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诸葛嵩站在殿门口,几个小太监宫女以及跟随颜文语来的人都在旁边檐下等候。
只有那只小奶狗,在贴身丫鬟的怀中不住地扭动,时而发出汪汪的叫声。
那抱狗的丫鬟有些胆怯地看了诸葛嵩一眼,似乎生恐他会怪罪。
但诸葛嵩却丝毫没在意身后的犬吠声。
“你、你原来已经知道了”殿内,是宋皎的声音,有一丝难堪的,低低的响起,诸葛嵩不得不凝神精息才能听得见。
他知道宋皎是什么意思,甚至能感觉到此刻她那复杂异样的心情。
侍卫长没察觉,自己的脸上也随之透出了类似于感伤跟惘然交织的神色。
殿中,颜文语一声叹息“我原本没有料到会这样,倒不知是我低估了他,还是高估了。”
宋皎哑然失笑“这又是什么意思。”
颜文语瞪了她一眼“你稀里糊涂的也就罢了,难道他连这个都没想到他一点儿也不替你着想真的是不管不顾,只为了他自己痛快”
宋皎红了脸“不,不是的。”
“你还替他说话”
宋皎扭开头,脸颊上的红晕慢慢浮了起来“我是说也有我的错,是我太”
“太怎么样”
宋皎无奈,便轻轻地拉住颜文语的袖子“别说了。我错了好不好”
她的眼中有淡淡的水光,是害羞,也是惭愧。
颜文语如何看不出来,但她说这些绝不是要责怪宋皎。
“你太心软,我说他一句,你就替他辩解,怪道他把你吃的死死的,”颜文语气不忿,却又打住,自悔道“我也是信了他要把你接进来好生照料的鬼话”
宋皎摇了摇她的手,撒娇一样,她在太子面前都极少如此。
颜文语的心都给摇软了。
先前赵仪瑄钻了牛角,他想要把宋皎安置在东宫,但又知道宋皎未必愿意受这份“恩典”。
他想不到万全之策,便想到请教一个人。
若说最懂宋皎的,自然就是颜文语了。
而且又是他的“小语姐姐”,去请教她,不丢人。
不过赵仪瑄心里明白,颜文语虽是满心为了宋皎好,但可未必会为了他好,更加不会轻易地让他遂心。
所以在起初寒暄后,赵仪瑄便直接告诉了颜文语宋皎有了身孕的消息。
颜文语当时瞪着他,同时,立即明白那天去豫王府探望宋皎还有另一层意思。
“你你们竟瞒着我”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干的好事”
赵仪瑄觉着自己确实干的还不错,但不便让颜文语看出来“语姐,当务之急是想个两全齐美的法子。”
“你想要什么法子”颜文语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又不是我让人珠胎暗结的,你既然能做出来,那就自己解决去。”
她简直要立即送客,又想到那日去豫王府探望宋皎,看到她那么憔悴虚弱的,还以为是身子不适,现在才知道缘故,一时心头牵痛。
太子陪着笑道“语姐,别说气话了。你自然可以不理本宫,但是你总不能不理夜光吧”
颜文语扭开头去。
太子望着她“最棘手的是皇上也已经知道了,你也清楚皇上的性子,偏夜光也是那样执拗,老头子面前本宫还能应付,就是夜光,实在不忍她受委屈。”
“你这还叫没给她委屈”颜文语嗤嗤冷笑“这些花言巧语的,只能骗她,别跟我说。”
太子若想做成一件事,实在是苦心孤诣,毅力可嘉的,被颜文语这样痛斥打脸,他一点儿恼意都没有,反而仍是陪着笑,把声音放得更和软了“小语姐姐,要打要骂,先记下好不好玉儿求你了,照看照看我们吧。”语气竟透出几分可怜。
颜文语听到“我们”,自然是他跟宋皎,当即回头怒视。
可看着赵仪瑄那笑吟吟的脸颜文语微怔之下,鼻子发酸。
她何尝不知道太子在她面前如此“低三下四”的缘故是为了什么,本来赵仪瑄不必如此,他想要宋皎入东宫,难道宋皎能反抗不成,何况还有皇帝在上头。
他不过是想要找一个让宋皎能够接受而不为难的法子。
颜文语叹了口气“我原先以为你只是贪一时新鲜,却想不到”
想了片刻她道“倘若我有法子让她乖乖地去东宫,又不失体面,你将来怎样对她。”
太子郑重道“赵仪瑄此生不负。”
颜文语盯着他看了半晌“听说皇上看上了康家跟尚家的女孩儿,你觉着怎样。”她一问就问到了症结。
尚珂是太子妃之选,康敏敏是贵妃之选,她只要问太子对这两人是什么看法,就会知道宋夜光在太子心目中的位置。
太子并没有犹豫,就像是已经在心里想了无数次一样,他回答道“她们进不了东宫。但需要一点时间,你知道的,老头子很忌讳什么宠姬祸国什么专宠之类,操之过急反而会引火烧身,对夜光也不好。”
这些道理颜文语其实是很明白的,挑了挑眉她道“你要记得你今日跟我说的话。”
太子道“除了母后,语姐是我最敬重的女子。”
当时颜文语嗤地一笑“用得着的时候是敬重的女子,用不着就是碍眼不讨喜的人了。”
现在想想,这句话可真是未卜先知。
颜文语又叹了声,对宋皎道“他也是关心情切钻了牛角,就忘了最简单的法子,东宫这里的这三位妃嫔,本就佐理着东宫六局的差事,所以我便提醒了一句,东宫再添一个女官又有何难,皇上那边必然无碍,你也能接受,也能定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宋皎不知不觉中握紧了她的手,无法形容心中之感。
颜文语轻轻地拍拍她的小手,却又皱了眉“可是你既然身子不便,他怎么还敢胡闹”
宋皎见她又提起这个,忙道“没有他知道的。皇上也骂过”
说了这句,便察觉自己失言,急忙捂住了嘴。
颜文语的眼睛睁大了几分“皇上都知道太子对你”
宋皎无地自容,急忙解释“不不,是误会我真的没有。殿下他也很小心克制了。”这几个字她的声音低的像是蚊吶。
颜文语仔细看了她一会儿,隐约明白了,眼神却更凌厉了几分“混账。男人都是混账。”
宋皎想笑,又羞惭的不敢。
她清清嗓子,故意转移话题“刚才怎么好像听见了狗叫”
颜文语这才想起来“上回你看过的汪汪的那只小崽儿,长了不少了,我心想着你这在宫内未免发闷,汪汪又是东宫出去的,不如送来这儿,一则给你作伴,二则,也是物归原主的意思。”
说着便扬声“送进来。”
外头的丫鬟抱着那只小崽子进门,那狗崽儿已经迫不及待地挣动,丫鬟微微俯身,它便跳下地,肥嘟嘟地向着这边颠颠儿地跑来。
宋皎看的惊喜,急忙起身要去抱,颜文语拉住她,自己俯身把那跑到跟前的狗子抱起送过来“你瞧是不是可爱的很”
那小狗儿耷拉着两只软趴趴的耳朵,露出粉红色的肚皮,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两人,嘴里发出撒娇的响声。
宋皎急忙接了过来抱在怀中“好有趣”她歪头蹭了蹭那奶狗“我真喜欢”
颜文语望着她发自内心的烂漫笑容,叹道“你啊”
万般言语,倒还是不说了吧,总之,只要她能快活就行了。
颜文语要走,宋皎定要留下,吩咐人备饭,两人离开内殿,宋皎抱着那狗子,带着她往旁侧自己的居处走去。
赵仪瑄不许她跟宫人住在一起,为掩人耳目,却仍是空留了一个住所。
只在寝殿这边的旁间,给她就近安置了,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其实大多数时间,还是让她睡在自己的殿内。
宋皎还想询问程残阳的事,不过对于程残阳,颜文语倒是没有多话,只是说“无碍,甚好”之类的,宋皎虽不敢质疑,但心里也觉着是在搪塞自己。
“前日皇上召见老师,竟不知为什么”她本想问赵仪瑄,只是心里还有一点芥蒂。
那就是程残阳以前曾叫她在太子身边当细作一事,虽然作罢,但因为这个,宋皎还是想避忌些,所以纵然心里好奇,却并不问太子。
颜文语道“哦,没什么,好像是因为国舅张家的事。”
宋皎想了想,却叹了声。颜文语问“怎么了”
“我只是觉着你瞧,张家的势力这样大,又有一位皇后,两位殿下,原先以为是百年不倒的呢,谁知一夜之间就”
颜文语道“呵,要不怎么说伴君如伴虎呢。别说是你,世人都想不到,在动手收拾张家之前,皇上还叫皇后娘娘去张家探望国舅呢,各种施恩盛宠,谁能想到这会是动手的前兆”
宋皎想到皇帝的样子,心里也有点阴冷的不舒服,便道“你可要告诉老师,行事一定要谨慎啊。”
颜文语转头看她,望着她清减不少的脸颊“我别的人都不担心,就只担心你一个,偏偏你却总为了别人忧心。”
宋皎一怔“什么别人,是我的老师啊。”
虽是老师,在宋皎心中,却比宋申吉的分量重多了。
颜文语没说话,只叫了丫鬟过来把那小狗抱过去,又给她将衣衫整理了一番,才握住她的手,不知说什么,就只轻轻揉着她的手。
两人进了宋皎的居处,颜文语打量着这新居,只见地方阔朗,窗明几净,家具摆设等不用说都是上好的,还有多宝格上的几样玩器,一看便是难得的古董至宝,赵仪瑄果然是舍得。
除此之外,靠墙的花架上,是一盆开的正好的白毛狮子,散发着秋菊淡淡的凛冽香气,跟旁边书架上的书卷相映成趣,雅致高贵。
宋皎跟小孩儿要献宝似的“你觉着怎么样”
颜文语回眸“我若挑剔,你又要替他说话了”
“不是,”宋皎有点害羞“我、我是觉着比我先前住的好多了。”
“你可真敢比,把皇宫跟你之前的居所相提并论”颜文语半是调侃的“可我觉着方才的太子寝宫比此处更佳啊,怎么不见你称赞一句。”
宋皎听了出来,长睫颤了颤“你又说笑,这里是他的意思布置的。”
颜文语看着她这忐忑之中带着一点小小喜悦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心酸,她虽然没见过宋皎之前的寒屋陋舍,却也能想象。
受过太多苦、被苛刻惯了的孩子,只要得了一点好处,就会高兴的情不自禁。
颜文语不想再指摘什么了,反而是真心实意地说“太子殿下的品味确实是不错的。这里很好,比寝殿还好。”
宋皎又惊又喜,仿佛颜文语不是夸赞赵仪瑄,而是在夸赞她。
颜文语笑道“过来。”
宋皎忙走到她身旁,颜文语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脸“以后,会有更好的呢。夜光自然值得这世间最好的。”
两人吃了中饭,便一块儿小憩。
先前她们虽亲近,却也不曾如今日这般安闲自在地同躺在一张榻上。
起初还有点不自在,颜文语便问宋皎南行有没有遇到什么趣事之类。
宋皎捡着两件有趣的说了,两人笑了一阵,她趁兴,又说了迢沂山的事,以及遇到了江禀怀等种种。
颜文语思忖说“这西南的异族,我也是耳闻过,到底百闻不如一见,你说那只神龙长角,岂不闻,蛇化龙而长角我想它是不是要化龙了”
宋皎怔了怔“这个倒也说不定,那神龙很通人性似的,当时它低下头,像是要让我摸摸它似的,可惜没有摸到。”
颜文语道“它真的让你摸它的头”
“应该是的。”
颜文语琢磨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精怪讨封的说法”
传闻之中,山妖野怪们修炼到一定程度,是会向人讨封,低级一层的,会功力大增,高一层的,就不可说了。
宋皎惊奇“野史里看过些许记载。怎么了你总不会觉着,是那神龙来讨我的封赏吧但据我所知,那些能被精灵讨封赏的,都是些大贤大能的人物,我算什么。”
颜文语眨了眨眼,看她一无所知的样子“你算什么,那神龙恐怕比你我更清楚。不过”
宋皎莫名“不过怎样”
颜文语道“不过它好像没讨到封,倒不知它的造化将如何了。”
宋皎有些困惑,可因为颜文语这句,心里突然多了一点不快,仿佛觉着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颜文语却又问“对了,你说的那个江知县,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前些日子我也曾听老爷说起过。”
“老师也说过江兄说什么”
颜文语笑道“倒也说他是个可造之材,江家那么大的案子,他竟能从太子的手中全身而退,可见是个有能耐的,将来只怕”
“什么”
颜文语欲言又止,因为她意识到,这话不能跟宋皎说。
原来当时程残阳的评语是“江禀怀将来的成就,应还在我之上。”
两人天南海北,痛痛快快地说了无限的体己话,渐渐地,宋皎却是困倦了,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颜文语转头,见她近在咫尺,睡容恬静,像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
看着看着,她的眼圈有些红了。
趁着宋皎睡着,颜文语往她身旁靠近了些,将头靠在她的肩头,慢慢地抬手揽在她的腰间。
这恐怕,是她这辈子离宋皎最近的时候了。
太子回宫之后,听说宋皎留了颜文语吃饭,倒也不算什么。
直到亲自来寻,隔着一层很薄的鲛绡纱,看见这般情形,赵仪瑄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