还磕磕绊绊。不是那块料子,将来还不知要怎么办。”
周夫人把一张烙饼夹在周仁的碗里,斥道“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
周仁一笑,叹道“慈母多败儿吶。”他不住摇头,周夫人将早饭摆上便带丫鬟走了。
“总之还是要早发船。”沈书道,“达识帖睦迩已捎信去京,至迟六月初朝廷便有消息,快的话今冬能救十万性命,是莫大的功德。”
周仁把饼撕成小块,以筷子将饼块按在粥里,没有接话。
沈书看出端倪,迟疑道“周叔有何顾虑”
周仁长出一口气,看着沈书说“贤侄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方国珍是何出身”
“不也是贩私盐”沈书停顿下来,这正是张士诚行事与其他起义军头领不同的根源。在这点上,方国珍与张士诚有共性,双方都会用做买卖的眼光来看待事情。顺着这个方向,沈书很快想明白了周仁在担心什么,立刻朝周仁说,“右丞相的意思,可以等秋粮入库。现在水道可以避开万里长滩,由崇明东行,走黑水洋,顺风的话,也就是十天的功夫。便是风水不顺,走半个月也算长。只不过海上凶险,需方国珍的大船,舵手也要他出。”
周仁“还要敲定从何处装船。”
沈书点头“八十万石不是小数,既是从隆平出,自然是从隆平装。”
当时沈书不知道周仁为何听完这话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到上午,在太尉府里见到方国珍派来的几名使者便全明白了。参与谈判的人,除去沈书,隆平府还有四名文官参与。
事情没有谈拢,晚上大家却还坐在一起吃酒,两边都在聊各自所占地方的风光物产,撇开运粮的正事不谈。
沈书摇摇晃晃地在舢板上吹风,万千点亮的华灯坠在水里,星辰一般闪烁不绝。
不远处船上飘来琵琶声,沈书捞起袍襟,走到甲板上,朝对面船上大叫一声“季兄”
正是季孟的船,他一身白袍,坐在舱中。
沈书让船工搭板子跳上季孟的船,琵琶女抱着琴起身告罪,到船篷外去。
“你是知道在这船上议事”季孟的消息灵通,哪怕是周仁没带他,却也有许多同僚和兄弟。沈书看见季孟点头,长出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江面,突然想到,该不是季孟有话说,特地追上这艘船来。
“你回来还没替你接风洗尘,这杯酒就算替你洗去旅途疲惫。”季孟先干为敬。
沈书在大船上便灌了一肚子酒,走路都听见肚子咣当咣当响,手拿着酒杯看了一眼季孟,也喝了一杯酒。
“怎么样,谈成多少”
沈书不打算隐瞒,照实说了。
“倒也不多。”季孟道,“这能养得活大都”
“自然不够,除了张士诚,陈友定应该也会往大都输运粮食,只不知道有多少。达识帖睦迩原打算要三百万石,太守不会答应,八十万,算是一个双方勉强能接受的数字。”
船篷里沉默了会。
季孟已经又满上一杯酒,但当酒壶过来时,沈书拿手遮了一下杯口。季孟也未勉强,对沈书说“眼下,还没有要用船的消息,八十万石,不可能走内河。”
“唔,不走内河,远海航行,快得很。只是需用的船只不少,咱们走内河多,船太小,走多沙浅滩也不便,须用沙船,而且要大。我记得,你们家的货船,载重只有三四千石,就打算是四千,也需二百艘船。”
“方国珍有多大的船”季孟问。
沈书摇头,拿了一块做得漂亮的梅花冻糕吃,叹道“太守怀疑他们没有交底,方国珍只愿出载重三千石的船,而且只给五十艘。”
“我们有十艘,还有两艘小,载重只得一半。”季孟不免奇怪起来,“这不是朝廷让方国珍配合咱们运粮吗”
沈书双眉一扬“配合啊,怎么不配合那边说了,可以分多几趟运。只不过船资归咱们出,他们只出船和船工,船上吃的用的统统不管。”
那周仁当然不干,出粮已让他不悦,还要养着方国珍派的船工。
“比着驿站祗应的数,每人每天一升米一斤面,酒不用,得要半斤肉。”沈书摇头道,“唯一不同的是,咱们汉人不讲究,倒不强求羊肉,只要是肉就成。”
“那也不少了,一艘船上少也要四五十人。”季孟突然想到,周仁应该是不会同意。
“当然不同意,所以扯皮嘛。”沈书发了一会呆,说,“我前天进的城,回来当天便去见太守,当时他跟我说,方国珍派来的人谈了这些日子还没谈出个什么来,我还奇怪是什么事这么难定,本以为是数量没定下来不好谈,现在看来那边根本不想谈。方国珍常年行走海上,八九千石的大船是有的,只是不拿出来用,光出船,船是死物,船工出,但光这批船工,要吃的就不少。再说,给京城的漕粮也是咱们出,上面当然不同意。”
“大船确定有”
“太守说有,骗我做什么我跟他是同一边的。”不过季孟的话提醒沈书,应该找李维昌问问,有无人知道方国珍那头的情况。
“那怎么办”
沈书对着季孟两手一摊。
事实上不止沈书不知道怎么办,周仁也是头疼,另外一头,张士诚在绍兴用兵,打一天的仗,就要吃一天的粮食。此外秋季要在杭州修筑新的工事,用以防御。
“朝廷要隆平养,杭州也要隆平养,什么也别干全叫回来种地算了”沈书学周仁撒气的样给纪逐鸢看。
“那就叫回来种地,反正大家伙儿都是种惯了地的,种地不用丧命,甚好。”纪逐鸢说,“一天就什么都没谈成”
“没法谈,都藏着掖着,周仁明天不去了。”沈书坐在榻畔,脱了鞋袜,趿一双木屐,让纪逐鸢去拿衣服。
周戌五让人把洗澡的角房重新修整过了,可以容纳两个浴桶,纪逐鸢却只叫人把其中一只注满水。
洗澡的时候,沈书听纪逐鸢说,康里布达今日来过,一个湿手掌拍在脑门上,沈书就手在脸上抹了把水,“对,叫他来,我还有事情问他。”
“待会让赵林去叫,他今天没走,高荣珪在家里。”
沈书一看天也晚了,便说今天就不叫了,人家小别胜新婚,总不好打扰。孰料晚上康里布达自己过来了,沈书看他走路没什么问题,高荣珪一进门就大喇喇地叫沈书。
“我们说话,你们听不听”沈书拉过康里布达的手,要往屋里去。
“不去,我陪你哥吃点酒。”高荣珪挥了一下手,他另一只手抱着一坛酒,示意纪逐鸢过去。
“你们说。”纪逐鸢又问沈书待会吃不吃馄饨,听沈书回答说晚上吃得很饱,这才点头随高荣珪到房里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