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宅已经被开封府的官差森严把守起来,门与窗俱上了黄底黑字的大封条,非官府中人禁止入内。把看热闹的市井小民尽隔绝在封锁线外。
凡进入现场勘察者,都需要提前套上鞋套,以避免污染了命案现场的证据痕迹。
展昭早已套好了鞋套,眼见徐文立在凶宅门口不能动弹,神情恍然,只当她是女子心性薄弱,头一次见此血腥的场景,受不大住冲击。
遂也不催她,很贴心地等徐仵作自个儿慢慢缓过来。
徐仵作缓过来以后,发现展大人携同一干严装以待的官差,已经在凶案现场有条不紊,搜罗了不少可疑痕迹了。
她赶紧提了仵作箱进去,一身灰白麻布的仵作验尸服,神情凝重肃然,端得是专业、利落。
展昭眼见她戴上仵作手套,在整个惨不忍睹的凶案现场,走来移去,翻来检去,轻手轻脚,极尽地谨慎与细致,面上毫无畏缩之色,甚至比其他男儿身的衙役还要更胆大勇敢上几分,不禁心下肯定连连,知是遇见行家了。
难怪她一介弱质女流,却能得府衙中人常年的敬重。今日一见其学能,真可谓大大开了眼界。
隔行隔座山,展大人属刑案外勤,仵作则乃纯粹的技术吏职。徐仵作验尸的许多工具、动作、手段,展大人也搞不大懂。
一炷香过去了,两炷香过去了
最后徐仵作疲累地起身,吐出口长长的浊气,到展大人跟前,对上级恭敬地禀道:“可回了。”
展昭接过她呈上的验尸结果,细细翻阅,其中因果逻辑,衔接严密,巨细详实,条理有度,比寻常仵作的水平不知高出多少倍。
展昭不禁也尊敬地唤了声:“徐师傅”
徐仵作一惊,连连摆手,退后了步:“岂敢岂敢,展大人面前,小吏岂敢称师傅”
展大人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道:
“徐师傅只管心安理得,接下这个敬称便是。以师傅的学能,受得起的。”
他又问了些验尸上的其它细枝末节,徐师傅俱一一细表。
不多时,展大人收了验尸簿子,交与左右严加保存。
笑道:
“仵作师傅验推出的结果,与展某所推一般无二。”
“全身上下,俱只一道致命伤。”
“或心脏,或喉咙,俱是一剑毙命。”
“凶器,或者说武器,乃一柄精炼的软剑,柔韧性极好。”
“受害者死前并未遭遇什么皮肉折磨,去得很快。但受了很大的惊吓,可谓肝胆欲裂。”
顿了顿,展昭忽然转折:
“但有一点徐仵作没有验清楚”
徐仵作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
展大人看着女子人畜无害的面皮,目光幽深莫名,继续慢慢地道。
“刺客的身量精瘦而剽悍,矫健迅敏,走得武功路数乃偏于轻奇的流派。”
“推测外貌,该是名比较纤瘦的,看上去文文弱弱、人畜无害的青年男子。”
亦或者,就是名女子。
然这时代,又是三从四德女德妇德,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深约束,还有那劳什子的裹小脚,残废掉大半行动力,搞得女子主流性情皆畏缩附庸,柔柔弱弱成普遍现象。
展大人哪里料得到,那令他几乎惺惺相惜的剑道高手,竟却会是个女儿身呢
这年头,常人根本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展昭所推出来的,徐文岂会验不出来。
但她怎会自个儿将自个儿的信息分析暴露出来
于是只温温地耍话术:
“大人明察至甚,阿文佩服佩服。”
“还望展大人恕罪,没有验推出来的部分,并非卑职惰弊疏漏。”
“实在是,卑职一介弱质女身,对武人的功夫诸类一窍不通,又怎验得出武学的方面呢”
展大人宅心仁厚,待下甚善,自是体谅她了。
虽然不愿承认,但到底还是与衙门里那些老油子所预测的一般,追查壹号,高风险高难度而低收益,差爷们压根儿提不起斗志来。
全因展大人亲自督办此案,他们才勉强尽责于职守,没有敷衍了事。
勘察到晌午,一个个累得腹肚饥饿,咕咕直响。便在郊外附近的乡野地里,随意寻了个小饭馆,用茶吃饭,聊作歇息。
徐仵作因乃女流,仍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独坐着,其他官差则成群地聚在别桌。
正慢慢用着饭,桌对面暗红色的武官袍又落座了。
嗯,又一次不请自来。
“展大人”
徐姑娘抬眼,实在有些无奈。
展大人温和地道:“为了公务。”
徐姑娘略勾了勾唇角,玩味地道:
“知道的知你是为了公务而来,不知道的见你这般成天围着我转,还以为展大人您看上姑娘家的了呢”
展大人脸红了红。
心底越发明晰了此女看似腼腆柔软,实则狡猾多刁的性情。
她简直亦正亦邪。
清者自清,也不理会此女言笑中的打趣儿。端着饭食落座后,展大人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你怎么看壹号案”
徐文故意做出疑惑的样子来:“什么怎么看”
她自己的作品,还能怎么看
充满自豪感,在脑海中无限回味地欣赏看呗。
心底暗笑,这禽兽嘴上却堂堂正正、好人模样地说:
“展大人也知道,卑职的职位乃仵作,仵作只负责验尸并现场勘察。”
“追查、捕拿罪犯,那是外勤的活计,由捕快兄弟们直接负责。他们在这方面专业。”
“隔行隔座山,关于如何抓捕罪犯,卑职实在不通。”
“展大人应该去与他们商讨才对。”
徐仵作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其他桌正在闲话家常的官差。
“”
展大人吃了个软钉子,并不馁,也不气。
因这徐仵作说得确实句句在理,根本无错可挑。
但也并没有顺着她的意思,离开她这桌。
他依旧稳稳当当地与她同桌坐着。
捏着饭筷,忽然道:
“假设你是壹号”
徐仵作脸色当场变了,浑身僵硬,暗中肌肉猛然绷紧。
展昭看了她一眼,幽幽地继续道:
“假定徐仵作你是壹号,你觉得自己杀害受害者满门的动机是什么呢”
徐仵作脸上已经无一丝毫的表情。
“展大人为何不将自己代入,非得要卑职代入壹号的角色”
展大人笑了笑,看上去温厚无害。
他摇了摇头:
“我试过了,但实在无法成功。”
“展某在被包大人诓进公门之前,乃江湖上的游侠。云游山河,为民除害,不知屠了多少恶贯满盈的贼人。”
“展某与他们对立太久了。”
“对立,仿佛已刻入了骨血里。”
“因着此,展某根本无法将自己代入进他们的思维里。”
“那些因穷苦、因天灾恶吏被,逼得落草为寇的尚可以理解但另一种,衣食不缺、钱帛无忧,却以杀人为乐的,展昭就根本无法想象了。”
他一直紧盯着她的眼睛。
强诱导性地问她:
“阿文姑娘觉得,壹号的动机是什么”
“”
他的眼睛好像璞玉,润润的,光泽醇厚。
也许用“销魂”,来形容暗含锋利的男人不太合适,但此景之下,她实在只剩下这唯一感觉了。
她的脑子空白了刹那,像蒙蔽了一瞬的雾。几乎已将实话脱口而出。
“为了泄欲。”
人本兽。
在壹号深刻的认识里,究其实质,人性不过是兽性的延伸与约束罢了。
而攻、防、杀、对血腥味感到亢奋,这些生命永恒不变的本能。不管在部群各类冠冕堂皇的枷锁下压抑多久,都磨灭不了。
尤其,一旦挣开过枷锁,品尝到了那种甜美刺激的滋味儿,便再难忘怀。
破出过栅栏的,绝无可能再回归圈内。
有实力放肆,满足自身欲望的,绝无可能再重新戴回枷锁,压抑自己回归虚伪的俗世囚笼。
“自然世间所存在的一切,都符合自然规律。如果不符合,它就不会存在。”
“在壹号看来。”
“它这种放肆的,任性追求快感的,无所谓世俗道德律法与否的存在。很稀少。但稀少不等同于不合理。”
“凡所存在,皆为合理。”
隐秘处,壹号的指尖在微微地发抖,因为她确实已经在不自觉中,被这奇异的武官诱吐出了诡秘的动机。
她看到了展姓青年讶异的目光。
她觉得他已经对自己起疑了。
她觉得应该杀死他。
可展昭的剑道造诣如此之高,与她难分伯仲。饭馆里又有那么多剽悍的府衙官差。
她灭口不了他。
脑海中天人交战。
很久,很久。
最后她避开了他璞玉般温润诱惑,而又饱含讶异的目光。
她偏过了头去,视线落在饭馆外的一棵枯皮古松上。
许久,许久。
展昭听到,仵作姑娘柔软的音色在微微地颤抖着,像是有些奇怪的亢奋。
淡淡言说:
“这世间注定存在着主流以外的少数。”
“抓到了,就是疯子。”
“抓不到的时候,它们就是正常人。”
展大人点点头,视线循着女子的视线也望往窗外。
“徐仵作与我所想不谋而合:披着人皮的猛兽,游荡在世间,到处吃人。”
“展昭也认为,那壹号该是还有一重普通人的身份。有其正当职业,有其正常的人际交往、日常起居。”
“看上去就跟我们一样。”
“甚至于,它就潜藏在我们身边,隐秘地偷窥着我们。”
不,它没有隐秘地偷窥,它在正大光明地注视。
伴着你的后背,伴着你的午夜入眠,站在你的窗帘,站在阴影里,盯着你的脸,不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