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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0、〇
    搠思监乃亦怜真之子,而亦怜真曾侍忽必烈的太子真金于东宫,任太子家令。搠思监更在年少时袭长宿卫,为泰定帝掌文书,一门显赫,自不消说。



    当今妥懽帖睦尔在位,搠思监历任中政使、中书参知政事、御史大夫、知枢密院,一路做到中书右丞相,并加太保。于去年三月加太保,十月就被监察御史燕赤不花弹劾,历数罪状,除其印绶,却并未作其他处置。



    而在刑部欲拿下搠思监治罪时,太平屡为他申辩,保得搠思监仅挂冠在家,皇帝不曾下诏除他中书右丞相之职,也并不用他。



    太平看出皇帝实际上不想免去搠思监的职位,更遑论是下狱抄家,大元本有典章可依,但又行四等人制,这便使天下并无统一的律法可依。于是天子垂询时,太平回答说,若中书右丞相印制假钞一事流传开来,必有损国体,亦有损君威。



    实则已相当接近妥懽帖睦尔的顾虑,大元治下,其他各族数十年来深受挤压,一国首辅却要印制假钞敛财,又是与奇皇后信任的朴不花狼狈为奸,一方面妥懽帖睦尔面子挂不住,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事情宣扬出去,皇室威严受损,更使民怨沸腾。



    于是事情便这么搁置下来,搠思监也学乖了,将尾巴紧紧夹起。



    太平示意搠思监喝茶,朝堂上的事,他拣着一些不大要紧地说了,唯一能让搠思监这样家中时代显赫的蒙古官员关心的,便是王室中人的动向。太平避开奇皇后意欲让皇帝内禅之事,只提皇太子请旨北巡抚绥军民。此外,便是察罕帖木儿的战功赫赫,俨然在大都以南竖起一道坚固的屏障,而说到毛贵被赵均用杀了,搠思监拍腿大笑,眼中射出阴毒的光芒,连声叫好。



    “这些毛贼,越是斗得欢,越成不了事。要不是老大人生病,这真值得咱们浮一大白”



    太平摆了摆手,道“老夫这朽木一般的身子,是每况愈下了,酒是断不敢再沾。”



    “诶,在京做官,哪能不沾酒”



    太平看着搠思监笑而不语。



    搠思监猛地一皱眉,紧张地站起身,在厅上踅来踅去,犹豫道“莫非老大人要辞官”



    太平重重点头,欣然道“正有此意。”



    “万万不可,帝君身边,正直敢言者寡,老大人再辞官,朝堂岂不是要乌烟瘴气,被那些奸小之辈把持,皇太子才有十九岁,尚未及冠,大人辞官后,朝廷岂不是”



    “不会有事。”太平示意搠思监稍安勿躁,坐下来说话,抖着手给搠思监倒了茶。



    搠思监烦躁地拿过茶杯放在桌上,目不转睛地把太平盯着。



    而太平深知,搠思监不过是在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便摇头道“朝廷收回大人的印绶,皇上却不曾任命中书右丞相,任这一朝长吏之位空缺,足见圣意。大人还有什么好忧心的我老了,连入土的时限都放眼可见,早晚是要退下来的。”



    “天下盗贼蜂起,老大人就不想管了”



    “说起来,右丞相曾经领兵镇压徐州、淮南,是真正的将帅之才。我等文臣,也就是算算账,定些繁文缛节,律典明刑,不过是在世祖造好的车上,御风而行,岂敢称功”太平一番话说得诚恳,间或咳嗽几声,他的脸色实在不好看,隐隐有行将就木之意。



    听到后来,搠思监也只好连连叹气,称改日再来拜访,并再三叮嘱着太平一定要好起来,再为朝廷效力。



    太平送搠思监出中庭,命儿子也先忽都前去送他。



    贺均心事重重地返回到中庭,抬头看见厅上还亮着灯,正要前去查看时,听见一阵激剧的咳嗽,他变了脸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厅上。



    只见父亲贺惟一跌坐在地上,脖颈后仰,不住吁气,身体一侧无力垂落的手上那方帕子,竟让鲜血怒染。



    贺均大叫一声,扑上前去,冷不防手腕被人掐住。



    “别不用叫人。”贺惟一拽住儿子的手,眼神示意他扶自己起来,又看桌上的碗。



    贺均连忙拿来药碗,眼中噙着泪,药却已凉透了,贺均不敢让贺惟一吃这冷药,唤进来贺惟一最为心腹的随从,待药热好时,贺均已将他父亲挪到了榻上,眼泪已退下去,眼眶却还很红。



    贺惟一闭目躺在榻上。



    贺均便一动不动静静跪在榻前。



    “父亲,吃药了。”贺均低身轻道,将贺惟一扶起,先吃一口汤药,对贺惟一说,“还好,不苦,儿叫人拿了蜜枣,喝完药父亲含一颗。”



    贺惟一沉沉闭眼。



    贺均每喂贺惟一一勺药,便替他仔细擦去颊边药渍,喂完后让贺惟一咬了颗枣在嘴里,十分小声地说“病中不能多吃,待父亲好了,儿叫人多买些来。”



    贺惟一没有睁眼。



    贺均将声音放得更低,唤了一声“爹”许久,他叹了口气,退出门去,叫人收拾药罐汤碗。



    “搠思监大人送来的礼都在后院,少爷看怎么办”管事等候已久,贺惟一此次称病之后,贺家大小事都由贺均夫妇处置。



    “单独放一个地方,要让人就算抄家也抄不出来。”贺均咬牙道。



    “少爷”管事骇了一跳。



    贺均安抚了他两句,见管事也相信了他的说词,不再惊慌,这才心事重重地离去。



    是月,河南战火如荼,察罕帖木儿请准通令全国,八月乡试的河南举人及在他乡避兵的儒士,不论籍贯,照河南行省原定数量,在陕州置贡院如期应试。妥懽帖睦尔批示照准。接着,察罕帖木儿整顿秦晋各地义兵、官军,统编为一军,奉察罕帖木儿一人为帅,调集河南行省全部兵力,围剿汴梁。



    一夕之间,汴梁紧闭四方城门,宫殿之中,歌舞不断。韩林儿被宫人唤醒时,已是傍晚,筵席上菜肴已凉,猪皮上凝了一层薄薄白霜。



    “太保还未回来吗”韩林儿揉了一下眼。



    宫侍毕恭毕敬道“传令说让陛下先回后宫歇息,明天上午太保大人自会进宫面见。”



    韩林儿没说什么,只是在席上坐得屁股麻,起身站不稳,最后是由两人左右搀扶回去。



    睡到半夜,韩林儿起身,拿开挂在他臂中的纤纤玉手。女人翻了个身,乌云似的长发披盖在肩头,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月光洒下,韩林儿一身素衣,到天井中坐着。原先这天井是光秃秃的一片,后来韩林儿让花匠来整治,照他的喜好添了不少,又在天井里造了一个石亭,方便他有地方坐着发呆。



    韩林儿一走下石阶,便注意到石亭里有个人。



    那人影他再熟悉不过,心中顿时雀跃,加快脚步朝前走了数十步,突然,韩林儿意识到了什么,脚步停顿下来。



    “你怎么回来了”韩林儿冷冷地问,“不是叫你走吗”



    “大军围城,无路可去。”



    “你能走。”韩林儿走上前去,逼视穆玄苍,“对吗”



    穆玄苍抬起手,正要落在韩林儿头上时,韩林儿猛地后退一步,背过身,长出一口气,语气近乎恳求“赶紧带你的人撤走,毛贵死了,赵均用只想自己做皇帝,关、潘二人兵败如山倒,溃逃出大同,刘叔和我,谁也不是这块料。穆玄苍,你选错人了,兀颜术也看错人了,韩家没有这样的命数,就不要再与朝廷作对,只会死更多人。”



    “陛下是想投降吗”穆玄苍平静地注视韩林儿。



    韩林儿脸上发烧,不敢转过身看穆玄苍,他的嗓音沙哑不堪,不住发抖“汴梁古都,多少皇帝的英魂终结在此地,搬来之后,我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安稳觉。他们都在梦里唾弃我,居于九天玉阶上,那声音、声音阴魂不散,仿佛我是一只阴沟里的耗子,竟堂而皇之坐在了皇帝的膳桌上。”



    “陛下,想投降吗”穆玄苍又问一遍。



    韩林儿耳朵通红,脖子青筋突起,牙关咬得腮帮都发酸,终于,他转过来直视穆玄苍,沉声道“如果我的圣旨真能传出龙亭,我会立刻下诏让全城投降,要杀要剐,拿我的命去。但我不能,我的诏书也走不出这座宫殿。”



    “卑职想问的是,你想投降吗”穆玄苍逼近过来,他脸上没有表情,好像那张苍白俊美的脸皮只是一张面具。



    他深邃的目光让韩林儿下意识想要后退,但他没有退。



    “是”韩林儿掷地有声。



    穆玄苍站住了脚。



    二人相隔不过两步。



    韩林儿无所畏惧地抬高了头,不退反进,眼里既有笑意,又闪烁着几许泪光。



    “我想降,想离开这里,随便去哪里。”韩林儿嘴唇发颤,眉间隐忍着一股怒气,“没有一个人问我想不想坐在龙椅上,我想过那个位置吗草他娘的,我不想,我不想,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皇帝,我凭什么当皇帝不要说带兵,就连你腰上这把刀,我也舞不动。这种东躲西藏,耗子钻洞的日子从来没人问过我要不要,想不想。”



    “这些话你对太保说过吗”穆玄苍问,这一次他伸手时韩林儿没有躲开,穆玄苍的手掌碰到他的额头,继而将掌心覆在他的额上,摸到了一手的汗。



    “我说不出来。”泪水滚下韩林儿的脸,他死死地咬着嘴唇,下唇渗出血来,“我不是他的对手,他能看穿我的心思,让母后向我施压,韩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就在那间灵堂里看着我,压着我,让我喘不过气,也翻不了身。”



    穆玄苍抬起手,握住了韩林儿抖动不已的肩膀。



    韩林儿终于崩溃,放声大哭起来。



    “那你、你还走吗”韩林儿抽噎着说。



    “我没有离开过,陛下,我是您的宿卫。”穆玄苍道,“古之卫者,以背向主,即若有敌袭,以己身做盾,向外背内。”



    韩林儿深深吸气,又哭又笑,脸上现出安慰的神色,拉起穆玄苍的手,猛吸鼻子。



    “我不想你走,你就留下,留下也好。”他还有许多话想说,低头看了一眼穆玄苍的佩剑,他看过这是一把锋利的宝剑,因穆玄苍突然现身,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穆玄苍在殿内打了个地铺,夜里韩林儿坐起身。



    穆玄苍便说“在。”



    如是四次,韩林儿终于陷入沉睡。



    穆玄苍短暂地睡了一觉,当晚放出信鹞,一封去龙兴,一封去隆平,一封去大都。



    是夜流星成雨,小半个时辰间,有星河陨落之感。



    邱辛月落脚在村店里,她一身农妇打扮,头上裹青色的布巾,拆了信来看。秀眉颦蹙,看完后就在油灯上点了那张纸。



    四野阒寂,人烟荒芜,村店里只有两位客人。邱辛月一觉睡到早上,将伪造的官引拿到柜面上。



    小二打着哈欠,叫掌柜的出来写字。



    邱辛月收起官引,付清房钱,出门牵走自己的马,一路疾驰到江边,遥遥望见渡口的破草屋,摇摇欲坠的木门只差谁轻轻拽一下就能掉进江水里。小舟随水沉沉浮浮,草屋内走出一名文士。



    “宗茹先生。”邱辛月上前,向他一拜。



    宗茹往邱辛月身后看了看,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入内再谈。



    果然茅屋中没有人,渡口的梢工早就跑了,官府发不出钱,四处不太平,坐船的人少了,就是坐船,拿不出钱的人也多,拿不出钱也就罢了,还要钢刀架颈,好省一二文破钞钱。各地逃跑的梢工不计其数,朝廷鞭长莫及,早已无法约束。



    “昨夜门主来信,汴梁估计是守不住了。”



    宗茹连忙抬头,急迫地看着邱辛月,他颏下的胡须轻轻抖动,问道“门主有何打算”



    “韩山童不能断后,先把人带出来,红巾军奉他为主,各地都有兵马,救走再说。”



    “要甩了刘福通”宗茹看邱辛月的脸色,意识到这话不应该说出口,改换了另一个话题,“汴梁真守不住我听说红巾军在中原及北方打得还算顺利。”



    “天灾之下,人心惶惶,守不住人心,就守不住城。”邱辛月起身,“先生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听门主指令便是,近日我都在龙兴,有事先生派人来找我便是,我的手下自会知道怎么找到我。”



    宗茹起身,一揖到地,目送邱辛月离去后,才骑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