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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2、五零〇
    屋里没点灯,沈书打算在床边看一眼就走,却看到床上有微光,凝神再看时,发现黄老九压根没睡,瞪大着两只眼睛。



    沈书哭笑不得,点起灯来,盘腿坐到榻上。



    “老先生怎么还没睡不睡也不点灯”沈书摸到黄老九的手,干枯,微凉,老人斑密布。那年黄老九被康里布达突然塞到家里来,他的脾气古怪,说话阴阳怪气,时常让沈书觉得这人要干棒打鸳鸯的事儿。又不是自己家里的长辈,有什么也不好随便说。



    过了这些年,黄老九凭一身本事,让沈书这些小辈不得不服气。而沈书也发现,他总是嘴硬心软,天天催自己娶妻,其实跟个担心儿子的老父亲没什么差别。只不过沈书同纪逐鸢的关系不好同黄老九讲,沈书心里却是领情的,许多时候,沈书都从黄老九身上看到他爹的影子,不是样貌里的相似,黄老九早已是老人脸,皮肤干黄起皱,两腮到鬓边都有明显的老人斑,岁月令他的眉目失去年少的光彩,沈书印象中哪怕是父亲久病在榻上,也还远不到现出老态的时候。也许除了当年见过黄老九的人,再没有人知道他年轻时是什么模样。



    “晃眼睛。”黄老九看了沈书一会,疲倦地闭上双眼。



    沈书看着他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他替黄老九整理好被盖,伸手试探黄老九的额头,没有发烧。黄老九皮肤里的纹路仿佛是刀刻的,沈书忍不住想,自己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



    他在榻畔静静坐了一会,吹灯,出去又吩咐陆约好好看着。



    “每日清晨、黄昏,你就记着点,大夫来了也记下来都怎么说的,报给我。”沈书小声叮嘱完,往回走,走到廊下还绊了一下。



    好在黄老九的病到十一月中旬时,吃药吃得好了起来。



    “我说你一天是没事能操心,白担心的。”纪逐鸢脱了武袍,站在阳光里擦身,浑身上下就一条薄透的武裤,看得沈书直咽口水。



    沈书眼看着要及冠了,家里算上厨娘和带孩子的,就五个女人,还都被安排得远远的,平时吃饭都是各自在小院里开。开始征粮后,家里走动的人多了,常有坊正、里正的上家里来找沈书,沈书叮嘱了纪逐鸢无数遍,让他不要在人前动手动脚,实则冷不丁看见纪逐鸢露出一身漂亮的肌肉,也有点心痒痒。



    其实纪逐鸢心里有数,只不过爱看沈书不好意思。就在此刻,纪逐鸢一边擦身,也能察觉到沈书看他,便故意不往沈书那看,快擦完时,倏然转过头去看沈书。



    沈书咳嗽了两声,控制着不移开眼,伸直脖子说“下午还出去”



    “不去了,下午陪你。”纪逐鸢穿好衣服,走到沈书的面前,低头亲了他一下。



    沈书心里有鬼,脸和脖子都不住发热,又听见纪逐鸢说要去看看黄老九。沈书一早过去看过,自然是没有又去的道理。黄老九本来也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做病人看待。



    说来也怪,从前纪逐鸢最不喜欢黄老九,觉得他多管闲事嘴又碎。后来不知怎么的,纪逐鸢突然把黄老九当祖父一般供起来,但凡在家的时候,总要抽出空去瞧他。



    吃午饭时,纪逐鸢回来了,沈书问过黄老九的情况,得知他的风寒是真好了,便叫周戌五来,让周戌五给大夫封一份厚礼送去。



    午饭吃过了,纪逐鸢骑马带沈书,到城外先晃一圈,看看沈书的地。



    佃户们也许久没见东家来人,个顶个的热情,一路“大人”“老爷”的叫。阳光拂过麦浪,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绿。纪逐鸢打马走到高处,抱了沈书下马,指给他看,说“喏,东边那一片,全是你的。”



    沈书笑着说“是我们俩的。”



    “这是最后一季。”纪逐鸢话里有话,低头时捏了捏沈书的耳朵,阳光晒得沈书耳朵发热,耳朵尖上一片红。



    “还不好说。”沈书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时,看见纪逐鸢专心的神色,心中一动,侧过脸去同他接吻,一边紧张得浑身冒汗,眼珠子四处乱瞟。



    亲完了,纪逐鸢牵着沈书的手,走到马旁边,抱他上去,牵着马,做他的马夫,走下坡后,抬头看沈书。沈书的视线片刻也没有离开过纪逐鸢,这时伸出手。



    纪逐鸢嘴角弯翘,拍了一下沈书的手,却没握那手,他的笑里带了几分懒洋洋的喜悦,翻身坐上马,低头在沈书的耳边说“抓紧。”



    座下的马飞奔出去,沈书大叫一声,扑在马脖子上,吃了一嘴鬃毛,气得想骂人,又被疾驰的马一颠,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撞在纪逐鸢的怀里。



    纪逐鸢的手臂从沈书身后抱上来,低沉的笑声传入沈书的耳朵,沈书好奇地抬头一看,纪逐鸢是真的很高兴。



    累了一天回去,洗澡的时候,沈书才醒过味儿来,趴在浴桶边儿上,只露出一个脑袋,看着另一只桶里闭目养神的纪逐鸢。纪逐鸢头发湿润地垂在外面,沈书用手指给他梳头,往纪逐鸢头发上抹脂膏。



    “哥。”



    “嗯”纪逐鸢没有睁眼。



    “你想回去”沈书怕自己没说明白,补了一句,“想回应天了”



    纪逐鸢睁眼看沈书,一只手伸过来,摸摸沈书的头,认真地看着他问“你不想”



    “我还成。”沈书道,“想把漕粮的事儿办完。”



    “那就办完再走。”纪逐鸢毫无犹豫地说。



    “我看全办完少也得明年四月了。”沈书把刘斗最近捎来的信拣着要紧的事说给纪逐鸢听,他派张隋出去探了,内河确实有不少河道已经不适合走船,尤其是庆元来的大船。



    “前几天我不是到澉浦去看了吗很破,存不下几袋粮,先是让杭州派人去修,拖了些日子,现在是张士信自己招民夫去,将原本港口的泥沙清一遍,进行扩建,这个月一准能完工,就是船过不来。刘斗也说,方国珍的意思要等三月以后发船,这些我都写信告诉师父了。”沈书拿个瓢,边说话边往纪逐鸢的头上冲水,纪逐鸢闭着眼,细长的睫毛被水冲得贴在脸上,沈书用手指拨了两下。



    “痒,别乱动。”话是这么说,纪逐鸢没躲。



    沈书哦了声,继续拨弄纪逐鸢的睫毛。



    就在这时,纪逐鸢倏然伸手,抓住沈书的腰,便把人拖进了自己的浴桶里。那一下太快,沈书只觉得眼前一花,回过神时光顾着憋气。有一双手一直托着他,沈书咳嗽了两声,眼睛上都是水,但他还是睁开眼,觉得眼睛疼,手摸到的都是湿滑的皮肤,沈书啪啪地在纪逐鸢的肩上拍,想骂人,憋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纪逐鸢拿毛巾给沈书擦了擦脸,让出些许位置,把人抱在身前,一句话不说地亲沈书的耳朵和脖子。



    “你”沈书站也站不起来,转身也转不过去。



    纪逐鸢替他擦澡,问他“师父怎么回的”



    沈书不自在地动了动,一时有点走神,不久,拧起眉来。



    “师父回信了吗”



    沈书张嘴时却没说出话来,抬手在纪逐鸢的脖子上拍了两下。



    纪逐鸢温柔下来。



    “远水难救近火,无论朝廷怎么说,张士诚和方国珍的势大,朝中”沈书身上一抖,咬咬牙。



    “嗯”纪逐鸢示意他接着说。



    沈书眼光有些恍惚,缓了缓才接着说“也没有能力问他们的罪,到底这二人缺一个也没法运粮进大都,现在都得把他俩”沈书的话戛然而止。



    风吹动窗下的竹铃,纪逐鸢起来开窗,沈书累得睡着了。



    纪逐鸢出卧房,到书房里去翻看沈书带回来的各坊名册和摸底,上头除了户籍,并列的是各家原有田地,后圈荒地,可耕田地总数,各年交的粮税情况,去年到今年的数字没有。沈书简单标注了上户与中户,纪逐鸢点了三盏灯,把书房照得很亮,卷起袖子,按照多寡排序,誊在新纸上。天蒙蒙亮时,纪逐鸢起来洗了一把冷水脸,出去让人牵马。



    见到来的是纪逐鸢,季孟忍不住向他的身后瞥了眼,确信无人。



    “这么早”季孟听见下人来说纪逐鸢到访,只披了一件外袍,腰带松松垮垮地系了一下便出来相见。



    “唔。”纪逐鸢不苟言笑,看得季孟的心里直发毛,困意顿时杳然。他看了一眼,便说,“不是沈书的字,这是谁写的”



    “我照他写好的誊了一遍,底子不能给你。”纪逐鸢说。



    季孟理解地点头,还想说什么,但跟纪逐鸢不熟,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好在纪逐鸢送完东西马上离开,季孟留他吃饭他也不吃。



    一直到中午,沈书才起来,也不知道是昨天太累了,还是黄老九病愈,他心里一桩事情放下来,整个人太松懈。沈书打着哈欠,边吃午饭边听周戌五说纪逐鸢天不亮就去给季孟送了份名单。



    “什么名单”沈书奇怪道。



    “就是征粮的册子,大少爷誊录了些,说是差不多够了,让季孟照着去办。”周戌五道。



    沈书三两下把饭吃了,到书房一看,征粮的名册还在桌上摊着,灯油几乎都烧干了,也没收拾。沈书走近过去,看到纪逐鸢还给他留了一张条,说晚上要回来吃饭,让家里多煮半桶饭。



    沈书心说这怕不是个饭桶。不过看在纪逐鸢做事的份上,沈书心情大好,下午与太守府的人一起去见坊正,之后便是到周仁那汇报,定下在城西林家的义庄外头占一整条巷子,摆上五条桌子,借林家的偏院给办差的吏员早晚、中午休息,饭也在林家开,由太守府去结账。



    这么一来,和籴就算正式开始,得罪人的事,达识帖睦迩一点不沾手,全是张士诚的幕府里出人。



    晚上抱着睡觉,沈书窝在纪逐鸢的怀里小声说“真不行了。”



    “不舒服”纪逐鸢问。



    “还成,也没有”沈书别扭地翻了个身,枕在自己的手背上,纪逐鸢便从他身后抱他,把头放在沈书的肩颈处。



    “那为什么”纪逐鸢腰动了一下。



    沈书没躲,但还是说“太频繁了,不好。”



    “那睡觉。”



    沈书低头看一眼,一边眉毛禁不住上挑,脚向后踹了纪逐鸢一下,“那你干嘛”



    “睡觉啊。”纪逐鸢理直气壮地闭上了眼睛。



    沈书简直拿纪逐鸢没办法,只好由他去,最后还是出了一身汗,一早就起来让人烧热水。



    白天在周仁的家里,沈书没精神,哈欠连天,连眼泪都打出来了。



    “这不行,还是得用咱们自己的天祐通宝。”



    沈书循声望去,没有吭声。



    另一人站出来反对,说“林大人,这真不成,咱们的粮有自产的,也有粮是用盐换来的,到时候征粮若凑不够,也要从库里出。天祐通宝是咱们自己铸的,铁虽贱,这些年也攒下不少铜钱,到底算是咱们隆平府的。你用天祐通宝和籴,算是怎么回事这还算是朝廷和籴吗”



    林丕“我们用铜钱买,朝廷就不能用钞钱买,不然你现在用钞,到时候粮到了大都,大都亦用钞,岂不是白送他们的。”



    “让他们拿出二金来换,不然用旁的,咱们只要物不要钞。”又有人说。



    林丕只觉得好笑,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



    一直闭目养神的周仁咳嗽了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到他的身上,周仁却慢悠悠地端起茶碗。许久,周仁啜了口茶,抬起眼来,说“已经是亏本的买卖,再要血本无归,于我隆平一地,实是负担极重。还要有赖各位,拿个主意。”周仁将手一推,便把这担子往余人肩上甩了,要留到明日再议。



    日落时,林家门外的巷子里,夕阳余晖拉长着枯树,树上站着几只乌鸦。两个家丁拿着长竹竿子往枝头上戳,嘴里还骂“倒霉催的东西,滚蛋”



    林丕乘一顶小轿,下轿后走到偏门外,朝家丁询问“今天多少人来交粮”



    家丁脸色发白,眼睛一直朝旁边瞟。



    风把桌子上摊开的几本册子吹得哗哗的响,白纸还是白纸。



    林丕枯瘦发黄的手指拈起一页纸,翻过去,接着把整本册子拿起来,复又放下去。



    “林大人。”远处有人叫他。



    林丕听着声音有点熟,一时想不起。



    沈书满脸堆笑地快步走到林丕面前,朝他拱手作揖,顺势按住头上的毡帽,客气地说“路过,看见林大人在这,冒昧过来讨一口茶吃,不知道林大人是否得空,让我讨个便宜。”



    天色将暗,林丕的脸上看不清神色,声音却是有力的,答道“晚上吃茶睡不好,沈主簿年轻,我不行了。”



    沈书以为遭人婉拒,正在想说辞时,听见林丕又说“不如雇一条船,到船上吃一顿酒,热热身子,晚上睡得踏实点。”



    “请,请,林大人带路。”沈书侧身一让。



    林丕让家丁去套车,言语客客气气,两人都束手站在夜风里。沈书一个人没带来,林丕家里也只有赶车的马夫跟着去,到河边上船后,马车就留在岸上,光秃秃的柳条垂在车篷窗边。



    沈书收回视线,坐到食案旁,船上的屏风设得远,有人来问是听琵琶还是听琴。



    沈书朝林丕做个手势,自顾自喝茶,听见林丕吩咐菜肴和曲子,对谈间显示出林丕是这画舫上的常客。沈书飞快地看了一眼精心妆饰过的女子,见她年纪也不小,比起林丕是年轻貌美,在同行中却早已不是风华最盛的年纪,不过她五官生得十分端庄,虽不能把人迷得晕头转向,一颦一笑,却令人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