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顺手拧干布巾。
纪逐鸢眉毛微扬,抬起头,仅仅眼角余光瞥沈书。
“怎么把人叫家来了”先擦的是脖子,纪逐鸢的脸沾了不少尘土,沈书示意他低头下来,两人挨得很近,沈书的脸不自觉发烫起来,避着纪逐鸢的眼神,擦完脸让他转过去,替他擦脖子,又服侍他解下前后皮甲,换上布袍。
“要去信州,我身边那几个都叫过来见一面。”纪逐鸢道。
这几年都不在应天府,昔日的同僚大多已经升官,朱元璋手底下也汇聚了越来越多天下能人英雄。
“一个坏消息,祁睿峰战死了。”
沈书呼吸一停,许久,长吁出一口气。祁睿峰是纪逐鸢手下一员年长的武弁,常帮他照看手下士兵的生活。
“还有不少,有些你不认识。”纪逐鸢面无表情地说,伸手抓住沈书的手,他的手掌皮肤粗糙,指节上的茧与日俱增,唯有掌心的温暖从未改变。
“抚恤发了吗”
“还没有。”纪逐鸢道,“马上又要出战,暂时顾不上。”
“名单有吗”
“有。”纪逐鸢想了想,问,“家还有多少钱”
“账我还没看,但挨家走一遍,封唁金的钱能拿出来。”离开应天之前,纪逐鸢常年带的兵不过千人,钱不会不够。
“那吃了饭我再回营一趟。”纪逐鸢没有将名册带回来。
“不急在今天,你少吃一点,文忠让我们晚上去他家吃饭。他现在出来住了,不在国公府。”
“他来过”
沈书便把朱文忠来时说的事朝纪逐鸢说了一遍。
纪逐鸢听后点头“是应该熟悉一下。”
“我也是这么想,明天晚上家再摆一桌,让大伙都来吃饭。你在营的好兄弟也来,回来这么多天,早该请这一顿。”沈书同纪逐鸢商量,索性让陆霖和蒋寸八也都来。
“晚上还会认识不少人,也请”
“都请,朋友多多益善。有个人你要亲自去请,就不知道他现在在不在应天。”
纪逐鸢先是皱眉,很快就知道沈书说的是谁了,点头道“那我先去同他们说会话,待会一块过去”
“我也去”沈书想了想,说,“行,我换身衣服,你赶紧来。”
兄弟俩赶在去朱文忠家吃饭前,到了陈兆先的家,沈书还是第一次来,不想他住在一条偏僻的巷子,寻常的一个小院,门上没有匾额,左右也不贴对联,要不是纪逐鸢来过,沈书还以为没人住。
“怎么这会儿过来”陈兆先披着一件大袖长袍,披散头发,显然是睡觉被人叫醒的。
纪逐鸢将一口箱子放在桌上。
“什么”陈兆先手指抚过箱子表面,眼睛在兄弟二人脸上逡巡一转,看着沈书问。
“人情。”沈书正色道。
陈兆先拇指按在嘴角的胡子上,收起疑惑,箱子没有上锁,他以手指抵住箱盖,轻轻推开些许。
烛光照在宝石和珍珠上,陈兆先从中取出一只金盏,拿在手上把玩,把箱子重新盖上,推回到纪逐鸢的面前。
“你就值这么多。”陈兆先说,“我这家一个女人也没有,这箱子东西拿着也是蒙尘。拿回去哄媳妇,少在我这浪费。”
纪逐鸢“我家也没有女人。”
陈兆先一拍脑门,手指虚点纪逐鸢的脸,嘲道“陆霖不是要把妹妹许给你好好一门亲,自己弄吹了。”
当日逃出应天,陆玉婵没少出力,陈兆先管着朱元璋的亲卫,朱元璋在国公府过年,一来二去,陈兆先也听说了些事。后来陆玉婵常去见马秀英,陈兆先大概也猜到,这兄弟俩是要回来的。
“想不到你俩去了这么久,还立下大功,杨宪可不敢碰你们了。”陈兆先话锋一转,“不过,不是因为惹不起你俩。”
沈书谦虚地答道“托指挥使的福。”
陈兆先嗯了声,说现在军中有禁酒令,不便招待他们吃酒。这么一来,沈书刚好接上话,请陈兆先明天晚上到家吃饭。
“这不是回来了,不得请相熟的哥哥们都来家吃顿饭,才算全了礼数。”沈书说话慢条斯理,同陈兆先、纪逐鸢这等武夫全然不同,加上他人又斯文,书生气未脱。
陈兆先只觉对着这张脸要说个“不去”,比对着纪逐鸢说要难多了。再看纪逐鸢时,纪逐鸢也是同一番说辞,扯出“救命之恩”来,弄得陈兆先十分不好意思,只得答应明晚一定去。
从陈兆先的家出来,天色已经黑下来,纪逐鸢骑马带着沈书直奔朱文忠的家。经历一场大战,刚刚入夜,街上便人声寥落。
那年中秋,他和纪逐鸢见到的应天府,千家万户,挤满了长街,人头攒动,可谓摩肩接踵。
“什么时候不打仗就好了。”沈书伏在纪逐鸢的背上,伸手抱住纪逐鸢的腰。
“会有那么一天的。”纪逐鸢扬鞭策马,纵马踏过长街,到朱文忠门前那条路,不得不放慢马速。
轿子车马塞满了一整条街,沈书抬头往前看,竟看不到车队的头在哪,耳畔更此起彼伏响着各家小厮叫“大人”的声音。
“换个地方”纪逐鸢侧头问。
“成。”沈书拍拍纪逐鸢的腰。
纪逐鸢拨转马头,沿着街道边缘,骑马离开挤得水泄不通的街道。街外的静谧同先前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马蹄踩在大路上咯哒地响,马儿一颠一簸。
“没地方吃东西了,还说带你吃点什么。”
“我不饿。”沈书说要下马走走,便翻身从马背一侧滑了下去。
纪逐鸢下马,牵起沈书的手,两人不敢走远,只在那条街道外面打转,低声说话。不时沈书安静下来,纪逐鸢知道他在想事,便也不作声。待沈书再次开口,他便耐心听着,偶尔答应几句。
以沈书对朱元璋的了解,在他看来,朱文忠如今虽然扬眉吐气了,恐怕却是更危险的事。当年杨宪之所以盯紧了自己,便是因为朱文忠初出茅庐便锋芒毕露,杨宪为人狭隘,但脑子没坏,他要打击的并非朱文忠。作为朱元璋最疼爱的侄儿,又是义子,杨宪自然知道分寸。他要做的乃是把朱文忠身边的奸细拔除,以此邀功,正因为朱元璋看重这侄儿,杨宪才有立功的机会。
而沈书确实又有解释不清的秘密,当时无法为自己洗刷冤屈,实则到底冤不冤,着实也不好界定。只有在一点上沈书问心无愧,便是他与纪逐鸢投入朱元璋的阵营后,没有做过一件损害朱家利益的事。对朱文忠,沈书更有一番期待,他清楚地知道朱文忠胸怀大志,别后朱文忠的书信一封比一封行文有所进步,说明在沈书离开的这几年,朱文忠从未放慢过成长脚步,而今更有成为朱元璋逐鹿天下大业中势不可挡的一员大将的觉悟。
饭后,月亮已经西沉,朱文忠的门前许多马蹄声、醉客谈话声、仆婢口中此起彼伏地呼唤“老爷”。
朱文忠送客时,沈书便侧身垂手立在他的身后,纪逐鸢与武将们一处,数名朱文忠身边的副将肃容与纪逐鸢分列两侧。
本是不能饮酒,开席后不久,还是有佳酿呈了上来,城中刚历经一场大胜,陈友谅数百艘巨舰压境,这一战胜得艰难,应天一度命悬一线,险些要让出朱元璋最重要的根据地。因此这一顿饭多少吃得有点像是庆功宴,武将大谈与陈军厮杀的惊险时刻,文官则个个吹捧刘基等人计谋高妙。
许多人对沈书而言是生面孔,沈书对很多人来说也一样,快要散席时,朱文忠便拉了一下沈书的手,侧头低声吩咐他送客时跟自己一起。如此就算不知道沈书叫什么,也都会注意到朱文忠的身后多了一个人,往后再见便知是他幕府的人,行事少些不便。
人群中一闪而过面孔,沈书隐约觉得熟悉,那人本在刘基乘坐的马车旁等待,刘基走近马车,他便低下头,待刘基上车,那人随他一起上车。
沈书回头看了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询问地扬眉。
沈书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客人散尽后,朱文忠把着沈书的手,两人到书房去说话,纪逐鸢便在外面守门。
沈书屡屡朝门外看。
朱文忠咳嗽一声。
“人都走光了,还不放我回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行”烛光照得朱文忠面部的轮廓有了一层毛边,这样与他说话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沈书依然有熟悉的感觉。
“留你吃一碗醒酒汤,省得回去再麻烦,李垚,打点水。”朱文忠扬声道。
“叫我哥进来”沈书小声地说。
朱文忠促狭地笑了起来,向外面道“纪逐鸢,你也进来。”
等纪逐鸢走到朱文忠面前,朱文忠看着他又说“一刻看不到你,你弟就无心同我说话了。”
当年朱文忠对沈书、纪逐鸢兄弟俩厮混到一处去亦有许多不满,后来这成为杨宪拿捏的把柄,更让朱文忠觉得,早点给这俩人各娶一个媳妇,也许就轮不到杨宪说三道四。
“想什么”沈书随手倒了杯水给朱文忠,他自己口渴,先给朱文忠倒了水,也好自己倒杯水喝。多年的习惯让他在朱文忠身边便不自觉像是回到给他做伴读时半是侍从半是同窗的时候。
“想你这些年怎么过的。”朱文忠眼神很亮,直直地盯着沈书。
沈书放下茶杯,把手揣在袖子,身子微微后仰,下巴流畅的弧度隐没在阴影中。许久,沈书抬起眼,朝朱文忠说“叫人做些宵夜吃”
朱文忠一愣,旋即爆笑“我就知道你没吃饱,让人准备了,以为留不下你。”
“只要有地方给我睡,回不回去有什么”沈书知道早晚要朝朱文忠解释这几年在隆平发生的一切,只有捋清楚这几年的所为,才能真的回到属于他的位置上,而这个位置,就在朱文忠身后半步之遥。
时光静静流逝,窗纸渐渐被曙光染白,继而转为浅金色。
沈书坐得腰疼,伸了个懒腰,揉了一下疲惫得爬满血丝的眼,支着头,唏嘘道“也是九死一生,周仁那人,不是傻子,吕珍手下的朱暹,几乎已经查清我们的身份。不过同方国珍议定北上运送漕粮,我便已经打定主意要回来。”
“可是比你在信中说的晚了太多。”朱文忠拿着调羹,轻敲了一下碗壁,向沈书碗瞥了一眼。
汤圆已经凉了,好在只剩下一个,沈书咬着冷汤圆,甜腻的滋味在嘴漫开,糯米凉了之后,吃着有点硬。
后半夜时,沈书让李垚带纪逐鸢去睡觉。
纪逐鸢则知道沈书是有一些话要单独同朱文忠讲,便也佯作困了。
其实沈书不过隐瞒了穆华林相关的事,旁的只需解释为博取张士诚的信任,而这数年中,他和纪逐鸢确实通过周仁摸清了张士诚的兵力、财力,黄老九则在头充当了极其重要的一颗棋子。
他保留了最核心的技术,在朱府的火器留下了致命的缺陷,这会在数月后炸伤大量炮兵,炸毁部分已经装备铳炮的城楼。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黄老先生是个神人”朱文忠坐得腿都麻了,下榻时一个趔趄。
沈书色变道“当心。”他连忙也起身,让朱文忠扶着他站稳。
“得将此人荐给我舅舅。”朱文忠激动地说,“舅舅爱惜人才,必定委以重任。要大举攻城,铳炮必不可少,最好船上也要有。这次缴获的不少船只东伐时便能用得上,先对它们进行改造,增强战力。”
“黄老先生年事已高,舒原,你还记得吗”沈书讲到在隆平时的事,也告诉了朱文忠,舒原已是黄老九的亲徒弟,该学的本事一样不少。
“不就是张士诚那边过来的,当时不便安排,你怕旁人认出他来。”朱文忠道,“你说过的事,我件件都放在心上。”
沈书“黄老先生跟着我一路奔波,这两年多,在周仁手底下也算靠他老人家才站稳脚跟。也该让他安享晚年,舒原学得差不多了,他如今的样子也有改变,陆霖没告诉你”
朱文忠奇怪道“告诉我什么”
沈书便把舒原娶了陆霖的亲妹的事说了。
“陆家的姑娘我见过,我怎么记得谁给我说的,陆霖看上的是你哥”朱文忠的话戛然而止,反应过来,看来沈书和纪逐鸢还真是来真的,将来要给沈书这小子安排媳妇,恐怕他还是不会答应。朱文忠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沈书似乎并未察觉,继续说道“给他个文职,放到铸造局去。”
“压在蒋寸八头上”
沈书摇头“屈居蒋寸八之下,到铸造局管钱,今日的铸造局,总不会还是我离开时那样。”
随着朱元璋的兵力扩充,对火器的需求日益增加,军费开支也越大,每年派出许多人四处搜寻矿场。蒋寸八手上过的钱越来越多,放一个舒原进去,就多一双眼睛。
“只怕蒋寸八不服。”朱文忠缓缓地说。
“他绝不会。”沈书笃定道。
“那照你说的办吧,其他几个人都归我用了。”
“我都归你用,他们还敢说什么”沈书乐道。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他们几个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朱文忠意味深长地说。
“他们听我的,我听你的,我的少爷。”沈书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