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溟凌的预料。
他不知道在那七年里昭阳到底经历了什么, 性情大变可以理解,可亲耳从对方口中听见那句话却令他久久无法平静
“渡厄境教给我最重要的教训,便是有些事, 绝不可以放弃。”昭阳说时, 一张脸贴得极近, 纤薄的唇畔贴在他的耳边,声音又低又沉。
空境幽泽的主殿内。
溟凌被逼得退无可退, 背靠着屏风, 不可思议地看着完全变了副模样的昭阳,“那七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方暗红色的眸子微微一滞,越过他脸侧撑在屏风上的手臂缓缓放下,“师尊不需要知道。”
可他并非对渡厄境一无所知,思忖片刻后,已然猜到了些许,于是直视对方质问道“你的执念是什么”
对于能够接受这种挑战的神祇来说, 杀戮也好, 苦痛也罢,都不足为惧, 真正令他们不堪折磨的, 是陷入扭曲的执念中无法自拔。
他曾见过被渡厄境编造的幻境折磨得神志不清的神祇,最终都因无法放下执念而堕入魔障。
身为帝君,不仅要有强大的力量及意志, 更要有无我的超凡境界,抛去一切执念方能主宰三界。
眼见昭阳神志清醒,应是过了这一关,放下了执念才对, 可其行为举止,看起来却不似如此。
昭阳发出一阵轻笑,“我的执念”
一双眸子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如骄阳般灼热,“师尊看不出来吗”
见他面露怔然,藕粉色的薄唇微扬,带着些许调笑般的语气道“我的心里眼里,可都只有师尊一人啊。”
溟凌听明白了这话,竟一时语塞,他只张了张口,便被一个力道拉入温热的怀中,低沉的声音回荡耳边“渡厄境没有教会我放下执念,相反,它让我明白了更重要的事。”
见他愣神,星眸饶有趣味地闪过一道光芒,随后温热的薄唇敷上他的唇畔。
搂着他的力道过于强大,几乎令他无法动弹,他瞳孔一颤,爆发一阵灵流将对方震开,同时长剑入手。
胸腔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着。
昭阳连退数步站定,见他目光里满溢的怒意,轻声道“对于师尊来说,还是头一遭经历这些,有这反应不足为怪,没关系,我可以等。”
“孽障。”
他提剑而去,两道光芒在湖泊上空绞杀着,令整座空境幽泽都陷入轰隆隆的震颤之中。
可越是与其交手,他越是心惊,渡厄境不愧是为未来帝君准备的秘境,对方的实力增幅超出他的想象。
不仅如此,对方分明只是被动防御,根本没有与他交手的意愿,在毫无杀意的情况下还能在他手下游刃有余地躲避攻击。
“你既已出境,应当放下执念才对。”他刚挥剑斩去,剑气轰然将碧蓝的湖面劈空斩断,激起数丈高的浪花。
只有两种情况渡厄境会放入境者归来,一是成功通过考验成为帝君,二是神志错乱或堕入魔障不再具备入境的资格。
可昭阳的执念分毫未减,甚至更重了,对方是怎么回来的
对方侧身闪过袭来的剑气,身型稳在半空,沉声笑道“我怎么可能放下师尊呢”
溟凌提剑指向昭阳,咬牙怒道“出剑。”
却见对方摇头,“我不会对师尊出手的。”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话音未落,却见对方驶到面前,毫不避讳眼前的剑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师尊真要杀我”
见他陷入沉默,昭阳又道“只要师尊一句话,是生是死,我都无怨。”
这句话令他陷入忡怔,他没想要对方的命,只是从未如此无措过,他不知该作何反应,愤怒是他唯一的本能,仿佛如此才能掩饰心头那隐约蹿起的,他不敢承认的情愫。
良久后他才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你是帝君,我怎能杀你。”
帝君若不归位,三界都将陷入危险。
“仅此而已”昭阳说着,二指按下眼前已然落下三寸的剑尖,再次靠近了,“师尊是不能杀我,还是不舍杀我”
一双漆黑如寒潭般的瞳仁微微颤动,心脏也没来由地停跳了一瞬。
他的薄唇微颤了一下,冷声道“自然是,不能。”语气不像是回答,倒像是在自我说服。
昭阳的一双星眸内流露出异样的光芒,未久后轻笑了一下,贴近而他的耳畔低声道“我会等师尊看清自己,不论多久。”
人影飘然离去,留下他怔然原地,半晌一动不动。
少年昭阳阳光般的面容再次浮现在脑海里,“徒儿只愿师尊永远无挂无碍。”
他自嘲地冷笑了一声,无挂无碍
在渡厄境外等待的七日,对他来说无比漫长,每分每秒都如万蚁噬心一般煎熬,他只当自己是过于忧心弟子的处境,可当对方归来后,不断涌现的心疼感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这份牵挂里,还有些别的意味。
他望天发出一声长叹,累劫以来一直无挂无碍的他,以及本该放下执念,心无挂碍的帝君,都陷入了一种被写为情字的魔障。
他成为了最不该成为的,帝君的执念。
从渡厄境全身而退且神志清醒不落魔障者,便可继位帝君。
一旦帝君出现,渡厄境便自然关闭。
可昭阳却着实令众神伤透了脑筋,其神志清醒,而渡厄境的关闭也侧面证明其乃符合天道要求的帝君。
不仅如此,经过七年在炼狱般的逆境中历练,其战力已然可匹敌天尊,甚至略胜一筹。
这样的神祇只要他想,一朝便可翻云覆雨,踏平上天界。
如果不是昭阳那令人匪夷所思的心思,众神几乎就要心服口服地奉他为天地共主了。
“荒谬”旭丰神君率先在凌霄宫大殿内高声愤懑道“天尊地位超然,年岁比九重天都久远,乃万境之主,又是他的师尊怎可受此大辱”
“若说他未堕入魔障,那也一定是疯了”
“我等怎可奉如此不知廉耻,大逆不道者为帝君”
亦有神祇忧虑道“可紫微星移位,三界岌岌可危,若不奉他为帝君,又该当如何”
这句话说中了关键,众人踟蹰之际,旭丰神君把心一横,“那渡厄境,便让我闯一闯”
“帝君既出,渡厄境已然关闭,此乃天道旨意,诸位莫要逆天而行。”有神祇劝阻道。
不知谁幽幽道了一句“诸位如此义愤填膺,殊不知,也许天尊自己都不在意呢”
“是了,否则为何避而不见”
殿内上首高座空空荡荡,两位当事人都不在场,当日二人便回到了空境幽泽,至今未出。
众神议论纷纷间,却感到重重威压袭来,震慑得在场众神几无反抗之力。
只见昭阳提剑迈入凌霄宫,旁若无人地缓步来到高座之上,一挥衣摆落座后,砰地一声,剑尖落地,直入白玉地砖内,劈开数道裂缝蔓延开去。
众神冷汗涔涔,只听高座之上森冷声音携带着威压直入脑海,“既见帝君,为何不跪”
此话一出,众神齐刷刷跪于阶下,面露微惊之色,却有孤单的几道身影仍矗立着。
昭阳双手交叠按在剑柄上,眯眼看着阶下之人,冷笑道“师尊说的果然不错,连天道旨意都有人不服,更不消说若没有渡厄境该是何种景象了。”
旭丰神君昂首冷声道“天道旨意又如何如此寡廉鲜耻之辈,不配为天地共主”
“哦”昭阳冷眼扬笑道“挺有骨气。”
说时提剑指向对方,目光扫过站着的一众神祇,“便给你们一个机会,杀了我,渡厄境自会重新开放。”
随着衣摆声响消失于殿外,一直氤氲在殿内的威压也随之消失了,远远的一个声音传入众人脑海“你们几个,一起上吧。”
轰隆隆的声响如雷霆般震天动地,重重宫阙在这震响中不停颤动,众神胆战心惊地看着肉眼不及的光芒在空中闪耀疾驰。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数道身影从高空落下,横七竖八地砸落地面,发出虚弱的喘息声。
一个黑影飘然于殿前,掌中长剑滴血,昭阳冷眼看向众神,“可还有异议”
围观者面面相觑,忽然噗通一声齐齐跪地,“臣等无异议”
昭阳冷笑了一声,转身迈入殿内,背对众人道“既如此,继位仪式从简,你等自去准备吧。”说着继续大步向前。
“臣等遵旨”洪亮的回应响彻云霄。
未等众神起身,却有一道冲天光芒照亮了远处的云彩,将层层云端镀上了一层金色。
“那是空境幽泽的方向。”有神祇施了极目之术,惊呼道。
正迈入殿内的昭阳脚步一滞,慌忙转身,见到那通天彻底的光束之后瞪大了眼,红瞳中竟闪过一丝恐惧。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阵风刮过,殿内那道玄衫人影已然消失无踪。
昭阳急急地驶去,心脏越跳越快,直到远处浮岛上,光圈中一个盘膝而坐的白影出现,他发出几乎颤抖的声音,“师尊”
他眨眼落地,正欲闯入光圈之中却被强大的反制力震开。
没有任何犹豫,他立即掌心蓄力轰向光墙,高喝道“您在干什么”
可灵光在墙面上漾起数道涟漪之后无影无踪。
白影没有答话,一双凤目半阖,耀眼金光倒映在眼底,如鎏金般涌动着。
他怒从中来,低喝一声再次蓄力轰击阵墙,这一次光墙发出一阵嗡鸣。
白影终于答话,“没用的,阵法已然开启。”
猩红的眸子倒映着人影,眼底掠过一丝绝望。他咬着呀,有些难以置信地一字一顿问道“师尊宁愿封印自己”
溟凌抬眼直视他道“我不知你是如何瞒过天道逃出渡厄境的,可我既不能杀你,亦不能成为你的执念,为帝君者,应超然三界,心无妄念,如此方能泽被苍生。”
只听昭阳怒意盈然的声音里发出一声颤抖的轻笑,“瞒过天道”
他的眸光锐利,怒火伴随着可怖的灵流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在周身燃烧。
仿佛能够凝结成冰的声音从齿间溢出,“所谓天意,不过是冠冕堂皇,荒谬绝伦的托辞听信者皆愚不可及我不需要欺瞒,渡厄境拦不住我,区区封印又能耐我何”
伴随着森寒的怒喝声,透过金光阵墙,溟凌不可思议地看着昭阳周身燃烧起的灵流火焰几乎形成实体,并不断膨胀。
视线开始模糊并不断抖动起来,如果不是他产生了幻觉,那便是整个空间都在这可斩天灭地的威压下产生了扭曲。
他倒吸一口凉气,眼见着阵墙在被扭曲的空间拉扯着,逐渐出现裂缝。
未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隐约听见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阵墙化作星点消散。
人影眨眼闪至面前。
他尚未开口便觉眉心被重重地一点,旋即浑身一软,视线也渐渐昏暗下去。
脑海涌入一个声音,“为防师尊再做傻事,今后”后头的话他已经听不见了,眼前一黑便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