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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0、五三八
    “这消息你师父知道了,多半妥懽帖睦尔也已知晓。”



    照穆玄苍这么说,在宫里时纪逐鸢一提及察罕脑儿,妥懽帖睦尔便警惕起来,想来他自己也知道这老婆儿子都不老实。蒙古皇帝真是情种,高丽皇后接二连三冒犯天威,想要推儿子替了他的皇位,俨然是司马昭之心。内禅风波之后,沈书得到的消息,妥懽帖睦尔不过冷落了高丽皇后两个月。之后照样是厚赏娇宠,奇皇后比妥懽帖睦尔年纪还长,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妥懽帖睦尔后宫无数,一度沉迷于修欢喜禅,见过的女人数不胜数,除了用情很深,沈书真找不出他一而再再而三忍让这位算不上尊贵的第二皇后的理由。



    比起妥懽帖睦尔的第一位皇后,和现任皇后,高丽皇后能以掌茶宫女身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只能解释为她确实深受蒙古皇帝的宠爱。那高丽不过是附属小国,连高丽国王的存亡尚且要仰赖大元朝廷的鼻息,再怎么了不起的出身也不可能同蒙古权臣的贵女相提并论。这也是妥懽帖睦尔想要将高丽皇后奇氏立为第二任皇后,遭到以脱脱为首的群臣反对最大的原因。



    而随着奇氏被封为第二皇后,她远在高丽的母族也张扬跋扈起来,屡次对高丽王不敬,随着奇氏受封,她的次兄奇辙也领受高官厚禄,因此有了反意,谋反失败后,连累全族为恭愍王所灭。



    “这样看来,我师父同高丽皇后、皇太子都没有瓜葛。”沈书很快得出结论,如果玉玺要送给高丽王,这局面显然不是高丽皇后愿意看见的,恭愍王于奇氏有灭族之恨,给恭愍王好处,自然不可能与太子同盟。



    “他向来是忠诚于天子,只是所谋更深,如今天下大乱,要是他仍站在天子那边,你们早晚会成为敌人。”



    “我知道。”沈书不愿多谈这个,只想抓住眼前的线索,捋清思路。沈书看了一眼穆玄苍,突然问道,“你吃晚饭了吗”



    穆玄苍明显一愣,笑道“少主不提,还不觉得饿。”



    “就我们两个在,别叫少主,你比我还年长些,叫我的名字就成。再说云都赤的位子,未必会落在我头上。”



    沈书同穆玄苍说话最不费劲,两个都是聪明人,脑子转得很快。穆玄苍说饿了,沈书便出去找人送晚饭来,想让家丁给金罗汉的房里也送一份,想起来要是家丁误闯进去,恰好金罗汉醒过来惨嚎,怕要坏事,便不管纪逐鸢了。



    吃饭时沈书也还在想恭愍王,边吃边同穆玄苍分析。



    恭愍王在高丽灭了奇氏全族,儿子爱猷识理达腊现在是大元皇太子,这些年母子两个都不安分,巴不得妥懽帖睦尔早点嗝屁,也许出于夫妻情分,高丽皇后也不至于想要害死丈夫,但要让妥懽帖睦尔早点让权的心是明明白白。



    如果穆华林站在妥懽帖睦尔这头,恭愍王同高丽皇后是死敌,待爱猷识理达腊继承皇位后,势必还会朝高丽王发难。



    “现在也不乐观,高丽皇后的枕头风已经吹了好几年,想让皇帝下旨,废黜恭愍王,另立一位高丽王。”穆玄苍将饼掰碎,泡在羊肉汤里。



    “如今各地都有人造反,妥懽帖睦尔有得头疼,还管得到那去”沈书不以为然。对高丽皇后而言,高丽的国事重要,一度恐怕确实动过让自己的兄长取代恭愍王的念头。一个家族总是一荣俱荣,她的兄长如果真能在高丽为王,对奇皇后夺权有利无害。



    “倒也未必,你不觉得,蒙古人想事情同汉人大相径庭吗”顿了顿,穆玄苍又道,“近日朝上又在议,要重修上都宫阙。上都多遭红巾攻掠,去岁几乎焚毁。蒙古皇帝每年都要夏巡,这是世祖时候的老规矩。变钞失败,天下钱币货易混乱,各地兵燹天灾不断,妥懽帖睦尔在朝上提出要重修上都宫阙,那是要花大钱的事,朝中官员不敢附和,中书省参议陈祖仁写了洋洋洒洒一篇奏疏,痛陈百姓艰难,说四海未靖,创痍未瘳,仓库告虚,财用将竭,乃欲驱疲民以供大役,废其耕耨,而荒其田亩,何异扼其吭而夺之食,以速其毙乎”



    “这是把劳民伤财四个字怼在皇帝脸上了,妥懽帖睦尔要是还不听,那不是当着百官承认自己要当昏君吗”



    正如沈书所料,陈祖仁的这封奏疏确实阻止了妥懽帖睦尔现在修复上都宫阙。



    “要修上都宫阙这事,我有耳闻。”沈书想起白九,那帮工匠就是听到风声,朝廷要押人去上都修复行宫,才动了心思逃跑。还好妥懽帖睦尔能听得进去劝说,否则再要押工匠到上都,修行宫要伐木要和雇和买摊派修复行宫所用的建材。



    “而且你也知道,和雇和买都得遵从一个随产均当。”



    听到穆玄苍说这话,沈书忍不住有些刮目相看,看来能当个暗门门主,什么都得懂一点。随产均当是和雇和买的原则,朝廷把百姓按照财产和家里的人丁口数分成三等九甲,征发赋役均照这个来派。



    譬如某地要造船,就需要炭、木、桐油、麻等物,那便按照三等九甲来摊分,如上户若需出石料十段,中户便折半,下户再折。然而和雇和买最大的问题在于,官员图省事,常会强索当地不产之物,这时百姓只能以高价买来,再上交。而商人看准当中暴利,再趁火打劫,便使得细民怨声载道。官员多有上奏此事,然则上令下不达,始终未能根治里头的弊病。



    此刻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两人边吃边聊,也都已经饱腹。一番闲谈,沈书只觉得近日的疲惫和紧张都得到了纾解。想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跟人毫无目的地说话,他也想不到能陪他聊这么久的竟然是穆玄苍。



    对于大元官场和文人做派,穆玄苍有不少看法都与他不谋而合。而且穆玄苍的谈吐,着实与李维昌不同,他熟知许多典故,对大元数十年中的官场变动都有了解。



    本来沈书还怕两人独处一室,穆玄苍如果像平时那样开自己玩笑,或是朝自己动手动脚,闹得尴尬。结果都是他想多了,沈书不觉有些汗颜。



    “天这么黑了。”穆玄苍扭头看一眼窗外,说,“你给我画个图,便不用跟我去了。对,阮苓的字还没给你看,在这等我一会。”



    穆玄苍出去了。



    没过多久,有人推门进来,是纪逐鸢。



    “你跟穆玄苍换班了”沈书正在换衣服,刚穿好里衣。



    “要出去刺探情报”纪逐鸢问,“那厮又要叫你去哪”



    “没有。他不让我去。”



    “哦,那好。”纪逐鸢坐下来喝水,抬头时又说,“那你还不把这身衣服脱下来”



    沈书“”他身上的夜行衣里外都是黑的,平日穿的里衣是素白颜色。



    “你什么我没见过,还不好意思当着哥哥面换衣服了”纪逐鸢起身靠近沈书,低头双手环过他的腰,将下巴放在沈书的肩头,鼻音浓重的腔调就像撒娇,“累得慌。”



    沈书让纪逐鸢抱了会,推开他,又问了一遍穆玄苍是不是去看着金罗汉了。



    “李维昌在窗外鬼头鬼脑的,我就跟他换了,我说要解手。”纪逐鸢道,“怎么尽是问穆玄苍想趁咱们在关外,跟他私奔去”



    纪逐鸢的话音刚落,就有人敲门。



    纪逐鸢去开门,放进来的是穆玄苍,沈书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门外的,听见方才纪逐鸢说的话没有,但纪逐鸢的耳力甚好,该不是听到穆玄苍在外面,故意说那几句话。



    这时穆玄苍取来阮苓的书信,看到沈书身上的夜行衣,再看纪逐鸢,问“你哥也要去”穆玄苍坐下后说,“要不然你哥同我去,你别去了。”



    “我给你们带路,都别多说了。”沈书态度坚决。而且他蓦然发现,不要同人解释那么多,往往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我不跟你私奔。”纪逐鸢说。



    “滚”沈书拍了一下纪逐鸢,“别开玩笑了,说正事。”接着沈书转向穆玄苍,拿了两封信作对比。



    沈书字写得多,对运笔习惯笔锋起落都熟悉,而穆玄苍和纪逐鸢各自都干过不短时间的情报工作,三人一致确定,金罗汉收到的密报,正是阮苓所写。



    “看来她还是冲着玉玺,还想借金罗汉的手,将我们一网打尽。”纪逐鸢的话是对沈书说。



    “我不会手软。”沈书道。



    “那走吧。”穆玄苍帮两人检查了兵器和随身携带的暗器。



    镜子里沈书看到自己穿夜行衣的样子,纪逐鸢也正朝镜子看。镜子的视野外,穆玄苍从侧面也在端详镜中的人。



    沈书长高了不少,夜行衣最是贴身,勒出来他一把窄瘦的腰。



    穆玄苍的视线向下。



    “待会让穆玄苍动手,咱兄弟俩只管放哨。”纪逐鸢一臂顺势将沈书揽过来,轻贴了一下,低头以唇碰了碰沈书的鬓。



    “火铳带了没”穆玄苍问。



    “没有。”



    “带了。”



    沈书诧异地看了一眼纪逐鸢,纪逐鸢则从行囊里取出厚厚的一个布包,沈书一直没有打开看过,并不知道里面竟然藏的是火铳。



    “行囊都是我带着,你当然不知道都有什么。”纪逐鸢轻拍一下沈书的后脑勺,没有立刻将火铳给穆玄苍,而是问他会不会使。



    “刘福通的军队里也有,没少用。”穆玄苍解开布包,将那管乌黑的铳拿在手上掂了掂,示意纪逐鸢把火药和药匙都拿来。



    三人踏着夜色离开金家,夜晚的察罕脑儿看起来和白天大不相同,沈书发现自己的方向感比以前好多了,看来许多能力都是可以习得的,这大概是吴祯看重纪逐鸢的原因。



    “就是那。”沈书遥遥一指。



    夜空被街面上数不清的商贩点的灯照得不算黑暗,空气送来炙烤煎炸的食物香气,紧挨着医馆前后是道观和寺庙,余下的铺子也都已经打烊。到了这段街上,将将黑下来的夜晚已十分静谧。遥遥传来的人声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我去了。”穆玄苍独自一人从医馆的外墙翻了进去。



    沈书和纪逐鸢则在斜对街的路口等他出来,一旦有巡逻的军队路过,便以三长两短的哨声作为信号。



    纪逐鸢拿手拨弄沈书挂哨子的红绳,烦得眉心打结。



    “回去就不戴了。”沈书说。



    “这可是你的保命符。”纪逐鸢话里带着讽刺的意味,又意识到不能朝沈书发火,压抑着脾气,眼神不觉现出些许内疚。



    沈书捏了一下纪逐鸢的脸,他紧张得手心出汗,纪逐鸢隔着蒙脸布低头亲了一下沈书的嘴唇,以手指拈起他的下巴。



    分开时蒙脸布湿了,布料下遮着的沈书的脸滚烫,纪逐鸢侧身靠墙站着,用手在沈书的脸上比划他蒙脸布上方的眼睛,以食指描摹沈书的眉。



    “书儿。”



    沈书以为纪逐鸢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便认真地去听。



    “真想什么时候幕天席地”



    “嗯”沈书道,“幕天席地路上幕天席地的时候多着,要是遇上下雨,我看你就不想幕天席地了。”



    “不是。”纪逐鸢的脸有点红,他的目光飘向医馆上方的夜空,与沈书十指紧紧相扣,将人朝怀里带了带。



    “哥。”沈书面红耳赤地挣脱出来,不说话了,紧张地观察医馆门前,排门纹丝不动,院墙内也无一丝一毫的动静,唯有树叶被夜风吹动的沙沙声不断传来。



    “该让那家伙当我面试试,他到底会不会使铳”



    “砰”



    纪逐鸢的话戛然而止。



    沈书也听见了铳声,紧张得不敢说话。铳声只响了一下,医馆里点起了灯,排门尚未打开,一道黑影跃下墙来,朝纪逐鸢和沈书挥手。



    纪逐鸢抱住沈书的腿,将他向树上一送。沈书自己也提气抓住树枝,翻上了墙头,三人跳进旁边的院落,换成穆玄苍带路,沈书跟着穆玄苍,纪逐鸢跟在最后保护他们。



    金家。



    沈书第一个解下蒙脸布,让纪逐鸢把铳收好。



    “阮苓跑了。”穆玄苍脸色不好。



    纪逐鸢回头看了一眼,没有问出口。



    穆玄苍“玉玺在何处”



    不等沈书回答,纪逐鸢确定地说“还在。”



    穆玄苍松了口气,拇指抵住额,他的手指手背都带着刺眼的血迹,穆玄苍留意到沈书的视线,出去找水洗了手。



    三人一合计,铳声瞒不住人,得趁天亮之前立刻离开。穆玄苍便回去收拾行囊,离开前他同纪逐鸢互相看了一眼。



    沈书满怀心事,没有留意到这细节。过了一会,沈书已经喝下去两杯冷茶,唤了一声“哥”。



    纪逐鸢放下包袱过来,坐到桌边,拉着沈书的手,鼻音浅浅地嗯了声,认真地看着他。



    “阮苓既然不在,我们听见的铳声,是死了其他人”



    室内一片沉默。



    “东西收拾好了吗”沈书略带疲惫地问。



    “差不多了,箭篓我背。”纪逐鸢不容商量地说。



    约摸五更时候,一行人从金家出来,趁夜离开察罕脑儿,出城后一合计,便便在河边扎下帐篷,歇到天亮继续向东。这一次足足走了两天,才遇上有客店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