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
展大人推测错了
不,他们的展大人并未推测错。
几乎是又一个飞贼子被拿下,官兵们疲疑丛生、紧缚链条的同时,天空中一抹鬼魅,倏忽间出现了。
“来了,来了”
“终于来了”
“快,快藏敛好形迹”
有人压低声,招呼战友协调。
众官兵赶紧依照展大人先前的布局,天罗地网,隐归了各自的功能位置。
就等那壹号,途经此,被网入狱牢。
这回大概真是壹号无疑了。
身量精瘦,起落轻盈。
凌掠得极快。一眨眼,它在参天古树的树梢,与打盹的夜鸟大眼瞪小眼再一眨眼,它已然纵上了开封城大酒楼,在高高的楼巅,凌峰望景。
好俊的轻功
众官兵不禁暗暗纳罕。
这般奇绝的轻功,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位校尉大人都望尘莫及。恐怕唯有展大人,方才能有实力一较高下了。
可哪里需要展大人过去,单枪匹马,以命相搏呢
公门之所以为公门,之所以能统摄国境,镇守天下太平。从来都不在个体上的特别锋锐,而在于群体之间的协调配合。
协调配合的精密组织,便成了一座恐怖而宏大的司法暴力机器。
如今这机器,悄悄地隐在暗夜中,如蛰伏的巨兽,天罗地网,只等那猎物落入彀u中。
鬼魅却很警惕,立于高高的楼颠,以高凌望于低。细细扫视了底下的长街万千很久,确定环境还比较安全了,方才谨慎地纵飞下去。
向着他们的方向而来。
暗中密布的官兵阵,心弦紧绷,大气不敢喘一声。
“官爷们明鉴,俺真不是那劳什子的壹号二号俺真是良民”
“半夜飞人家屋顶,是因为开封城的夜景很好看,俺想看看夜景,散散心而已”
紧绷到极点的寂静中,被铁链捆缚着飞贼子,发出了最为不合时宜的嘟囔声。
暗中隐藏的捕快:“”
夜空中高高的、耳力极敏锐的壹号:“”
下一秒,壹号调转了方向,就连飞带跃地逃。
官爷们那个恨呀,牙根痒痒,杀心腾起,几乎要将身边的飞贼子乱刀砍死。
“暴露了”
“追”
“围追堵截”
“今夜诸捕快兄弟,高速协调,务必要将壹号赏金刺客拿入大狱”
“是”
暗夜风动,汹涌起。
哪里追得到呢
壹号赏金刺客,江湖杀手榜上的头号赏金刺客。黑白两道,无不忌惮其声名深深。
武功那般高,轻功身法那般奇绝。
只几个瞬息,便轻易把他们甩得不见影了。
就刚刚,明明只差那么一点点,壹号就要落入他们天罗地网的彀中了。
可最后,抽然离去。
今夜呕心沥血的布局,眼看将近付诸于东流。
捕快们在呼呼的夜风中高速跑动,如鹰犬逐兔,训练有素,协调配合着,围住堵截。
“展大人”
忽闻王朝校尉高叫了声:“回来与弟兄们在一起”
“不要脱离官兵阵”
“单枪匹马,追去那赏金刺客,会有丧命之风险的”
不要单独行动,脱离集体的协作。
不要单独行动,脱离集体的协作。
不要单独行动,脱离集体的协作。
可境况已危急到此时,眼看一切努力就要付之东流了,心焦的展大人,哪里还听得进去呢
众同僚只见那红影足下一点,便已轻盈地掠飞出去好几丈远,再几个蹿房越脊,便已追着黑影不见了。
形势逼人,他不等他们了。
风声里,远远地给弟兄们撂下一句话:
“我先去追,逼停它,你们再在我与它缠斗的时候,包围它入官兵阵。”
“得令”
众官兵齐应,声洪,贯彻震动长街。
他们是边飞边交上手的。
从城北缠斗到城东,从城东缠斗到城南。
最后来到了相对比较僻静的城西。
看上去是一个追,一个在逃。
可若以星子的视角,从高高的夜空往下看,却更似乎像是黑影在诱着红影,使其紧密跟随。
最后在一处古林葱茏,红影终于把黑影逼停了。
两两对立,于高耸的树颠。
蓄势待发,死死紧盯着对手。
“阁下的轻功,简直奇绝、诡绝。”
君子坦荡直率,展昭没忍住真心实意地赞了句。
“彼此彼此。”
丧心病狂的禽兽,不咸不淡,回了句。
“再奇绝、诡绝,这不也被展大人您给神乎其技地逮到了么。”
回他的是道微喘的男声。
这使展昭感到微微的心安。不是那位令他心动的姑娘就好。
正邪不两立,诚心实意地赞完之后,展大人也不多说,神情陡然一厉,巨阙剑光便已森寒刺出。
同一时刻,壹号的软剑也已毒蛇般,扫向了展昭。
“壹号大隐于市多年,自认从未得罪过不该得罪的人,包括剑道登峰造极的南侠。”
“为何南侠您,自入公门以来,就一直猎狗似地追着鄙人咬呢”
禽兽一面与红袍武官激烈交锋,一面与他敞开了心地攀谈。
“哦,不对,”它自顾自地纠正了句,“南侠已经被圣上赐号为御猫了,该唤猎猫才对。”
“为何展大人您自新入公门以来,就一直猎猫似的追着鄙人咬呢”
“我从未触动过展大人您的利益。”它着重强调了这一句。
红袍武官森然冷笑:
“阁下以为,如何才算触动到了展某的利益”
禽兽道:“断了你的财路,堵塞了你的仕途,杀了你的亲人爱人什么的。”
它认真地道:“真的,展大人,我虽然手上沾满了鲜血,但从未沾过庙堂高官的血,您就算呕尽心血,捕我入了狱,也得不了多大的升迁的。”
诚心实意,谆谆劝说地开解。
“以后别盯着咱这根硬骨头啃了,真的,不值得。”
展昭几乎要被壹号的真挚劝解、坦诚交流,给感动透了。
感动得巨阙剑狠狠刺出,直取其命门。
“荒唐”
“难道这天底下,只庙堂高官的命算命,旁的命就不算命了么”
壹号嘻嘻嘻地作禽兽笑音:“弱即原罪,低价值即原罪。”
“展大人您入公门也有段时日了,没瞧着,寻常平民遇事,与高权巨富遇事,衙门呈现出的,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效率么”
“您别不承认,单从这点上,就已经足以看出,朝堂以外的草木蝼蚁,一旦和朝堂以内的权贵相比,那还真就算不上命了。”
壹号,不愧为壹号。
字字珠玑,句句诛心,诛得展昭睚眦俱裂,近乎理智失控。
因它所言,确是他们很多人不愿承认的铮铮现世。
暴喝于林中惊地炸起:
“纳命来”
“哟,怎的猫儿炸毛了呢”
壹号鬼魅般闪躲,险些被巨阙剑气削去半边身子。
那剑气没有削到壹号。
于是落到壹号身后,削断了好粗一棵古松。
古松轰然倒地,砸得地面落叶纷飞,震得林中鸟兽惊散。
壹号看着那棵松树可怖的断裂,冰冷的眼睛危险地眯了眯,染上了些嗜血的味道,终于也有些毛了。
“你这呆子,好生固执”
“人家好心劝说于你,开解你以后不要再与人家作对。让壹号不好过,壹号定让你也不好过。”
“你这呆子,却毫不领情”
“不仅不领情,竟然还对好心劝说你的友善,招招必杀”
展呆子性情刚正执拗。
但丝毫不蠢。
不仅不蠢,今夜,他还狡黠得让壹号毛骨悚然。
只见红袍武官忽然动人一笑,月色下,收剑回臂,不怀好意地道:“展某现在突然萌生出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想法。”
“如今展某已经投入公门,官居四品,圣前挂号,自然也算是朝堂的人了。”
“既然壹号适才已道出,绝不敢沾朝堂的血。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也绝不敢真正杀死展昭呢”
“纵然在展昭对壹号招招必杀的情况下”
壹号心底一震。
暗叫不好,不战了,纵身便飞逃。
这回不是佯逃,诱展呆子来追了,它是真的必须要远离他了。否则等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红袍武官彻底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它其实,真的不敢杀害他。
它怕来自开封府、来自朝廷的报复。
这种笃定,使得红袍武官接下来的出手,变成了一种非常不要命的打法。
他不再防御自身的要害。
他将自身的要害全部坦坦荡荡暴露着。
大开大合,无所顾忌,丝毫不防御,只百分百专注于对壹号的击杀。
气得壹号上蹿下跳,直骂他疯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可展大人哪里疯了呢
展大人他清醒得很,冷静得很。
今夜与壹号一番剑锋上跳舞的深谈,让展昭从未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了一件事实
一件丑陋的事实
诚如这禽兽所言,它从未沾过朝堂权贵的血,缉捕它也得不了多少升迁。他不正法这禽兽,就真的再没别的公门人,来管这禽兽了。
纵使它害死再多的无辜人命。
制造再多血淋淋的人寰惨剧。
且今夜,如果不是展昭带领捕快的拦截,恐怕已不知,又有多少无辜,被壹号这嗜血的禽兽给害去了。
今夜,必须将此贼缉下。
缉不下,就地格杀也好。
展昭从未如此之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虽然他费尽代价诛去此害,并不能升迁增利。但这世间总有些比逐利更重要的东西。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虽正道沧桑,抱薪逐光,终有一日天朗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