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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第 167 章
    次日皇帝昭告天下,御史台西南道巡按御史宋皎,实为女子之身,违律乱章,罪犯欺君。



    欺君之罪,本拟处斩,只因宋夜光为官清正,功在于国民,又有西南道永州岳峰的万民伞功绩,特赦免死罪,只革除官职,贬为庶民。



    圣旨之下,满城沸然。



    其实早在这之前,从宋皎回京的那一刻,就私下里有许多的流言了。



    这倒并不是皇帝办事不隐秘,而是故意为之。



    将宋家跟魏家的人拿入狱,也是同样道理,就是想让国舅张家以为,皇帝现在的矛头并未对准他们,而是对着宋皎、以及她背后的太子殿下的。



    皇帝便是想给他们一种还安然无事的错觉,然后抢占先机,在对方并未万全准备的时候一举动手。



    御史台这边不消说的也炸了锅。



    其实御史台除了程残阳以及徐广陵外,王易清等却全然不知此事,一来程残阳做事甚密,别人无从窥知。二来王易清等的官职还未攀到最高,所以那些绝密多多少少他们还碰不到。



    王易清从随从口中得知消息,还以为胡言乱语,好一顿斥责,那随从便说已经张贴了皇榜旨意,叫主子自己去看。



    王大人傻呆呆地站了半晌,心底出现宋皎的那眉眼清秀的样子,他战兢兢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决定先去找徐广陵。



    徐广陵正要去正堂院。



    整个御史台的人都被这消息震的无法专心,可碍于程残阳在上,却不敢过分吵嚷。



    他们知道徐广陵跟宋皎亲近,见他来到,不免都张望,却不太敢靠前。



    直到王易清飞奔而来,将他一把拽住。王大人因为跑的过快,喘气不定“老、老徐”



    他身上照例是熏了很重的香气,徐广陵屏住呼吸把袖子抽出来“干什么着急忙慌的。”



    周围的一些官员跟御史台的侍从们见状,一个个贼眉鼠眼地向着这边瞟,本来走开的,不知不觉也放慢了脚步。



    王易清定神,也顾不得找个僻静地方了,只问“你看过、看过皇上发的诏谕了么”



    “看过了。”徐广陵平静的,像是看到皇帝说今天天气很好似的态度。



    王易清怀疑他看的跟自己所知道的不是一件事“夜光、夜光他”



    那个“是女子”转到嘴边,又咽下去,他想说“是不是搞错了”,又觉着质疑上谕更加不妥。



    于是咽了口唾沫,只眼巴巴地看着徐广陵“你真看过了”



    徐广陵哼了声,走开了两步,有意无意地提高了声音“是,当然看过了我非但看过了,而且看的很仔细。”



    王易清怔了怔“这、这”



    徐广陵的声音不冷不淡的,只越发高了几分“王大人怕是没亲眼看过吧,你只看见皇上说夜光是女子,就失了魂了,你怎么没看到那上谕所列的她做过的那些事,跟她所行的功绩相比较,是不是女子,很重要吗”



    王易清果然没看过这个“啊”



    可周围的官员们却是不少已经瞧过了的,毕竟御史台这边也得了一份抄送的上谕。



    刹那间不少人已经明白了徐广陵的用意,顿时都变了脸色,脸上似有些愧然,惶然,迷惘。



    徐广陵就是故意地要让这些人知道知道,他特意地环顾了一遭,揣手昂首道“夜光在御史台所做所为的,当然不用我说,你们也都知道,当初王太傅那案子,人人都往后退不敢靠前,是谁接了去,给御史台争了一口气、却因此差点死在之前的信王殿下手上的,再往前翻,老周的那军中贪腐的案子,是谁硬是把一桩板上钉钉的死罪案子给翻了过来的,还有先前的巡检司”



    王易清失魂落魄“老徐,你不用说了,这些我们当然知道,可”



    徐广陵冷道“我看你们是不知道,你回去好好地把皇上的上谕再看看,夜光所做的事,咱们这御史台的人每个人不要多,只做成了三件,就已经可以称得上清流正统了。如今一个女子竟能做的比咱们都好,你们还有什么脸面一个个地抓着她是女子这件事哓哓议论一帮大男人好意思吗夜光好歹也是从御史台走出去的,你们非但不该攻讦,更该在别人胆敢非议的时候,把他们骂回去这才是真的呢”



    说到这里他瞪着王易清“你要是缩后一步,我可真瞧不起。”



    王易清的唇动了动,终于涨红着脸道“你怎么不叫人说话呢谁要议论夜光了,这不是不是事出突然我还不信呢吗”



    他已经弄懂了徐广陵的意思,当下道“退一万步说,夜光是御史台里的人,是咱们御史台自家的人,自家人若是言三语四说她几句,倒也还没什么,可外头的人要是欺负自家的人,却不能够。”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随从“都听见了吗以后里里外外的,要是听见有人说宋夜光的不好,给我打打坏了,有有咱们程大人跟徐大人撑着。”



    徐广陵原本还有点惊诧,王易清从来都滑不留手,左右不得罪,如今竟然愿意陪着自己“演”这场戏。



    可听到最后一句,才忍不住嗤地笑了“好啊,果然还是你王大人。我可从没看错你。”



    这会儿周围的人也都各自若有所思,不再围观,默默地退了。



    王易清见状才走近了一步“老徐,我这反应,还算不错吧”



    徐广陵瞥了一眼,见他脸上仿佛还擦了些香膏之类,更显得油光水滑,不由道“老狐狸,就该有老狐狸的样子。”



    王易清嗤地笑了“不敢当,在这御史台里,我可实在算不上什么老狐狸。”



    说了这句他狐疑地看徐广陵“我忽然间想到”



    “想到什么”徐广陵抬步往正堂院去。



    王易清道“你平日里跟夜光最亲近,又是王爷的心腹,你总不会早就知道夜光是”



    徐广陵领会了他的意思“别胡说啊,你想害我也背着欺君之罪”



    王易清吐了吐舌“好好好,不说了。不过咱们台院出了这样大事,夜光又是程大人的弟子,你说皇上、会不会降罪”



    徐广陵道“放你的心吧,就算降罪,也轮不到你头上。天塌下来,有程大人在顶着呢。”



    王易清却叹了口气。



    徐广陵迈步进门,见状停了停“怎么了”



    王易清回想宋皎的样貌,咂了咂嘴“夜光真是女子我先前怎么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不过她的那个样貌,身量言语,别说,越想越像,她也着实是个奇女子了。”



    徐广陵看他眼神有些奇异,便皱眉道“你在想什么呢”



    “啊”王易清回过神来“没想什么吧。”



    徐广陵冷笑道“你最好别多想。”



    “我想想也不行”王易清倒是有一点点不服了。



    徐广陵道“不行,就是不行。你想要脑袋,就别打那些下流念头。”



    王易清咽了口唾沫,然后笑道“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我存着什么念头”



    “你的那点儿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徐广陵淡定地说道“劝你把这些龌龊想法藏得好好的,我能看出来就保不准别人看出来,我看出来无妨,等那要紧的人看出来,你就完了。”



    王易清捂住嘴,好像怕自己的想法儿会从嘴里自发地冒出来。



    他眨了眨眼,又贼心不死地问“不对,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我想想都会掉脑袋如今夜光已然是庶民了,你瞧她一个弱、弱”



    想想宋皎的形容仪态,那“弱质女流”四个字说出来仿佛会亵渎她似的,王易清道“总之她以后无依无靠的,我也是担心呢。”



    “所以你想当夜光的依靠”徐广陵看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样子,便不再劝,反而笑的讳莫如深“好,你有胆量你只管去,真成的话,到时候我必然准备三千银子为贺仪。”



    王易清吃了一惊“三千你当真”



    徐广陵虽然也有些身家,但三千两银子做贺礼也实在是太豪奢了。王易清不信。



    “十万都无妨,横竖是纸钱,”徐大人拂袖向内走去,淡淡地扔下一句“因为那时候,王大人用的上的只有这个了。”



    徐广陵进了正堂院,从昨儿程残阳便一直在此,并未回府。



    侍从通禀后,徐广陵入内,却见程残阳正将一副画轴慢慢地卷了起来,放在了手侧的书柜之中。



    徐广陵没敢多看,只望着程御史。



    虽然已年近五十,程大人却并不显老态,相反,他儒雅的气质,无可挑剔的风仪向来是御史台上下共仰的。



    毕竟当初年青时候,程残阳也是朝臣之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只不过这几天,不知是因为操劳还是心累,程大人的两鬓很明显的花白了许多,但那凛然的风骨,却并未减改半分。



    “你来了。”程残阳回身缓缓落座,“外头怎么样。”



    徐广陵道“先前回来的时候,听说夜光还在宫内。”



    “她的脾气,今儿就该出宫了,”程残阳点头“这也罢了。就是这两天,恐怕她要不得清静了。”



    徐广陵迟疑了会儿“听说宋家周围,多了好些人。”



    “这是当然,京内从不缺好事之徒,不过无妨,自然有人会护着她。”程残阳淡淡地“王爷那边呢”



    徐广陵有些为难地“从昨儿王爷出宫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



    半晌,程残阳叹了声“我只当是强极则辱,情深不寿,以为王爷性情温和,绝非是那种人,想不到”



    徐广陵不敢插嘴。



    程残阳道“永州的情形如何”



    “永州那边比咱们预想的要安稳的多,后续处置等等也都安妥,大人且放心。”



    “到底是太子啊,”程残阳点头“没想到他做的意外的倒也是好事,真金才不怕烈焰。”



    徐广陵忖度了会儿,道“刚才下官从外头来,他们都在议论夜光的事,皇上那边儿”



    程残阳道“不用着急,这会儿也不必主动去请罪,皇上什么时候想召见了,自然就有旨意来。”



    徐广陵有些担心“大人,皇上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降罪”



    程残阳微微眯起双眼,终于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皇上就算要降罪,我也只能领着罢了。”



    徐广陵欲言又止,眼底也多了些忧虑。



    却在这时,外头一个侍从来到,在门口低头道“程大人,门上有内廷的人来传皇上的意思,要召见大人进宫呢。”



    徐广陵心头一紧。



    程残阳面不改色“你先出去吧。本官待会儿就去。对了,把门先带上。”



    徐广陵只能先躬身退出,他本要走开,想了想,还是等在门口。



    不多时,只嗅到一点烧焦了的纸的味道,他诧异地回头,果然见有缕缕轻烟,从门缝里透出来。



    徐广陵心惊胆战,不知要不要立刻开门,试着唤了两声“大人大人”



    得不到答应他抬手将门扇一推,正要冲进去,就听到程残阳轻轻地咳嗽“无事。”



    徐广陵松了口气,那迈起的脚便撤了回来。



    而就在他要退出去的时候,惊鸿一瞥,瞧见程残阳正在烧一副画似的,那画上仿佛是个美人儿影影绰绰地给烟雾遮掩,火焰舔舐,一时看不清脸,但却是极美的姿态跟相貌,隐隐地还仿佛有些眼熟。



    程残阳出了御史台,乘轿前往禁宫。来到宫门口,他下轿向内而行。



    才过了午门,就见前方金水桥畔也有几道身影走来,别的倒也罢了,他一眼看到中间的那人。



    而那人仿佛也看见了他,顿时之间脚步加快,向着程残阳的方向而来。



    这赶着过来的,正是要出宫的宋皎。



    宋皎快步往程残阳的身边而行,在她身后的跟着的,除了盛公公外,还有那两个内廷的嬷嬷,两个小太监跟宫女。



    嬷嬷们见她走的飞快,顿时皱眉“贵人且慢些”



    宋皎充耳不闻,她们想拦也都晚了,只能紧跟着往前。



    程残阳的脚步却一直不疾不徐的,远远地宋皎已经先拱手唤道“老师。”



    赶着到了跟前,她一扯袍子便要跪下去。



    身后的盛公公等人看的心惊,而在这时,程残阳及时地探臂将她扶住“罢了,这是在宫中,使不得。”



    宋皎已然半跪,却觉着握着自己胳膊的这手甚是有力,带着一股不容人拒绝的力道。



    她知道老师不愿意让自己跪,于是顺势慢慢地站了起来“是。”



    盛公公等人见状,这才都松了口气,那张嬷嬷赶过来,拧着眉头,想要训斥,却因为有御史台的大人在,竟未敢多言,只先带着满脸不悦站在旁边。



    程残阳扫了眼,看着这个有些奇怪的阵仗,他却仍是面不改色,道“一切可好”



    宋皎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重逢的喜悦或者还有一点点惭愧,忐忑地“是。您怎么进宫来了”



    程残阳道“皇上传召。”



    宋皎一惊“皇上、是因为我的事召见老师吗会不会因此而责”



    “不必担心,”程残阳不等她说完便拦住了“是要如何,皇上自有决断。圣意不是你我能够妄自揣测的。”



    宋皎欲言又止,只是担心地望着程残阳。



    程残阳却又一笑,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点头道“瘦了。可见这南行的差事着实辛苦。”



    “大人,”宋皎的眼眶一热“您也清减了好些,倒要保重身体才是。”



    程残阳探出手去,在她的臂上轻轻地握了握“知道,你也是吧。”



    说完后,他迈步就要往前,宋皎心里不安,转身叫道“老师”



    程残阳回头“还有事”



    宋皎心里确实是有很多话,但不是在这时候说出来,她红着眼眶“我我等老师回去,咱们还去朝夕楼吃酒好吗”



    程残阳微怔,眼中却漾出了微微地暖色“去朝夕楼不好,又要花我的钱,还是去同月楼吧,你能负担得起。”



    “是”宋皎一愣,却又忍不住笑道“都凭您的意思”



    程残阳也含笑点点头,转身往前去了。



    宋皎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只目送着自己的老师。



    盛公公悄悄走过来,好像怕人听见一样他小声道“您瞧,程大人都进宫来了,又何必着急出去呢而且你不想知道程大人去面圣做什么倒不如再等等,跟着程大人一起出宫的好。”



    宋皎目送那道身影消失在殿阁之中,才喃喃道“不用啦。”



    盛公公一怔,带点恳求地“你要出去了,我又不能跟着那怎么办”



    宋皎这才转头看向他,温声道“公公说什么,您跟着我做什么您是伺候东宫的。别说是您,就是这两位嬷嬷其实也不该跟我出去。”



    张嬷嬷跟王嬷嬷面无表情的“奴婢们只是奉皇上的旨意看护贵人。不管贵人去哪儿,自然都要尽责。”



    她们已经各自都换了常服,不是原先的宫装了,除了身上的气质不同于寻常的嬷嬷外,看着倒不算很打眼,可见是有备而来。



    盛公公非常的委屈,他可还没换衣裳呢“那你什么时候再进宫呢”



    宋皎哑然,她哪里知道这个,甚至从没想过。只是想到昨夜的事,心头竟隐隐地牵痛。



    她只能笑笑“公公,别送了,我告退了。”



    盛公公追了两步,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话没说完,可当着这些人的面又不好说,只能垂头丧气地停了下来。



    养心殿中。



    皇帝命魏疾搬了个锦墩,让程残阳坐了。



    程大人谢恩,落座之后,皇帝道“爱卿可知道,今日朕传召你进宫是为何事”



    程残阳欠身“微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皇帝笑了笑“爱卿你这是谨慎太过呢,还是欲盖弥彰。”



    程残阳站起身来“皇上恕罪。”



    皇帝看着他道“有一件事,朕曾问过豫王,他没有正面回答朕。”



    “不知皇上说的何事”



    皇帝道“朕问豫王他是何时知道宋夜光跟太子之事的。这个问题,朕现在,也想问你。”



    程残阳垂着眸子,看不出有什么神情变化。



    皇帝瞥着他“怎么,你也答不上来”



    程残阳事先并没有跟豫王见过面,所以并不知道皇帝问过豫王这话。



    但此时此刻,程大人缓缓开口道“回皇上,大概是从太子殿下私自离京前往西南的时候。”



    皇帝眉峰微蹙。



    殿内非常的安静,两个人一时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旁边那瑞兽头博山炉里的香烟都停了,一线直直地向上飘出。



    “是吗。”皇帝终于又开口,玩味的“你那时候才知道”



    程残阳道“皇上恕罪,微臣是说,微臣是从那时候确信的。”



    “确信”皇帝笑了笑“这两个字用的好。程爱卿,你也不愿正面回答朕,那不如就让朕替你回答吧。”



    程残阳半低着头,双眼微微眯起。



    就听到皇帝的声音很轻地说道“大概,是从你决定派宋夜光去西南道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吧。”



    博山炉里的那股烟气忽然扭动了一下,无形的轻烟,如同受了惊的一条虫,慌张散开。



    皇帝又补充了一句“朕的意思是,你就算要护着宋夜光,天下九道,哪里去不得,你竟把她往那条艰难重重生死攸关的路上推,其实你不是要历练宋夜光,你是想让宋夜光当诱饵,来历练太子,因为你一早就料定了,太子会为了宋夜光而出京,对不对”



    程残阳没有回答。



    窸窸窣窣,袍袖摩擦发出细微响动。



    程残阳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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