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格跟着芭蕾舞团其他的年轻学员们从阁楼下来准备去寻找自己的好朋友克莉丝汀戴耶的时候,就算是已经习惯了舞团女孩们之间有事没事叽叽喳喳乱嚼舌根的状态,却还是被她们一到楼下就咋咋唬唬的嬉笑声弄得不厌其烦。
梅格吉里今年十七岁,是歌剧院芭蕾舞团的几位领舞之一,也是剧院领座员兼舞团管理者吉里太太的小女儿。她的身材娇小玲珑,有着一头金发和一双茶色的眼睛,笑起来甜美可人,性格也同样十分柔和腼腆。
她和原来同是芭蕾舞领舞,现今却因着欢聚一炮而红的女高音克莉丝汀戴耶是最好的朋友。
这几个月来,从一开始在后台闹得人心惶惶的歌剧院幽灵,到经理办公室神秘出现的钦定克莉丝汀为女主角的剧本,再到原本的首席女高音卡洛塔朱蒂仙在台上排练时意外受伤种种事件叠加在一起,又因为剧院经理们的闪烁其词,还有克莉丝汀戴耶那位神秘得几乎像根本不存在的歌唱老师,各种版本的流言蜚语直上云霄。
就算登台以后的克莉丝汀戴耶唱得再好,剧院里的大部分人现在每每提起这个名字总会交换几个微妙又意味深长的眼神,之前在舞团同戴耶走得近的姑娘们大都也因为这些风言风语和几分嫉妒眼红的心理同她拉开了距离。
随着克莉丝汀声名鹊起的,却是她在剧院里与日俱增的孤立,一时间她身边的朋友只剩下梅格一人。梅格是吉里太太的女儿,剧院里的人多多少少还顾忌着吉里太太的面子,待她同往日一样,要不然梅格或许也要因为亲近克莉丝汀这条“罪状”,而被舞团里的人排挤孤立。
往常休息室和化妆师的走廊里也会有不少达官贵人绅士名流的影子,但梅格很少听到女孩们如此不掩兴奋的声音。落在后面的她站在旋梯的最后几节台阶上向骚动的源头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一位在人群中仿佛发着光的英俊青年。
他实在太漂亮了。
饶是在剧院中待了六七年见过不少英俊男子的梅格,也不得不承认在看到对方的脸时感到了一种直撼心灵的冲击,并迅速理解了周围女孩们激动的心情。
不过还没有等梅格仔细打量那一位男子的五官时,他在女孩们涌过去的那一刻马上牵起身旁女伴的手,带着她转身拐上一旁的楼梯离开了。
梅格不禁有些好奇那样一位先生身边女伴的样子,可惜在她转眼看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对方一个侧脸,不过也足够让她看清对方竟然是一个轮廓迥然不同的异国小姐。
最近巴黎城里因为万国博览会刮起了一阵东方热潮,梅格也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东方人都是黑发黑眸,她自己倒是还没亲眼见过。
刚刚的那位小姐,十有八九就是来自东方吧
梅格这样暗暗猜测着,穿过狭长的过道,绕过了两对躲在阴影私密处拥抱亲吻的情人,步伐轻盈地顺着石质的台阶走向位于歌剧院地下的祈祷室。
这间修建在地下二层的小小祈祷室根本无人问津,毕竟没有人会想着在纸醉金迷的剧院里寻求灵魂的平静,只有克莉丝汀因为时常思念祭奠父亲而来此祈祷。
最近在每一次演出结束后,克莉丝汀总是会第一时间来到祈祷室,把自己静静地关在这里待上很久。
从富丽堂皇的歌剧院地上走入地下,温度一下便骤降了几度,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灯火昏暗,空气湿冷,阴暗的角落满是灰尘和蛛丝,墙上石砖渗出水珠,连巨大的石雕都显得阴森诡异。
剧院地下的阴冷之气大抵要归功于坐落在地下十多米处的那座地下湖。
巴黎歌剧院的地下有一座人工修建的暗湖,并不是什么鲜为人知的秘密,这是查尔斯加尼叶1860年对歌剧院进行的精妙的设计,也是这个设计让他打败了自己的导师,在全国范围的竞标中一举拿下了巴黎歌剧院的项目。
由于塞纳河一个古老之流的不断汇入,这块土地曾经是一片沼泽,地下水位一直居高不下。暗湖在整座歌剧院最轻的舞台下方挖掘,不仅可以引导周围渗入的积水,同时还让建筑物的重量向低处分散,起到平稳整座建筑的作用,据说granbateière的支流最后也不断汇入这座湖里1。
梅格搓了搓赤裸在外的手臂上因为骤然冷下来的空气而起的鸡皮疙瘩,忽然听到前面空旷幽暗的走廊中似乎传来了一阵飘渺梦幻的歌声,美妙得像是插着翅膀从天堂中缓缓降落人间。
“克莉丝汀”她轻轻地叫起来,加快脚步,“是你吗”
等梅格走进祈祷室的时候,她看到穿着一袭白裙的克莉丝汀跪坐在天使像前,出神地仰头望着墙面上华丽的彩绘,脸上带着一抹恬静幸福的微笑。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宽大的蜡烛架上白烛燃烧的细微声响,而方才那阵歌声就像是只存在于她脑中的幻觉。
梅格不由地想起克莉丝汀三个月前突然提起的音乐天使,说她的父亲临死前曾经许下诺言,会派给她一位音乐天使。更让梅格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克莉丝汀告诉她这位天使就是最近教导她的歌唱老师。
“克莉丝汀,你真的相信是你父亲死去的灵魂在教导你吗”
“否则还能是谁呢,梅格”
她们针对这位音乐天使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流,梅格觉得听起来难以置信,可克莉丝汀却深信不疑。
所以当剧院里开始悄悄流传是那位剧院幽灵在教导克莉丝汀的时候,梅格一直小心地不让这个流言传到她的耳朵里。
不过回想起刚才那阵歌声,一时间梅格也不确定到底自己是受到克莉丝汀影响而产生的臆想,还是真的有这样一位天使存在。紧接着,她使劲摇了摇头逐出了这个荒谬的想法,走到克莉丝汀身边,亲昵地抱住了对方的肩膀
“克莉丝汀,你又躲到这里来了。”
克莉丝汀仿佛从遥远的梦境中回过神,对着自己的好友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梅格。”
“今晚你唱得依旧那么完美,我真为你感到骄傲”梅格开心地牵起她的手,却在感受到她手指冰凉的温度时担心地皱了皱眉,“你的休息室外面一定又挤满了人。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不去见一见你的崇拜者们,一定要在演出后跑到这里来呢”
克莉丝汀又转过头,重新凝望起眼前的天使像,嘴角又翘起一个满足幸福的笑容“你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那位音乐天使吗每当我独自来到这里为我父亲点起一根蜡烛,有一个声音会从上面飘下,有时又会在我的梦里我知道他一直在我身边。”
克莉丝汀说到这里忽然轻轻地吟唱起来,眼中放出一种明亮又憧憬的光芒。
“现在,就在我唱歌的时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存在,就在这里,就藏在这间房间的某处,他会轻柔地呼唤我的名字。”
克莉丝汀神态中流露出的某种狂热的成分让梅格感到心惊,她觉察到手中握着的手指愈发冰凉,情不自禁地转移起了话题“克莉丝汀,现在的你自己每晚就是音乐天使呀,你一定是入戏太深了今天我可不能让你继续躲在这里,听我说,今晚的后台可热闹了在来找你的路上,我在休息室的走廊里看见了一位长相异常俊美的男人别露出这种表情,你知道我和舞团里那些女孩不一样。那位先生简直像是从画里直接走出来一样,我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他的英俊。”
她说着强硬地拉着克莉丝汀站起身。
“希望我们回去的时候能见到他哦对了,还有那位小姐”
克莉丝汀无奈地笑了笑,心中虽然恋恋不舍,但仍随着对方的动作站起身。
她知道这几个月以来梅格一直很担心她,她并不想让自己唯一的朋友太过担心,于是从善如流地顺着对方的话问道“什么小姐”
“那位先生的女伴。”梅格牵着克莉丝汀的手走到门口,听到克莉丝汀的问题停了下来,回过头神秘兮兮地对着她挤了挤眼睛“她竟然是一位黑发黑眼的东方小姐,我打赌你也从没见过东方人呢”
在梅格话音还没落下的瞬间,祈祷室里吹进了一阵湿冷的气流,在祭坛前燃烧的烛火随着这阵冷风疯狂地抖动起来,好似一位隐形的幽灵刚才从房间中穿过,又好似看不见的神明突然发起了怒火,乱晃的光影让这神圣安详的房间突然显得诡秘阴森起来。
梅格和克莉丝汀同时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惊惧和不安,她们握紧了互相交握着的双手。
静默了两秒钟,梅格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克莉丝汀,我们先上去吧”
克莉丝汀点了点头,在被梅格拉着离开穿过那道半圆形的拱门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重归平静的祈祷室。
她抿了抿嘴唇,心头忽然涌上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就好像那位一直注视着她的天使,在刚才那阵冷风中彻底飞走了一样。
埃里克大步行走在幽暗狭长的密道里,身后翻滚的黑色斗篷就像他此时波涛汹涌的心情。
他离开祈祷室,爬上楼梯,直接拐上毗邻着化妆室和休息室的那条暗道,透过一个个暗孔搜索着刚才梅格吉里提到的芭蕾舞团的舞女们,一面侧耳在嘈杂混乱的谈笑声里如大海捞针般搜寻着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
一位东方小姐。
会是她吗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那颗因为长久沉溺在黑暗中而麻木的心就剧烈地颤抖起来。
从那一天之后过了多久呢
三个月零三天。
两千三百零三个小时。
在她转身离开弃他而去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胸膛虽然依旧起伏,心脏也依旧跳动,可是埃里克再也感受不到自己在活着这件事了。
曾经的他觉得自己从降生开始,在这世间生存行走就堪比一场活着的炼狱。
可直到她离开之后,他才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地狱。
不。
或许正是因为偷偷知道了天堂的样子,才会觉得原来习以为常的冰冷黑暗孤身一人竟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痛苦得让人发狂
太痛了。
有多少次,他像是在宣泄着心中那持久剧烈、根本无法缓解的疼痛,嘶吼着,将地下精心的布置砸得稀巴烂,然后茫然地走进属于她的房间,看着周围一切还保留着她离开那晚时的样子,幻想着下一秒她会掀起那道暗红华丽的帷幕,走进来对他露出一抹如常的微笑。
他太痛了。
有多少个夜晚,他躺在棺材中睁着干涩的眼睛,感到自己的身体或许已经腐烂,此时还尚且存在思考、怀念的意识其实只是一抹苟延残喘的破碎游魂。
他太痛了。
痛得他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死去。
她留下的那封信,和那一对耳钉被他小心地放在贴着心脏最近的口袋里。
每当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用右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温柔地抚摸着她留下来的东西,感受着手掌下心脏微微的搏动,像是祈祷般默念着她信中的那句话
「埃里克,我以我的生命起誓,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在那之前,我祈求你的耐心等待。」
即使她在最后欺骗了他,他还是选择相信她。
他不记得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过了多久。
有可能是几天。
也有可能是几个星期。
某一晚他终于安然睡去,第二天醒来时,他再也感觉不到那种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心痛感了。
他突然就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早就该想到的。
他要为她打造一个独一无二华美而坚固的牢笼。
他会耐心地等她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不光找到这几年合作的铁匠打造出了符合自己心意的笼子,他还找到了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女主角
他极为满意那如夜莺般清澈婉转的歌声,也极为满意对方纯洁澄澈饱含感情的灵魂。
最重要的是,克莉丝汀戴耶有一头漂亮的接近黑色的长发。
没有谁比她更适合出演那用他心尖的痛苦和爱意浇灌出来的作品。
温顺单纯的少女以为他是她死去父亲派来的音乐天使,他轻易地得到了对方的信任,建立起了一种亲密的关系。天真的女孩无私奉献出了自己的灵魂,把它献给了一直藏在黑暗中那个恍若天使的声音。
两个月的时间,克莉丝汀戴耶的歌声在他的指导下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她唱出了他理想中完美和谐的歌声。
不久之前,在他的精心安排之下,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将自己的歌剧同克莉丝汀戴耶一起送上了巴黎歌剧院的舞台,让整个巴黎为之匍匐颤抖,心醉神迷。
欢聚。
听见了吗,他心爱的苏。
这是他能想象出的两个人最美妙的“欢聚”。
就像歌剧中唱的那样。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离开了。
因为这一辈子他都会把她关在属于他的笼子里。
埃里克最后在靠近楼梯口几位靠着墙壁闲聊舞女的嘴里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要是能和那样一位英俊的男人共度良宵,哪怕只有一晚我都觉得值了。”
“你想得倒是美那样的俊哥能看得上我们恐怕早已千帆阅尽,没看身旁的女伴都是个东方人了吗”
“你们说他们上楼跑到布景机关的夹层去干什么”其中一个女孩充满暗示不怀好意地低笑起来,“那上面现在应该什么人都没有呢。”
接下来谈话的走向已经变得低俗不堪,听到这里的埃里克毫不犹豫地转身,飞快地转上去往楼上的密道。
而刚才几个人的交谈让他重新想起梅格吉里早前说过的话,顿时觉得一阵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胸膛里滚过一阵刀绞般的剧痛。
一位东方小姐。
还有,跟在她身边的另一个男人。
一个英俊到用语言都难以形容的男人。
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是不是该希望那位小姐是他日日夜夜期盼的魂牵梦绕之人。
埃里克来到舞台正上方的夹层,敏捷地穿过暗门,楼下嘈杂的谈话叫嚷声是他最好的掩护。他无声地行走在阴影中,在穿过两个收放幕布的木制脚轮后,终于在那盏孤零零的汽灯下看到了那牵着手相对而立的一男一女。
真的是她。
埃里克在视线投过去的第一眼就认出了苏冉。
在这一刻,他几乎是贪婪地将目光黏在她的脸上,甚至彻底忘记了另一个男人的存在。
几个月不见,她瘦了许多,本就纤细的腰肢几乎不堪盈握,下巴的弧度似乎尖得有些可怜,却衬托得那一双眼睛显得愈发大了。
那一双带着点蜜色的深色眸子倒是同他的记忆中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明亮清澈,生机勃勃,在注视着人的时候总是流动着一种无声的温柔。
这是他的苏。他的宝贝。他的珍珠。
然后他看着她露出他熟悉的温柔的笑容。
对着另一个人。
另一个男人
那名为嫉妒的恶鬼在他心中缓缓睁开了眼,怪笑着吞噬起他为数不多的理智。
他俯下身子,在阴影中向两人走得更近。
在看清她对面男人的脸时,埃里克觉得自己被现实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一种因为强烈的嫉妒自卑还有倍受欺骗的怒火在他的身体里疯狂地燃烧起来。
难道米洛的维纳斯因为遗失了双臂就不再美丽了吗转过脸来看看吧埃里克这是你,虽不完美,但却是独一无二
这张脸是有点不太好看,但没什么可怕的
那些曾经被他珍藏在心底支撑起他整个世界的话,在这一刻骤然模糊遥远,然后逐渐分崩离析。
他明明不该再信任她任何一句话的从她想要偷偷地摘下他的面具开始在她选择那样离开的方式之后
她就是满口谎言的狄莱拉
可他还是深深地爱着她。
他再一次想起她给他讲过的歌剧魅影的故事。
瞧,他和那可怜的魅影多么得相像他们叫着同样的名字,有着同样丑陋的样貌,他们都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一个女人,而她们最后却都选择了另一个完美英俊的男人
埃里克匍匐在黑暗里,感受着烈火焚心的痛苦,他甚至比较不出这种疼痛和之前她离开时的心痛到底哪一个更强烈些。
他像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偷窥者,注视着面前姿态亲密、看起来异常般配的男女,静静地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
“苏,我有一个请求。”
“嗯你说”
“可以,让我在你身边吗”
她嘴角含笑望着那个男人满是柔情的眼神几乎让埃里克控制不住地想要冲出去。
脚下的地板似乎因为禁受不住他的愤怒,在黑暗中发出一丝轻响。
在看到男人俯身亲吻她的时候,他听到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断的声音。
在这一瞬间,他的脑中全然一片空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要杀了那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1加尼叶歌剧院的人工地下湖是真实存在的,里面可以过船。歌剧魅影的作者勒鲁也是受此启发,同时也让歌剧院地下湖举世闻名。不过他在书中提到的granbateière支流汇入地下湖的设定应该是不符合事实的。据说巴黎消防队的潜水员会定期到歌剧院的地下湖训练,因为水质清澈,而且全年保持着恒定的水温。每当有一名消防员牺牲时,队员们就会在湖里放生一条鱼。
宝贝们别着急,晚一点还有一章今天头发一定是要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