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破出个这样大的洞, 只要能抬起头,都能看见百丈高空之上那个孤零零的人影。
薛羽知道为防止这次营救行动出现意外,不止是地底的魔族要被撤离, 就连地宫正上方的鸿武宫碑林里此时也空无一人。
地面的鸿武宫弟子、和其余各派参与行动的修士,都已避入了十沙雪域边缘的八座卫星城中。
暑风裹挟着十沙雪域细细的白沙拂进地底, 吹得人一阵微醺地迷离。众人不约而同仰首看去。
时间在此刻仿佛拔丝苹果的糖丝一般被无限拉长, 薛羽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唯有脑袋中蓦然出现一只滴滴叭叭呜的唢呐, 嘹亮地演奏一曲百鸟朝凤来。
他的身体先脑袋一步动了起来,蹬着地面就往天上蹦。
“师”
然而脚后跟还没离地,薛羽脑门蓦然一痛,跟霎时出现在面前的人撞了个满怀。
他还没反应过来,脖领子又是一紧, 后半句话直接撞进一团熟悉的冷香里。
“父唔唔唔唔”
岑殊扣着他的脖颈将人从怀里拎了出来,锐利的目光落在他纹着编号的喉咙,沉声道“他们竟在你身上了留印记”
被扼住命运咽喉的薛羽“嘎”
岑殊拇指在末尾那个赤红的“九”上抹了一下, 一时之间竟也没能将它消掉。
他好像有些生气了,眉心深深拧着, 忽地折下脖子, 在薛羽颈后微突的那块骨头上咬了一口。
远处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气。
微凉的发丝离开侧颈, 薛羽的脸颊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起来。
他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可怜巴巴抬起头望了上去。
这人咬得好用力,薛羽手指搭上后颈,摸到一圈凹凸的齿痕
岑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语气危险地低声威胁道“回家再与你算账。”
薛羽立刻缩起脖子怂兮兮哼哼一声,看着面前的人终于放过了他,舒展长臂转过身去, 广袖一扬。
之前被岑殊遗落在高空中的翻手星河转着圈儿翻近他手边,于半空中飘着,被主人“啪”地一声拍在棋案上。
纵横交错的经纬线示威般猛地一闪,在场所有人不由得为之一振。
“怎么打。”岑殊冷漠道,“快点,我赶时间。”
“嘤。”
薛羽没忍住小声呜咽了一声。
他盯着面前人挺拔的背影内心鸡叫这就是我的漂亮老婆吗,怎么办这也太帅了
对面的太涂滩仿佛也才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眯了眯眼睛辨认了一会儿,慢吞吞道“我认识你。”
若是放在以前,薛羽有人撑腰,这个时候肯定要趾高气昂地冲人家叫嚣“你认识有什么了不起,全国人民都认识他”。
但此时形势不妙,薛羽不敢惹岑殊生气,只好缩在人身后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显然岑殊打架的时候没有跟人互喷垃圾话的习惯,此时又赶着回家教育孩子,因此他完全没有搭理太涂滩的意思。
按在棋盘的手掌微抬,黑子凭空而生,先手落至天元。
太涂滩整个人似有一瞬的静止。
紧接着他身上发出“噗”地一声轻响,似被击中一般向后仰了一下,胸口前喷出一束极细的血花。
之前的数人围剿都没让太涂滩掉一根毫毛,甚至唯一流的那几滴血还是雪豹上嘴咬的。
可他师父一出手就让那人挂彩了
薛羽很狗腿地窝在岑殊袖摆后面小声欢呼。
然而只是一瞬,那喷涌的血便止住了。
太涂滩下颚微收,眼珠子重新转回岑殊身上“你很不错。”
妈的
那英听了都要说最烦装逼的人
薛羽骂骂咧咧。
岑殊估计也有些不耐,黑白棋子雨滴般落在棋盘上,发出一阵密集的“啪嗒啪嗒”。
太涂滩大笑一声,忽地拔地而起“咱们离远一些,不要伤到我的那些魔牲”
岑殊跟了上去。
滚滚灵压随着两人的离地而骤然减轻,众人蓦地从这窒息般的氛围中松了一口气。
脑袋顶上轰隆作响,两人估计还要再打五百字的架。
薛羽正眼巴巴仰着头,忽然被人挡在面前。
笛昭压抑着怒气低声道“众同僚皆在此处,你们成何体统”
薛羽被她骂得一愣,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他们好像也算是在全国人民面前出柜了哦。
他诚恳道“对不起,我回家一定好好进行批评教育。”
领宫瞪着眼睛气得呼哧呼哧,半天没接上一句话。
许是众人紧绷的神经忽然松懈下来,人一个两个都有点傻。
那边舞红嫣后知后觉叫道“啊我家的格武碑”
众人朝那看去,在天穹倾倒的日光下,将之前掉落进地窟的碑石照得清清楚楚。
那是鸿武宗立在碑林正中央、记录弟子排名的格武碑。
高达百丈的碑体顶天立地地塞在这地底空腔之中,像什么史前文明留下的遗迹,看起来十分雄伟,简直要勾起人的巨大物恐惧症。
只是那碑掉下来的时候被金耀决的光球擦了一下,此时碑底不知融掉了多厚,半边碑体上都覆着灼烧后的火焰纹路,看着还挺凄惨。
薛羽捂住胸口。
之前岑殊砸的那个碑也不知道颜方毓给人家赔钱了没有,现在竟又砸一个
鸿武宫空地广场那么多,他师父往碑上开洞干嘛
也不晓得能不能赔得起啊
薛羽还在这边数落岑殊,忽地听见他娘大喝道“住手”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众人赶忙又学太阳落山的向日葵,一个猛回头往另一边看去。
但见祭台中央永不熄灭的神往柱,此时却像是失去了依靠般缓慢萎靡下来,只剩下丈余高的水柱向上突涌,看着像是广场上的音乐喷泉。
而魔洛柯就在喷泉旁边,手中揪着李修然的领子,短匕在他侧颈割开一条寸余长的口子。
魔心狱的红绫还没收回来,显然是刚刚打歪了魔洛柯的匕尖,使得李修然并没有被割断脖子,只是颈上爆着血花鬼哭狼嚎的。
不愧是身负气运的天道之子,连割喉都阴差阳错活下来
魔洛柯并没有管旁观众人,只是手一松,将李修然丢进那突突的神往柱中心。
红绫拦了个空,魔心狱急道“糟了”
薛羽“怎么了什么糟了”
魔心狱根本来不及答他,只冲下面的人群喊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快将剩余的人传走仪式已经开始了”
“啊”薛羽有点傻,“可他不就只是把人扔进去了吗”
魔心狱“阵法本就是刻死的,唯有神往柱是个活阵眼。”
薛羽“所以你们每次祭典都是直接将人往里丢”
“你以为这老不死的为什么每次连面都不用露”魔心狱没好气道。
只不过往日里不会那么兵荒马乱,又只是需要吸收泄露的边角料,就连主动进入光柱中的祭司本人都不会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他们真如飞升般从神往柱漂浮而上,直至肉身被浊气撕裂拆解都不会有痛苦。
这有点简陋了吧薛羽想。
所谓“祭典”也就骗骗魔族这些傻子了。
忽然一声“嗡”地闷响,浊气如海浪激拍,在场人脸色都难看起来。
神往柱中的李修然不知何时已叫不出声,人俨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漂浮在水柱的最上头,因上源断裂而无法继续上升,只能沸腾般不断翻滚着。
本来只是精壮的身体如巨人观般猛然膨胀成球,全身皮肤都被绷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不行此地浊气太盛,阵法架不起来了”天枢弟子满头大汗地喊道。
头顶的太涂滩忽然一声爆喝“这废物弹压不住,换个人来”
铺天盖地压来的浊气中,薛羽蓦然感受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他猛地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岑殊正悬停在半空,左手捂着头,衣领边儿露出的侧颈上已攀上些熟悉的黑纹
“师父”
这里本就是灵府中戾气的源头,薛羽忽地反应过来,岑殊才是最不该来救他的一个
他急急向上飞去,准备将那些戾气都引入他体内。
“啊”
地面传来魔心狱痛苦的嘶叫声。
她本就是为千年祭典准备的容器,算起来就连李修然跟薛羽都是掳来备用的。
此时魔心狱接替李修然的位置漂浮在水柱的尽头,那只快要撑爆的大肉球则瘫在祭台一侧的空地上。
薛羽下意识在半途中扎住了。
他脑袋一片空白,此时却非常不适宜地蹦出一个问题妈和老婆同时掉进水里,你救哪一个
四处撒泼的浊气猛然向中心一缩,魔心狱在浪头拍击中猛然咬牙喊道“都看着我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你们的阵法搭起来”
接着她又道“所有魔族听我号令,就地修炼”
话音刚落,人群中响起一阵铿锵之声。
笛昭架开黑暗中伸来的冷刃,高声提醒道“保护天枢弟子”
下面打成一团,上面高手对峙,唯有薛羽在半空天人交战。
真正需要抉择时,这并不是一个好笑的问题。
我帮哪一个
“我没事。”
脑海中突然有一个声音这么说道。
薛羽猛地抬起头,头顶的岑殊不知何时已不再面露痛苦,他背脊挺直,长长墨发翻飞,与猎猎作响的衣摆纠缠在一起,周身凝实着突刺状的、血红的戾气。
虫子般的黑纹密密匝匝攀上他没被衣物遮住的皮肤,连指甲都变成了纯黑色。
他对面的太涂滩亦被这一团血液一般的戾气纠缠着,却无论如何也甩不脱。
地窟中回荡着太涂滩一声一声的怒啸。
薛羽愣愣嗫嚅道“师父”
高空中的那人微微侧首望了望他,被墨色占满的眼白簇拥着两枚赤色的瞳子,看起来妖异又陌生。
两行眼泪刷地从薛羽眼眶中掉了出来。
他看着远处面目全非的心上人,又心疼又难受。
“师父”薛羽没忍住哭哭啼啼地说,“非洲大兄弟都没你现在黑啊”
“我听得到。”
岑殊在他脑海中的声音有些无奈“我为你重塑神魂,现在你我神府相通,你说什么,我都听得到。”
薛羽“啊”了一声,抹着啪嗒啪嗒往下掉的眼泪“虽然很不对啊但是越紧张我就越忍不住要说垃圾话”
岑殊的声音很温和“为师亦知道。”
“呜呜,你知道什么啊你怎么就又知道了。”
岑殊想了一下,认真回答“第一天晚上,你话很多。”
薛羽大声抽泣了一下,哽住了。
高空之上,岑殊漆黑的指尖微弱地弹了一下,一枚新凝的棋子悄然飘落下来,在薛羽的唇锋如亲吻般贴了一下。
“退开,离我远一些。”他说。
薛羽捧住那枚落下来的白棋,没手去擦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
“咱们还没算账呢。”他轻声说。
“我知道。”
“我站在地上,就没法像紫薇一样帮你挡刀了。”
岑殊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只是又凝出颗棋子来,将薛羽弹了下去。
地上战成一团,魔卫和影卫欲杀掉重新制作法阵的天枢弟子,而正派修士全力反抗。
最当中的神往柱仿佛被人遗忘一般,只有魔心狱在里面苦苦浮沉。
他娘的皮肤也被血浸成了红色,只是体型还没发生变化,仿佛是美人和其最后的体面。
薛羽落在池水边,之前还有几丈高的神往柱水柱此时只剩下不到半米,像个大饼一样拍在地上。
魔心狱横躺在水底,俨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之前魔心狱是怎么代替李修然进去的,薛羽并没有看见。
可想到这个粗暴的仪式流程,大概也没什么需要讲究的地方,他干脆一咬牙,直接一个猛子钻进水中,把他娘推了出去。
已经凝为液体的灵气与浊气无孔不入地钻进薛羽的身体,只一瞬间便将他本还富裕的经脉充盈满了。
电光石火之间,薛羽已经明白过来,魔心狱绝无可能将其压制。
因为输向地面的途径被斩断,这水柱中根本不只有浊气,还有无处可去的灵气
若其爆炸开来,不仅此地的魔族将会爆体而亡,连人族修士都无法幸免于难
被推出神往柱的魔心狱悠悠转醒,猝然圆睁凤目“我儿”
一道红绫就要卷入进来,薛羽指头一抬,一股悍然的力道侧飞出去,将红绫绞了个粉碎不说,甚至在刚刚太涂滩跟玉冰机斗法时辟出的沟壑边又留下一道更深的。
薛羽忍痛道“妈,你明知道这里有灵气,你挡不住的”
魔心狱一窒。
“不行啊”天枢弟子又叫。
一旁的笛昭先疯了“又怎么了”
那天枢弟子要哭不哭地看着她“地面上的传送阵联系不上了”
笛昭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恨声骂道“那群杂碎”
众人一派混乱间,忽觉得周身为之一轻。
但见高台之上的神往柱像是燃到尽头的蜡烛,遽然熄灭了。
薛羽再无力维持自身的障眼法,发睫和瞳仁都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他裹着那层水膜一样的莹光,映得雪发更白,眸色愈清。
瀑布一般的日光从洞口挂落下来,露出的蓝天圈在薛羽的正头顶。
白底金纹的祭司袍似乎从未沐浴过这样的神圣气息,有看不见的细小灰尘捕捉阳光的痕迹,在他几近透明的睫毛梢凌乱弹跳着。
他像个要奉往天地的贡品,站在祭台中央接受信徒的瞻仰。
岑殊忽然发现其实自己并不喜欢小徒弟穿白色。
因为那看起来好像一道抓不住的光。
祭台当中的白影忽地拔地而起,向洞口飞射而出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太涂滩虎目圆睁。
别人或不了解,但他看得出,这前所未见的容器竟装载起阵法中封存、或中转的所有清浊二气,他若离开地底,那整座魔族地宫都将变作一个空壳
不能让他出去
太涂滩猛力劈开周身桎梏,旋身拦了过去
岑殊冷哼一声,赤影呼啸,人已裹着重重威压挡在太涂滩身前。
薛羽目不斜视地从岑殊身后飞了过去,两人擦身而过时,仿佛连时间都有一刻的静止,异色的发梢有生命般缠绕在一起。
只一瞬,又互相分开。
双色棋子连闪,太涂滩闷哼一声摔落数丈,被薛羽远远甩至身后。
血色鬼影厉声咆哮,那些曾经在岑殊灵府中盘踞的戾气,此时却像开了水龙头一般,纷纷向太涂滩涌去。
它们都晓得谁才是真正的债主。
那千年堆积的恨意,曾淹没于历史洪流中的怨灵,都争先恐后地想予他最后一击
这不是斗法,而是以岑殊为媒介,完成一场隐忍千年的复仇
两道人影旋即冲了上来,一道擦过岑殊,另一道只身挡在太涂滩身前。
赤红的戾气蓦然停在半空中,突起的尖刺离魔封止的鼻尖只有半寸。
岑殊周身赤光滚动如火焰,眼前的一幕仿佛与很久之前,雪豹替他抗下那一击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颊边黑纹隐隐绰绰,他勉力压制着躁动不安的戾气,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两股浩瀚灵力碰撞挤压,鲜血从他七窍中淌了出来,魔封止像风暴中的一叶小舟般来回摇摆、摇摇欲坠。
他眼帘微阖,将所有情绪都藏在睫毛下面。
“天下间哪有一个孩儿会挑爹爹的错处,”魔封止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取信于别人,又像是说服自己,“即使目的不纯,但快乐是真实的”
他虽不似地底的其他魔族一样,被四周的崖璧所圈住,却已被其他更难以打碎的东西遮住了眼睛。
岑殊又问“值得吗”
好像隔着遥远时空,喃喃询问另一个曾挡在他身前的人。
魔封止愣了一下,似乎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嗫嚅着似乎刚想再说些什么,忽地被身后的人猛地拍开。
太涂滩大笑着“哪有儿子反来庇护老子的道理”
他们是他收下的义子,是他圈养的猪羊,农人哭牛的眼泪是真实的,他对他们的爱护亦从不作假。
魔封止被一重又一重的灵压拍落,他惊慌地仰面看向半空中,只见那污浊的红光和滚滚黑气一丝一缕地从白衣青年身上剥离下来,呼啸着朝太涂滩吞去。
他看见养父被血色鬼影缠绕吞没,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撕扯咀嚼声中,他听见他不甘的怒吼。
“我会死为英雄”
“而你们则会成为整个修真界的罪人”
仿佛有感知一般,高空中的魔洛柯回过头,向下望去。
地穴之上刺眼的日光在瞬间便令魔洛柯几近致盲,而那最精纯凝实的清浊二气亦如同白色的圣火,在他听从太涂滩的命令追随薛羽而上时,便将他包裹燃烧起来。
他离得太近了,又受不了那泼天的馈赠。
就像是背着一双蜡做的翅膀的伊卡洛斯,终究经不住阳光的炙烤。
然而魔洛柯好像没感觉到痛,只是望着地面坍塌出的黑黢黢的空洞。
那里暗影憧憧,却反而是他唯一的火种。
在那一瞬间,几百年的过往在他面前走马灯一般飞速划过。
于脏乱差的地底,在错误中诞生的魔洛柯像垃圾一般被遗弃,又被太涂滩抱起在怀里,亲自养大成人,又亲自指导他修炼。
他是他养大的雏鸟。
街角脐带血还未干的混血婴孩,不过是被同下属一起路过的太涂滩瞥了一眼,而后便被魔洛柯悄悄扼死在乱石里。
“卑劣。卑劣的血。”
彼时的魔洛柯还没人大腿高,只学着那些人修说过的零星句子。
太涂滩觉得畜生的血脏污,于是魔洛柯也觉得那十分脏。
他嫌弃别人,更加嫌弃自己。
人魔混血在未失元阳时与人修无异,因此魔洛柯担任着去地面行事的任务。
人族的文化比压迫在地底的魔族要更丰富,他听别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那次任务回来之后,太涂滩问他“怎么把头发剪了”
魔洛柯单膝跪在王座边,感受着对方粗粝的手指在他短发间穿梭。
他没有说话,只是想着,那些脏东西,我都不想要。
他们的关系,在一次魔洛柯看到有女性人族走进太涂滩的房间后就变了味道。
第二天晚上他赤裸着跪在太涂滩床边,昂首时脸上露出的表情像一只迷途的羔羊。
而那女人太涂滩后来再没见过,也并没有问过,大家心知肚明。
在外人看来可能十分疯狂,但对于魔洛柯来说,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好的。
他与魔封止不同,无论是人族兴衰、魔族存亡,魔洛柯都毫不关心。
他只是想和太涂滩建立一种牢不可破、又独一无二的关系。
是影卫对主人盲目的愚忠;是徒弟对师父蹒跚学步;是儿子对父爱天生的独占欲,是
那些走马灯渐渐行至了最后。
魔洛柯被烘烤得惨白的瞳孔倒映着地下黑洞洞的破口,那儿已经太远了,他飞得太高,因此只能看见一个小黑点。
他嘴唇隐约翕合,在阳光中化为了灰烬。
“嗡”
在薛羽冲破黑暗的一瞬间,仿佛从极高的地方俯视了整个世界。
“嗡”
这是一种异常奇妙的感觉。
多维时空以一种可翻阅的状态呈现在他的面前,薛羽看见很久以前的自己徒有思维的自己,也是从这个角度,俯视着这个世间。
而需要肉体搭载的、描述为“本能”的部分,则被抛弃亦或作“投入”,进了尘世之中,成为一只浑浑噩噩的雪豹。
他看到本应发生在原著中的故事
那些随着岑殊死去而不甘散去的怨念戾气,看到魔心狱以最后反派的姿态与李修然对立,说“你身上有我儿子的气息”,又被其轻松反杀。
看到李修然之前享尽甜头,最终终于被填进神往柱中,成为新一代的浊气容器。
看到地窟如一列永不停止的“雪国列车”、那些充作“永动机”的魔族,和踩在累累魔族死尸之上的,强大的修仙界。
这本是天道主导的一次进化。
需求灵力的生灵,和需求浊气的魔族被彻底分开,于是两方都在最合适的环境中生存,逐渐往好的方向发生转变。
人族资质全面大提,而魔族亦治愈了在修为提高之前没有理智的顽疾。
只不过后者付出了一些微小的代价,这在天道运转中不值一提。
然而“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天道贵生,便抓来薛羽充作“遁其一”的那个“人”,是为魔族留出的那一丝生机。
李修然有天道庇佑,而薛羽则提前知道剧本,两人其实非常公平。
上一世时雪豹只想救岑殊一个人,这一世薛羽却要去救数万人的命。
脑海中关于现代社会的记忆如镜子上的水蒸气,在阳光晒到时缓缓褪去。
这一瞬间,他好像理解了魔洛柯最后时放弃抵抗,而向下望去的心情。
他们好像没有未来了,但说“再见”又不舍得。
太涂滩的咆哮声同神魂一起被戾气扯烂撕碎。
最后一丝红痕从岑殊眉心脱离出来,他身上的异状也消了下去。
有人迟疑地问“赢了”
岑殊恍惚了一下,忽地感受到头顶汹涌的力量,和他身上暴涨的功德金光。
他猛然抬起头,人已瞬移到高空之上。
有一道看不见、不可说、难琢磨的力量将岑殊阻挡住了,与千百丈之外的人遥遥对视。
他半刻都没有迟疑,只听“嗡”地一声响,岑殊身上遽然现出万万条金线,向四面八方无限远处延展而去,将他密密匝匝缠绕起来。
整片天空都被这功德金线映入金灿灿的华光。
紧接着又是一声,那金线捆扎中浮出一朵巨大的莲影。
盛开只一瞬,片片莲瓣纷纷凋落下来。
每落一片,便有一束金线从当中的金团上剪落下来。
所有金线都从岑殊身上剥落,有意识般拧成一股,穿过那道不属于此间的力量,朝薛羽卷了过去。
漫天遍野的金光中,那双不染血色的唇瓣翕合了一下。
高空之下,簌簌风中,少年人清凌凌的目光向他望了过来,无声地吐出疯犬来不及说出口的话,接着在功德线缠绞的缝隙里突兀地消散了。
岑殊的瞳孔蓦然一缩。
失去束缚的清浊二气爆炸般弥散开去,瞬时便绵延千里。
曾经泾渭分明的两股力量此时却如天地初开时那样,以最亲密的姿态、牢不可分地混合在一起。
暴动的力量带起狂风呼啸。
金线如水蛇般纠缠翻涌,从最开始的几人合抱粗逐渐卷成碗口粗的小球,延展出一个莫名的形状。
那股玄而又玄的力量不见了,岑殊只一个闪身便来到那团金光面前。
碗口粗的金光接着缩小,落进他怀中时只剩巴掌大,忽然细条条地伸出一根,软乎乎搭在岑殊手臂上。
金光缓缓褪去,那是只熟悉的幼豹形态,没长开的奶白一团,耳尖和尾巴梢还残留着没褪净的金芒。
他闭着眼睛,好似睡得正香。
柔软温热的腹部压在岑殊手腕上,一鼓一鼓的昭示着鲜活的生机。
岑殊周身压制住的暴戾灵压忽地烟消云散。
他笑了一声,伸手扯了扯幼豹的耳朵。
小家伙好像被他弄醒了,圆耳朵“啪”地打开他的指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那双蓝瓦瓦的兽瞳对上岑殊的视线,瞳孔骤然惊惧地紧缩起来。
他耸起脖子,闪电般张开嘴巴,在岑殊伸来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紧接着朝后使劲一躲,从云头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