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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再梦曾经
    沈芜没有找到程时, 因为陆无昭在暗牢里见到了她。孟五推着人下来时,见到迎面走来的程时便是一愣。



    程时腰间斜挎着一个药包,里头装了许多瓶瓶罐罐。她单膝跪地, 瓶子间碰撞发生清脆的声响。



    “王爷。”



    “程大夫见到想见的人了。”陆无昭停下,淡声道。



    用毒药将陆培承致假死, 将“尸体”偷梁换柱到王府,最重要的环节便是程时的毒药, 而作为他们合作交换的条件, 便是将赵曲交给程时处置。



    当年赵曲跟着他的师父伺候先帝的那段时间, 正好就是太医署咒禁科被血洗的那年。陆无昭已经查明,那件事动手的人中,如今还在世的,唯有赵曲一人了。



    咒禁科覆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些人不愿与宦党“达成共识”,在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下, 毫无用处的咒禁科几乎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程时的身子微微颤抖, 她后撤了一条腿,由单膝跪地改为双腿跪伏。



    如今赵曲也关在这暗牢里, 只不过不与陆培承关在一处。



    程时压不住眼底的泪光闪烁, 她声音颤抖“见到了,见到了,多谢王爷成全。”



    她不住地给陆无昭磕头,“多谢王爷, 谢谢您。”



    “人如何了”



    “您放心, 小人不会叫那阉人轻易咽气。”她拍了拍挎包,“这里的家伙会慢慢给他品尝一遍。”



    程时抬起头,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泪, 表情却愈发坚定,掷地有声“小人要将那些无辜人所受的苦都找他讨回来。”



    孟五没见过她哭,不由得有些晃神,他怔愣的功夫,陆无昭自己划着轮椅往里走,“不必跟着,在此等候。”



    孟五回神,惭愧抱拳“是。”



    男人的背影拐过弯,消失在视野中,孟五上前一步,将程时扶了起来。



    他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干巴巴地道了一句“恭喜”。程时抹了抹眼泪,冲他笑笑,拳头用力捶了捶孟五的肩膀,哑声道“也谢谢孟大人。”



    “不、不谢。”孟五不自在地偏过头,耳廓微红。



    程时调整好情绪,长舒了口气,“孟大人,那小人先告退了。”



    她抱了抱拳,就要离开。



    “等等”



    “嗯”程时回头。



    孟五咳了声,“主子有些不太对劲,你再等等,我怕那人伤害主子。”



    “好。”程时爽朗应下,背靠着墙,看着地面发起呆。



    “”



    孟五靠在她对面的墙上,抱着剑,沉默地看着她。



    外面气氛平静,里面却是充满血腥与黑暗。



    陆无昭第二次来到了陆培承的牢笼前,他命两个看守的弟兄退下,自己划着轮椅,走了进去。



    当晚,陆无昭不得已又花了几个时辰才将沈芜安抚好。好在程时给他简单看了看腿伤,并无大碍,不然沈芜一时半刻还不依不饶。



    夜深了,他抱着精疲力竭的爱妻,一反常态地沉默。



    虽仍是缱绻,爱意很浓,但沈芜总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看起来心事重重,很不开心。



    沈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往他身上靠了靠,“昭昭,你是不是去看狗皇帝了”



    陆培承已经不是皇帝,但沈芜实在不愿意提那人的名字,嫌脏了嘴。



    “嗯。”他说。



    “他又骂你了还是他又逼迫你了”她睁着水润的眸,眼中尽是关切与紧张。



    陆无昭摇头,“没事。”



    “你又要瞒我”沈芜幽幽地看着他。



    男人见她又要生气,连忙哄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以前的事,心情不好,就去看看他。”



    说是看看,但沈芜听懂了他言下之意。必定不是普通的“看看”。



    “死了吗”她问。



    陆无昭摇头失笑,“娘子不发话,我怎敢让他轻易死去。”



    沈芜满意地点头,“这还差不多。”



    她没有再细问,也没有问他想到了什么,又是为何心情不好。



    若是能叫他控制不住情绪,主动去见狗皇帝,一定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不想让他再重温一遍噩梦,所以她干脆说起了旁的事情,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陆无昭耐心地听着她讲,讲她在书中看到的有意思的事。



    讲到仪宁郡主送来的书信上写的近况,听说谢脩禾向褚灵姝提起了婚事。陆无昭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还被她埋怨了一通,说为何不早些告诉她。



    全天下只她一人被蒙在鼓里,只她一人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情,都瞒着她,显得她是个见色忘友的人似的,不关心挚友,不关心兄长。



    后来又讲到沈琮志最近出的糗事,陆无昭的心情好了很多,偶尔随着她的话低声地笑,手在她后背慢慢拍着。



    很快,沈芜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上下眼皮像是被粘合在一起,慢慢靠近,艰难分离。



    男人闷声地笑,放轻了拍背的力道。



    真可爱,竟是将自己说睡着了。



    他目光温柔缱绻,轻拍的节奏慢了下来。



    “昭昭”她迷迷糊糊地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鼻尖,“你若是不愿,可以将他杀了,这里是我们的家,一直关着他我也嫌他脏了那块地。”



    陆无昭嘴角的笑微敛,手上动作停了一瞬,“阿芜。”



    “嗯”沈芜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个缝。



    陆无昭迟疑片刻,低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陆培承叫你嫁给太子,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同意这桩婚事”



    沈芜蓦地将眼睛睁开。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专注地看着,仿佛要将他的脸盯出个洞来。



    “嫁给太子”



    “嗯。”



    沈芜的心有一瞬间快得乱了秩序,强压下慌乱,“为何突然这么问”



    “我今日去见他,他说原本你就是要许配给陆之泽的,”陆无昭眸间墨色翻涌,冷声道,“此事我从前也知,但却未曾料想,他还对你做了龌龊且下作的打算。”



    陆培承什么都说了。



    日夜的折磨,浑身没有一块好地方,他的精神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他恨死了陆无昭,恨不得将他掐死,但他又不舍得将他掐死。



    因为陆无昭是他一手养大的,就连陆无昭的名字,也是他取的,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儿子有过这般上心。



    复杂的感情和身体的折磨叫陆培承几近癫狂,他说早就想好了控制沈家的方法,甚至想到了若是沈芜不吃软的,就来硬的。



    “阿昭,是不是很生气来,杀死我,用我教给你的方法杀死我。”陆培承瞪着通红的眼睛,额头上的皱纹挤得层层叠叠,他眼中是火热与癫狂。



    陆无昭在这一瞬间冷静了下来,他不会叫他这般轻易就解脱,这二十年来的一切,还没讨完。



    可他不想再听到陆培承说任何能够刺激到他的话,于是割掉了陆培承的舌头,世界清净了。



    但是陆培承原本的计划一直深深扎根在陆无昭的心里。



    他在想,若不是沈芜早早地与他相识,若是她没说过不想嫁太子,若是他任由自己的胆怯与自厌滋长,将她推远,是不是就会推向另一个结局



    一个不仅没有他,甚至还走向了死路的结局。



    陆无昭感到后怕,他收紧手臂,将女子紧紧嵌进怀中。



    沈芜对他突如其来释放的脆弱情绪感到莫名,她不敢去猜这些情绪的来源,她好害怕陆无昭会有前世的回忆。



    昭昭的一生已经这么苦了,不想让他因为她而再度难过。



    沈芜本想用沉默来敷衍这个问题,抬起上身,去亲吻他的唇,可不管用。



    一睁眼,便望向了男人满是哀伤与惊惧的眸。



    沈芜心中一痛,退离半步,贴着他的唇,轻叹了一声。



    “若是不得已,那必定是因为阿爹的缘故。”



    就像上一世,她的生命中唯有一个重要的人,就是她的阿爹。



    陛下猜忌沈家,已经明显地表现了出来,但沈家乃是忠贞不二的良将,沈琮志性格刚直,不会容忍自己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和委屈,沈琮志更忍受不了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受委屈,他定要想办法证明自己。



    可是若要让皇帝安心,就只能遂了皇帝的愿,将女儿嫁出去,结为两姓之好,成为一家人。



    沈琮志不愿,但他并无任何办法,不愿委屈将士,更不愿牺牲女儿,日夜都在煎熬。



    沈芜心疼父亲,佯装自己与陆之泽两情相悦,说服沈琮志答应了婚事。



    可惜,这一切也都是假的,皇帝自始至终要的就是沈家死。那时陆培承已经找到了接替沈琮志的人选,而沈琮志手中握着的人脉,他手中唯一能叫皇帝忌惮的东西,也随着沈家女的出嫁,一起傻乎乎地交了出去。



    “若是皇家逼我阿爹,我一定会愿意嫁过去。”



    而后,阿爹恐君猜忌,恐她婚后受委屈,于是心甘情愿地放弃将位,沈家一无所有,终将变为棋盘上的弃子。



    沈芜总在后悔,阿爹疼她可以放弃一切,阿爹看不清的,她怎么也看不清呢是她蠢笨,没有看透这么简单的道理。



    后面的话,沈芜没说出来,她也一辈子不会再说出来。



    可陆无昭何其聪慧,他又是这个世上最了解陆培承的人,即便她不说,他也能猜到后面的事。



    “幸好一切都没有发生,阿芜,真好。”他将头埋进她的肩膀,庆幸道。



    沈芜弯唇笑了笑,环上男人的后背,“是呀,昭昭,真好。”



    能重来一回,是她最幸运的事。



    或许是日有所思,也有所梦。当晚,陆无昭又做了个令人绝望的梦。



    他梦到沈家女嫁到了东宫,自己坐在轮椅上,立在队伍的最前面一排,沉默地看着太子大婚礼成。



    他梦到那新婚的二人在众人的欢送下入了洞房,而他自己,只能面色麻木地僵愣在原地,始终都无法去滑动轮椅向前一步。



    他梦到自己漫无目的地走啊走,不知不觉间到了东宫外面。



    夜深了。



    他像个丑陋的偷窃者,想要去偷天上那颗明亮皎洁的月亮,可踌躇许久,终是败给了软弱和自卑,只敢像个懦夫,只敢隔着很远很远,默默注视着黑夜中那座充斥着喜气的宫殿。



    他不配悲伤,亦不配后悔。



    男人调准轮椅,朝着背离的方向走去。清冷孤傲的身影淹没在浓黑的夜色里。



    走了两步,面上微凉,他怔怔地停下,慢慢抬头,有更多更细密的雪花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冷入骨髓,冷得他打了个冷战。



    入了二月,天色仍未转暖,夜间竟是又飘下了小雪。



    陆无昭咽下喉间苦涩,又回头望了一眼。



    往后这宫中,能不来便不来了吧。



    “你只见过我四面,叫过我五次小皇叔。”他转回头,苦涩地笑了下,“那我也送你五遍新婚喜乐吧。”



    他划着轮椅,缓慢地行走在雪中,像是一头行走在沙漠中的孤狼。



    他在心里默念了五遍,或许更多,他不记得了。



    总归只是一份来自“长辈”的祝福,一份不甚熟悉之人的祷告,希望她此生能平安健康,幸福终老。



    “罢了,还是时常进宫吧,若是他对你不好,我还可以”



    还可以教训他。



    陆无昭在这条路上慢慢地走,还未走到尽头,安静的路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火光越来越多,宫人拎着灯行色匆忙。他们急急地朝着一个方向而去,那是陆无昭来的方向,那是她在的方向。



    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恐慌。



    “发生何事了”他叫住了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跪在地上,“陵王殿下金安,是东宫出事了。”



    陆无昭抓紧了扶手,嗓音发紧,“东宫怎么了”



    “太子妃殁了。”



    陆无昭在这一瞬间像是被什么重击了头。“你说什么”



    “回殿下,太子妃殁了。”小太监说。



    男人张了张嘴,半晌发不出一个音节。



    雪突然变大,顷刻间变落满了他的肩头。



    他茫然地望向四周,哑声问“谁谁死了”



    “是东宫,太子妃。”小太监重复道。



    太子妃,太子妃



    今日新婚,太子妃,沈芜,在新婚之夜,殁了。



    怎么就死了呢为何会死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人就没了呢她嫁人了没关系,但她不可以不在了。



    小太监朝着东宫快步跑开。



    黑夜里,那个满身孤寂的男人,在原地驻足片刻,才僵硬着手臂,重新搭在扶手上。



    逆着人流,继续朝他原来的方向前行。



    所有人都在往东宫跑,他不敢,不敢回头,不敢去看一眼,不敢去确认消息的真假。



    他在黑夜里,惶然无措地前行,不知方向,不知尽头。



    月亮掉进了河里,永远都看不到尽头了。



    “夫君昭昭昭昭你醒来,看看我,昭昭”



    陆无昭睁开眼,便看到了他在梦中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的女子。



    他没有哭,但表情却比哭了还要难过。



    “梦到什”么了



    她猛地被人牢牢抱住,紧紧箍着,喘不上气,挣扎着推他,却意外地听到了一声哽咽。



    “昭昭”沈芜慌了。



    “沈芜,阿芜,阿芜”



    “我的王妃,我的娘子,我的阿芜。”



    陆无昭一遍一遍地叫着,声音很轻,他生怕这是一个梦,他不敢呼唤地太大声,生怕用力大了就会醒来。



    他好怕现实其实是她死了,而他一直在做梦。



    若是醒来发现这真的是一个梦怎么办



    若是醒来发现一切只是臆想,他的世界里没有一个叫沈芜的姑娘,他还是那个只会在黑暗里自生自灭的陵王怎么办



    他要去哪里找她的妻



    “你没死,你别死,不能抛下我。”



    男人带了细微的哭腔,很短促,但却像个刀子一样用力扎进心脏。



    沈芜的心顿时被撕碎。



    她想,最担忧的事或许还是发生了。她可以重生,他为何就不能拥有那些记忆呢若他当真知道了什么,又该如何是好



    沈芜知道,她只有一条路能走。她只能爱他,告诉他,她爱他。



    于是她没有再挣扎,而是探出小手,极近努力去取悦他。



    他的身体总是那么诚实,只要她稍稍撩拨,便诚实地回应。



    沈芜扶着他的胳膊,慢慢调整自己的坐姿,而后下落。



    在填满的那一瞬间,男人的眼角突然滑落一滴泪。



    沈芜紧绷了身子,抖着声音



    “昭昭,你感受到我了吗你感受一下,我是真实存在的。”



    “我活着,并且在与你做最亲密的事。”



    “你看一看我们,看到了吗我们紧紧相连,不会分开。”



    “昭昭,我好爱你,我永远爱你,你看着我,我说,我永远爱你,我永远陪着你。”



    “生也陪着你,死也陪着你,做鬼了也守着你,未曾有一刻分开。”



    陆无昭说不出话,他红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一刻不敢错开视线,他死死抓着她的肩膀,生怕人会不翼而飞。



    沈芜的泪唰地冒了出来,两行泪瞬间沾湿了脸颊。



    她抬手,用力拍了一下陆无昭的手臂,啪得一声。



    “疼吗”



    她一边问,一边又打了一下,“疼,所以不是梦,你记住这感觉,不管是愉悦还是疼痛,都是我给你的。”



    男人仍是牢牢盯着她瞧,眼底的绝望稍稍褪去,他一手扶稳她,一手牵起她打人的那只手掌。



    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在她通红的掌心落下一吻。



    哑声道“阿芜,我喜欢你,我也爱你。”



    他终于说了出来。



    这些她原以为永远不会听陆无昭亲口说出的字眼,却在这样一个夹杂着绝望与希望的矛盾时刻,听到了。



    沈芜一瞬间痛哭出声,扶着他的肩膀,更加卖力。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来晚了,发红包致歉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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