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事实在是恍若南柯, 对着楚山浔相问犹疑的眸光,福桃儿毕竟是初见公主,秉承着谨慎的原则, 她只是三言两语略说了情况, 叫他不必担心。
看着临泽长公主的轿撵远去,那人相随左右,被众仆妇女官环绕,楚山浔立在祥云影壁边,目光悠远,压下心底千层浪涛, 万般难安。
第二日天不亮,便从宫里传出了两道谕旨来。一道发往萧国公府, 一道则是去了城东楚府。
“八百里急报, 惠山县令已在承泗岛附近发现了八千倭人的踪迹。圣人说了, 新的阵法武器, 地方官不熟, 此番务求彻底肃清东南之患,还是得劳动楚少保了。”
来传令的是景泰帝身边正得宠的庞公公,他受过楚山浔的恩惠, 读完了谕旨,便客气地将人扶起,又多透露了些。
“您让老奴留意的公主府那里,也不算什么大事。今晨李公公也带了谕旨去了, 说是萧世子找回来了, 长公主身子不行了,圣人大恸,有意扶新回来的世子作族长呢。”
“多谢旁公公了。”听了这消息, 楚山浔虽然惊得想要将军务都扔了,却还是维持了从容,“我这便去城外整军,过了午亲自进宫面圣。”
军情要紧,他自然分得清孰轻孰重,只是福桃儿身份上如此突然的转变,实在是叫楚山浔思虑重重。
萧国公府。
从昨日被母亲带回后,福桃儿被侍女换了一身得体飘逸的月白男装,发髻也拆了,只在头上用玉冠拢作一束。
晚膳时,乌泱泱来了一大批族老亲朋,还有许多位次极高的世家命妇。自然是有几个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装束,可知道内情,便也只是谈笑着,认下了这个晚辈。
认完了那些累世高位的族中亲朋,朱菡便让侍女带着她下去安置歇息。
除了刚相认那会儿的情难自已,长公主便又恢复了以往上位者运筹帷幄的姿态。第二日早膳时,也只是看了福桃儿两眼,并没有再流露出一点思女情深的意态来。
国公府颇大,福桃儿缓步走到一处雕梁画彩的水榭边,在皇城核心地,竟是湖面开阔,靠岸遍栽了一大片莲花。
她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仍是没有消解去这世情的急转。不过福桃儿是个对权势没什么向往的人,此刻就如这烟波浩渺中满池莲叶的瑰丽壮观,对她来说,总是显得太过不真实了。
何况,极致的权势,往往除了富贵安逸,带了的还有潜藏的危机。
她知道萧元洲的家世,也知道靖远侯是分府别住的,可入国公府到现下,却连他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伸手掠过清浅的湖水,福桃儿有些出神地望着手心的一片碎叶。
一旁陪着的侍女叫滕九,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听说也是长公主多年前从流民中抱回家来的,她性子活泼,细观下,却发现有点子痴傻“世子,这湖水有什么好看的呀。昨日他们送来那许多好玩好吃的,您怎么也不瞧一眼。”
知道滕九身世极为可怜,福桃儿回头朝她一笑“小九,昨日的礼物我捡了些出来,你自去挑些玩儿吧,顺便将你听荷姐姐找来”
小九欢天喜地地去了,不一会儿女官听荷便从远处急走而来。
京兆尹的地牢中。
刚判决的重刑犯,没来得及处决,或是等着流放的,皆会暂时收监在此处。
地牢潮湿昏暗,长长的走道边,饶是白日,也竖满了火把。因都是重型犯,每隔几步,便有两个荷甲带刀的狱卒守在一边。
甬道两旁的一个个牢房里,那些死囚或是匪盗,皆是目露凶光地看着外头有些孱弱的少年。这么个小公子,倘若没有牢笼狱卒,他们随便哪一个都能轻易扭断了她的脖子去。
可福桃儿缓步而过,手中捏紧了一只竹筒,即便对上那些人的恶意眼神,也是丝毫没有看进心里去。
只因此刻,她心中正在天人交战般得纠结。
半个时辰之前,当听荷知道了她想去牢房的人只是个商贾时,竟直接去库房找出了这个竹筒,只说是,区区罪人,都不必报与公主了,只让她随性复仇便是。
脚步停在了最里头一间还算干净的牢房外,两个随从端了托盘酒壶,一声不响地也跟着停了下来。
从她们的角度,恰好可以看清楚里头人的形容。
不过数日功夫,楚山明整个人瘦脱了相,倒有些年轻时候的影子出来。虽然身在牢狱,可他到底是楚家曾经的族长,此刻面容干净,穿了一身浅灰发白的囚衣,正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
多年前大房西苑血染青砖的那一幕,骤然间侵袭着福桃儿的心口。
“快救我的孩子将她的肚子剖开,赐你十金。”
在容姐姐弥留之际,他的这一句话,穿过重重时光的泥泞,再次回荡在福桃儿的耳边。
这一刻,她终是回头,打开一只通体血红的玛瑙酒壶,将药粉倒了进去。
见到她的那一刻,楚山明显然是误会了,他放了碗,一下子站起身,不可置信地说“是你难道就是为了她”
他身躯高大,多年的商海浮沉,便是深陷牢狱,仍然将无措惊惶压在面下。见福桃儿不说话,只是目光悲戚痛苦地盯视着自己,楚山明忽然失声笑了起来“想不到五弟竟天真至此,就为了你一个心愿啊”
眼看着罪人靠近,随从上前一脚将人踢倒在地“大胆狂徒,敢对世子爷不敬。”
忽略了男人眼底的震惊讶然,也没有对这一场党争作任何解释。福桃儿抬手制止了侍从,毫不畏惧地上前一步,直直地看进他的眼底。
没来由的,她就是替容荷晚问他一句“明郎”
这个称呼,果然让他眼底一怔。
“如今可还有人这样唤你”福桃儿眉间深蹙,忽的一字一顿地恶语道“因果报应,落得这步田地,可会想到尽是因了小晚姐姐的缘故。你欠她的,该还了,大公子。”
楚山明阖目长叹,扫了眼托盘上两个酒壶。多年的谋划经营,忽然在这一刻崩塌碎裂,恐怕他是过不了今日了。
三十年来种种,悉数浮上眼前。那个在盛夏暴雨时节,在江阴的小桥边,撞进他怀中的女子
虽然只过去了五年多,因他纳采的女子多达几十人,是以,连她的眉目都开始模糊不清起来。
“弟妹,知道我为什么独独对你礼遇照顾”楚山明看了眼那两个酒壶,一个是寻常的青花瓷盏,另一个则是血红玛瑙所作。
福桃儿眼中闪过一丝触动苦涩“我知道,大哥对小晚姐姐,比起旁的姬妾,其实已经是很好了可是,恰恰是你的用心,让她泥足深陷,让她心堕地狱。是你,是你让人剖开她的肚子”
说到这一处,两人皆是动容,福桃儿顺了口气抹掉了泪水,先从那青花瓷盏里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大哥,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却对她磋磨践踏,诛心蚀骨。小晚姐姐不傻,是你曾经的真心害死了她。大哥小晚姐姐走之前,你还记得她喊了些什么吗”
楚山明自然记得那天早上的场景。那些声音,得势时偶尔想起来,并不在意。可如今家业凋零,一生心血付诸东流。再回忆一遍,竟是凄凄切切,瘆得人骨子里发寒。
可怜他后来纳尽姬妾,子嗣却依然单薄寥落。如今,三十出头,却抄家流放,对他这样气性的人来说,这一生其实已经是过完了。
草堆上的男人突然暴起,冲到侍从身边,抢过那只血红色的玛瑙酒壶。没有用盏,只是仰头猛灌。
这是她方才放了药粉的酒壶,想到听荷说食药之人肠穿肚烂的痛苦下场,福桃儿也不知怎么了,见他喝了两口,抬手便将酒盏打落在地。
她抖着嗓子说“你该去她墓边结庐相守,便可有生路”
“厄”酒壶被摔碎在地上,男人捂着肚子退到了墙角边,朝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坐了,“生路,我哪里还有生路,哈哈。”
朝侍从使了个眼色,福桃儿有些无措地站在他面前,急促地问“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她,你知不知道她母丧父恶,除了你我,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便再无亲人了”
楚山明只是垂首忍痛,很快牛乳被人端了进来。见她神色不忍,肚腹里的痛却是没有如何发作。他眼中恍然,知道了这是哪种药,也猜到了那酒液中只下了百之一二的分量。
嗤笑一声,他一掌打翻了盛牛乳的碗盏,指尖翻出一粒微小的褐色丸药,当即就吞服了下去。
这才是真正致死的毒药。
其实在他进牢房的第一日里,便有人将这枚剧毒递了进来。楚山明没有真正杀过人,直到今日福桃儿过来,说了这些话,才借势鼓了勇气自绝。
“你”被这一场变故惊到,福桃儿蹲下身,想要去掰他的嘴。
可为时晚矣,剧毒入腹,瞬息间,另一种极为霸道可怖的绞痛在男人肚腹中升起。
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楚山明昂着头最后看了眼地牢的小窗。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眼前女子惊恐惧怕的神色,与那旧人莫名得重合在一起,让他的心绪彻底崩溃。
“荷晚是我今生唯一动过心的女子,我又何尝不愿善待她”泪水混着口鼻间的鲜血坠入草堆,楚山明忽然想起,上一次自己哭,好像还是十一岁的时候,那时是亏光了一个绸缎铺子。
鲜血大口大口地喷了出来,让他的声音显得苍老无力“可是我、不像五弟我不擅文墨,生母又位卑若叫我日日腻在后宅,就靠父亲当年一点俸禄,又如何能撑起楚家偌大的家业咳咳你们这些女子,又如何能懂”
此刻,他的眸子开始变得灰白,视觉骤然被剧毒侵袭得麻木。
人皆畏死,尤其是壮年之人,眼看着自己慢慢丧失五感,此间滋味实在可怖。
顾不得腹中刀绞般得疼痛,楚山明摸索着,突然一把抓住了福桃儿的手。
“看不见了,晚晚,我好怕。我所爱之人咳真的唯有你一人”
最后的一刻里,福桃儿到底没有推开他的手。那些血沫子沾了她一身。直面一个人,还是旧识之人的死亡,哪怕这个人与自己有仇,她的心底依然惶恐酸涩。
多年前容荷晚难产的那一个昼夜,此刻鲜活如临得再次浮现。耳边是男人不停地絮絮,一遍遍说着他的爱慕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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