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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5
    走在医院,不时有熟人走过,迎面是毫不保留的笑意与不加掩饰的熟稔,温柏义认真回以招呼,或简单说句话。



    秦苒低眉敛目地站在他身侧,没有此地无银地避开,躲躲闪闪反倒古怪,但也做不到百分之百的坦坦荡荡。



    幸然,未遇见不妥的问候。



    温柏义在医院很受欢迎,面对人际也大方,秦苒忍不住开口,“你有好多人打招呼,你在医院很红吗”



    “你在学校不会有吗”他神态自若,“都是同事啊。”



    “学校有,只是没有那么热情。”会招呼,但比较框束。



    “可能我们友科经常需要互相帮忙吧。”每个科室都认识几个人会比较方便正常的工作,医院关系盘根错节,专业信息隔科如隔山,在医院处理好人际方便工作。



    秦苒内心奇怪居然没有人问起她。她走在温柏义旁边,像是隐形的,他的大方无疑给人奇妙的胆量。



    “我们经常带人看病,要么亲戚,要么病人的家属。”医院人很杂,大家目的明确,没空想这些的。当然,他没说的是,这也有他一贯好人品的口碑加持。



    秦苒看出来了,好奇道“你不用上班吗”



    “用,但没关系。把你送出去吧,影像楼出去有两个施工点,比较绕。”他距离她一米远,声音不大,刚好能传到。



    “最近在家,没什么吧。”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她故作不解,笑问“应该有什么吗”



    “总之,注意安全。”他委婉道。



    端着关心,哪方面都想问一句,但怎么问都不妥当,模棱两可地,描着道德的边线,假装无事发生。



    走动间,有一瞬间错手相碰,两人距离不知主动还是被动,拉远了些。



    温柏义心算路程,知道没几句话的功夫就要到了,脚步一乱毛躁地领错了路,看清是另一栋楼,又回头说抱歉,不是这条路。笨手笨脚像指错路的导航。



    秦苒也不认识,随他在楼宇间穿梭,不疑有他。



    “喝咖啡吗”温柏义终于挣扎出了这句。



    “你最近在忙什么吗”是准备出国吗



    话音撞上,两人都屏了声。



    途经吸烟亭,三两人嘬烟望向绿化发呆。梯形光影海浪一样在脸上浮动,情动忽隐忽现。



    温柏义淡笑,“白天查房手术,晚上修论文。”



    “什么时候出国啊”



    “不出什么意外,应该是明年四月份。”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的生活,他的睡眠,他的婚姻,但最后问出口的还是不痛不痒的那一个,“你发表过很多论文吗”



    他偏头,慢了两步,与她并行,“怎么你们学校有论文要求吗”



    她点头“有,学校催我们研究生申课题。”



    温柏义没想到她也有论文压力,“卫校也有课题压力我以为只有本科高校才有呢。”



    秦苒强调“我们是正经学校”听着好像哪里不正规似的。



    “是我肤浅了。”温柏义牵唇,指了指斜前住院部二楼,“去那家星巴克”



    “半小时差不都”秦裕津等会要用车,虽然不打紧,但她想给自己拧个闹钟。不能太久。



    “好。”见她同意,温柏义释出一口气,脚下的步子终于不再拖沓。



    不巧的是,星巴克一个空位都没了。客人扎堆站在过道饮咖醒神。秦苒身体处于特殊时候,不可能站这么久。



    秦苒一边挽起路上走散的头发,一边左右张望找座,遗憾道,“哎,好像没有位置,这里有楼上吗”说罢,找起楼梯来。很多星巴克都有二层设置,但第一医院内寸土寸金,这里的星巴克就一层。



    “算了,出去喝”他只知道附近的饭店,昂贵的抑或平价的,但咖啡店没什么印象。或许走出去,他能找到。



    见他表情茫然,秦苒有了数,“不喝也没事。”



    “出去找一下,肯定有咖啡店的。”



    他没有再带她走南门,横过尘土飞扬的施工处,穿进了急诊大厅,“这里比较近。”又问她,“累吗,吃得消吗”



    “没什么,”她轻松地笑道,“难怪很多女孩不把这个当回事,就像来了一趟生理期。”



    “有个体差异的。你很幸运,之前”他顿了顿,“我老婆躺了一个礼拜,后面小半年身体明显虚了。”



    “那你是心疼还是生气”应该很复杂吧。



    温柏义含糊其辞“忘了。”他想了想,对她说,“还是比较伤的,回去多吃点。”



    急诊应该是除了施工地外,医院内分贝最高的一个地方。



    穿过长长的通道,视野渐渐开阔。秦苒耳朵里传来与清晨五点农贸菜场无异的喧哗声。着急和慌张写在每个人脸上。医患脚步踢踏匆忙,人形跌跌撞撞,空旷亮堂的大厅说话全靠吼。她不着痕迹地缩了缩身子,生怕被撞到。



    温柏义会诊经常来急诊,匆匆抄兜来,找到病床确认病情给出意见就走了。一个人的时候是无所谓,带了个秦苒忽然觉得这里真是菜市场,有组织无纪律。



    温柏义手虚晃地为秦苒挡住横冲直撞的平车,不是工人师傅在推车,是四个西装革履的男女,精英装扮,约莫跑得仓促,形容颓败,西装褶皱,领口不整。手扶在平车边栏,双目失焦。



    温柏义伸手护住秦苒,偏头叮嘱,“当心点。”这几人应该没有推车经验,别撞到了。



    她和他主动退至墙角,给病人让路。



    抢救室里身着白大褂的护士冲了出来,拿着本病历牌和一大袋药品,边跑边喊,还没弄好呢,谁让你们走的她看了眼监护仪,见病人呼吸急促地拿着手机,手颤抖成筛地乱点,着急地夺过,“心率200多还玩手机,马上要做急诊手术了”她把手机交到给一个男家属手中,“手机不能玩。”



    “不行。”病人脸上戴着氧气面罩,面色很差,雾气迅起迅落,胸廓起伏异常得快,即便看上去随时要死掉,他依然执着、着急地伸手夺手机。



    “你现在要安静”护士不觉拔高嗓门,想来应该好声好气说过好几遍了,她严肃地说,“手术室不可以带手机,术后进icu也不可以带手机。把手机交给你家属保管有什么我们又不碰。”



    任谁都听着在理,可病床上那男人急得不要命了似的,心电监护报警声哐哐直闹,秦苒一个门外汉都觉得监护屏幕上的数字很吓人,那男人仍在伸手抢夺。



    护士终于等来姗姗来迟的师傅,手一扬很有气势,厉声说指挥“先去影像楼检查,然后去手术室。”



    “手机”



    “要手机要命”



    一旁的男女面面相觑,没有能拿主意的,只是徒劳地安慰病人他们会搞定工作、嫂子一会就来了、手术一定会顺利进行云云。直到消失在长廊尽头,手机二字还像循环紧箍咒一样,魔怔了似的盘旋在脑海。



    秦苒脚边窜起火,缚住了行动,温柏义喊住她时,她发散的惊惧没有收好,眼神怔怔。直到他越矩地揉上她的肩,才徐徐回神,抬腿离开了那里。



    温柏义蹙眉,确认她的状态,安抚地说,“别瞎想,就是个病人。”



    她别扭,“我没想什么。”



    温柏义犹豫再三,轻声唤她“秦苒”



    秦苒豁然一笑,拨了拨头发,轻快语气道,“我只是想到以后我的学生也会这样独当一面,觉得不可思议,她们现在连说句话都不敢直视人。”



    “秦苒”温柏义欲言又止。



    “好啦,我没想什么,真的。”走出急诊楼,翘首迎上失去势头的阳光,“我要回去了。”



    她假装无事,看向温柏义,眼睛里是疏离的温柔。



    不必多说,咖啡在成年人的默契里泡汤了。



    温柏义没有做声,与她并肩由医院大门往南门拐,她推说大路她认识,不用带了。



    他没接话,只是静静走着。快到的时候,他问她“这两天睡得好吗”



    “还好。”勉勉强强吧。



    下一个拐弯就到,秦苒心不在焉,没看见路标石。它脑袋大小,搁在林荫路口,插了面东倒西歪的黄旗子,左右覆着青黄不接的落叶。秦苒信步前进,走得正顺被眼疾手快的温柏义一把拉住,“当心”脚踝险险擦过石头,一百八十度一扭跌进他的臂弯,两手惜命地攀住温柏义的臂膀,又飞快地紧拧眉心,撤离了双手。



    “怎么样”



    他听见了石块移动的摩擦声,关切俯身,欲要查看脚部情况。



    秦苒推开他的手,小碎步子退后,头摇成拨浪鼓,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眼帘,“没事,没事,没事,没事,我没事就是吓了一跳。”她挤出笑容,同时又牙关紧咬,像只使劲龅牙的兔子,表情难看得很。



    温柏义手僵在半空,看她这副避他不及的样子,“你听说过苦笑面容吗”



    “啊”她硬撑着表情,不解地歪头。



    他苦笑着咧了下唇角,“没事。”运动裤遮掩得很好,但温柏义猜想至少擦破表皮。而他如果靠近她,她大概会当场崩溃。



    秦苒强装镇定,低头边掏钥匙边问,“你呢”



    “什么”



    “睡得好吗”她记得上次他说过最近睡得不好。只是聊天时她总不好意思问。



    “不太好。总会梦到海。”他眼睛粘在她脚上,忍不住担忧,“你确定没事吗”



    她故意忽略,假装没听见,“梦到海不好吗”她以为,梦到南澳岛是很好的梦。



    他消沉地低下头,两手自然地抄进兜里,食指与拇指来回碾磨她最后那一道推力的温度。



    “一个人的海,会有置身荒岛的绝望。”



    临近没有“再一次”的告别,秦苒不忍细想他说的“孤岛”,牵起唇角笑得没心肝的样子,“那你想梦到什么”



    “你猜”他眼波如潮汐浪涌,翻搅秦苒的心。



    她摇头,脚好痛,鼻头也有点酸。“无梦最好。”



    “有。”阳光迎面,舒服地淋在脸上,他不住眯眼聚焦,紧紧盯着她。这样的眼神很容易误读为深情,秦苒险些受不住,手撑上车身借力站稳,“什么”



    破碎的光斑、发散的光晕被经过的私家车驱散,他们陷入阴影,又被释放出来。时间仅划过几秒,两人身体皆在眼前一黑的瞬间重心前移,又在看清彼此时站住脚跟。



    金秋葭月,暗昧丛生。



    温柏义粲然一笑,举重若轻地耸了耸肩,玩笑道“大概想梦到文章被录用的邮件吧。”



    秦苒还车的时候,脚已经到了呼吸都痛的程度。



    秦裕津见她脚踝高肿,带她去朋友那里活血化瘀。一番捏拿,竟真舒服不少,就是身上的运动服汗湿得可以挤水。上次这样流汗还是在南澳岛。



    秋日薄施粉黛,将人的心情也染上一点绯红。



    秦苒在外贸服饰买了件墨绿色海马毛的毛衣,一蹦一跳单脚瘸出门店,王娟随手抓拍了一张,笑话她怎么跟只兔子似的。



    秦苒心头闪过微妙,低头打量自己,问她,“哪里像兔子了”



    王娟掐了把她的脸,乐得直笑,“哪里都像,脸蛋白白净净,头发毛绒绒的,”她极欢喜女儿这长相,谁看了都不忍伤害,只想搁在心尖哄,“你真会长,全挑我和你爸的优点了。”



    秦苒歪倒在后座,点开王娟拍的原图,碎金阳光在海马毛上晕成一圈漂亮的自然弧光,显得人仙气飘飘。可左看右看怎么也不像兔子。



    秦苒想起他说她像兔子时的温柔眼神,忍不住心痒,痒得不由自主地点开温柏义的对话框,又赶紧切了屏幕。不穿白大褂的他看起来很忧郁。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的他单薄了不少,是在减肥吗



    想着想着,指尖无意识地抚摸毛茸茸的海马毛,揉来揉去,直到揪紧的毛衣勒住了脖子。终于,脚痛得受不住了似的,埋进臂弯娇呼了一声。



    “痛要不要去拍片子”王娟驱车送她回去,“你爸怎么就直接带你去掰脚腕,万一是骨折呢”



    “没有没有没事。”秦苒可再也不想去医院了。



    温柏义回到医院,看了会文献,院内发布的市级课题、专项课题信息,他看了看,通知了缺课题经费的同事。



    17点整,办公室几乎跑空,电话来时,值班医生在洗澡。是icu的会诊。



    他记录下床号,将a4纸搁在值班医生的桌上,脱白大褂时动作又顿了顿,重新回到办公室,将纸条丢掉了。



    送走秦苒回到病房,温柏义通过已知的两个icu医生的号进入系统,查看那位年轻男性的信息。



    35岁,已婚,室上速急诊入院,急诊手术后心内u没床,暂时移至中心icu监护。确认完这些信息,作为医生的好奇心应该到此为止,但他疯狂要手机的画面太冲击了,温柏义出于某些角度的“好奇”,还是惦记上了。



    icu在五层,他穿戴好一次性隔离衣,径直走到八张大通铺的床尾。护士正在交接班,捂嘴交待患者事项时,表情很嫌弃,将接班护士拉到一边,小声道,“这个人在急诊就一直要手机,术后回来也是”



    温柏义两手插在兜里,垂目听了会,等她们交完,他问,“那后来他的手机呢”



    “给他家属了。”



    “家属是”



    “他老婆啊,手术后才赶到的,在门口谈话呢。”



    会诊结束,温柏义叫了份外卖,看了几小时文献才回的家。



    家中一片漆黑。



    他没开灯,坐在黑暗里,直到那只长寿的苍蝇都以为他是屋子里新置的固体,他眼珠一转沉默抬手,一拍一个准。纤维感的“残骸”横陈在了前臂。



    他走到洗手间,洗手液清洁时,衣袖上溅到点水,索性剥光扔到衣篓,面无表情地走到淋浴间。



    尔惜说出差,实际拿了年假。去南澳岛没空,但是此刻年假拿得很利索。



    从icu回病房的路上,他下完外卖订单,顺手发了消息过去,问她广州舒服吗



    什么接着,打了个视频电话过来。



    他将手机关机,后续未可知。



    但壅滞的巨石似乎破开了一道缝隙。



    浴室没开排风,水汽氤氲,玻璃模糊一片,影影绰绰的肉色躯体雕塑一样伫立不动,没有肥皂清香,没有沐浴香氛,直到雾气凝结成珠,镜面滴滴拉拉重新成像。



    秋夜凉,一个寒噤后袭来一阵寒颤,温柏义依旧站着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