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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二更
    袁不放呈上的新证据, 是一块不及手掌大的破布片,从形状看像是割裂的衣角。



    嘉德帝“这是”



    袁不放徐徐道“两年前,古剌使者来访, 带来为数不多且珍贵的乌兰草,陛下为表谢意, 也曾命鸿胪寺备下回礼, 当中就包括十匹天香云锦。”



    “云锦色泽光丽如天边云霞,而天香云锦为云锦之最, 是集数十位技艺顶尖的制造大师花费三年研制出来, 普天之下只有进贡入宫的二十匹, 自取十匹回赠古剌后,剩下十匹一直存于库中,因其珍贵异常, 陛下未曾赏赐给任何一宫。”



    “臣已查过,这十匹天香云锦仍存于宫中,但陛下所见的这片衣角, 恰好是天香云锦。它夹在死者衣衫之间, 脱衣时未曾掉落, 是检查死者衣物时才被发现。”



    袁不放的推测还没完“赠给古剌的天香云锦, 亦当是存入王宫。古剌人无论衣着还是习性都不同于大夏百姓,臣斗胆猜测, 潜入我大夏的古剌奸细,正是古剌王族派出,或许对方自以为裁大夏衣料制夏衣是稳妥之计,却因不知其珍贵难得反而暴露。”



    “荒谬”王炳再度反驳“若如袁少卿所言是古剌人动的手,那他为何不清理尸体,而是任由他留在御田被人发现如此一来, 不仅刺杀目的无法达成,说不准还会引起全程追捕”



    袁不放闻言,竟笑了一下,摇摇头“陛下,臣只是根据现场所得作出推测,并未妄加揣度。但若王大人对此事强烈存疑,臣也有几点想要阐述。”



    嘉德帝沉声道“此事古怪,既有疑点,皆可阐明。”



    袁不放再拜,方道“死者倒地处,除了被误触机关的犁车,还有刀锹一类,从位置上看,应是凶手将死者按倒在地时,死者借刀割裂的凶手衣角藏起,又弄乱其他农具,既是想挣扎,也是为混淆凶手视线,结果不慎碰到犁车机扩,在后腰中毒的同时,也被犁车上的毒针扎到。这也就解释了死者身上为何有两处毒伤。”



    “其次,当时既有纠缠,那凶手是否也负伤,我们不得而知。再者,御田夜里也有巡逻卫队,凶手若是不能妥善处理尸体,还让自己被发现,那才是得不偿失。”



    “臣以为,刺杀确然是他们原本的目的,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是因死者的突然出现导致临时生变。之所以会放任尸体在此不管,是因为这个变数,可能比原定结果更有利。”



    稷阳眼神轻垂,眼珠动了动。



    袁不放“试想一下,一旦古剌刺杀成功,我国恐生内乱,国情未稳前将无暇顾及其他,但这种情况下,若不慎露出马脚,极有可能激怒我们,使我们在愤怒中加倍讨伐。所以,如果能在不冒引发更大战争的危险之下阻止大战,才是更好的选择。”



    “陛下”韩甫沉着脸出列“袁少卿之言天马行空,实在荒谬,断案应讲究证据,三殿下既已查出乌兰草极有可能来自禁宫,眼下理当追查宫中的乌兰草都为谁所取,而不是就这些事”



    “韩公所言,恐怕才是做此安排的古剌人最想听到的。”袁不放直言反驳,韩甫正要回击,忽然想到什么,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噎住。



    袁不放点到即止,不止是韩甫,旁人也都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他所谓的变数和新的安排,就是把原本的刺杀伪装的像一出错漏百出的污蔑。



    虽然达不成乱夏国内政的目的,但朝臣会将怀疑的目光转向太子。



    因为太子是那个明确坚持出征古剌,且有能力促成这个结果的人。



    一旦大夏朝廷的矛盾全都指向太子,舆论重点也从该不该出征变成太子德行是否配位,于古剌而言,等于解决了一个危机源头,且避免了被大规模报复的可能。



    古剌的确蠢蠢欲动,但正因实力不济,才只有蠢蠢欲动而非一触即发。



    所以他们不敢轻易引发战争,却乐于见到夏国内乱。



    储君失德受非议,不比冒险让国君暴毙差,甚至是个更缓和的招数。



    而袁不放的这番推论,虽有揣度猜测,但也将整件事中的蹊跷之处都囊括进去,圆成了一个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的故事。



    但接下来,袁不放一席话才真正引起殿中凌乱



    “此事可见,古剌人应当是想通过扰乱大夏内政来争取时间韬光养晦,而重点在于,他们似乎知道大夏已有出征之心。出征古剌一事,是在陛下前往行宫时由太子殿下明确提出,所有古怪也与那时候起,臣斗胆猜测,是否有人暗中与古剌人通风报信,内外勾结,才指使这些事情发生。”



    “方才两位大人都说要追查,臣以为也该追查,却不是充着什么混淆视听的乌兰草,而是这个背后与古剌通气报信的卖国贼”



    轰的一下,殿上顿时骚动起来。



    稷阳喉头轻滚,眼神无意抬起,将将好撞上稷旻的目光。



    他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被质疑时不曾慌乱,局势逆转也不见轻松得意,仿佛在看一场结果早已料定的闹剧。



    稷阳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发凉,“卖国贼”三个字终究让他乱了气息,以至于从大殿出来时脸色沉黑,一路乌云压顶。



    “殿下。”行至廊桥时,一个轻柔的声音传入耳中,稷阳已知是谁,他努力让自己的面色更显温和,然而转过身见到江慈与她身边的少女时,仍是忍不住一僵。



    玉桑就站在江慈身边,她敏锐的察觉到江慈在看到稷阳神情时,身上那一瞬间的僵硬。



    可很快,她又像无事人一般,转头看向玉桑,说“你等等我,我过去与殿下说几句话。”



    玉桑乖巧点头,“姐姐慢慢说,不着急。”



    江慈点点头走了过去。



    她在前,玉桑在后,稷阳看着江慈,眼神却于微毫移动间看向后面的人。



    就在这时,稷旻身边的近卫之一黑狼出现,径直走向玉桑身边。



    站在稷阳的位置,只见那护卫与玉桑低语几句,玉桑便叫住了江慈。



    少女眼神清澈含笑,温婉道“姐姐,我要去一趟东宫,稍后在宫门口见吧。”



    江慈回身看向她,闻言眼神却往稷阳的方向转了一下,又看回玉桑身上,勉力一笑“好,宫门口见。”



    双方打完招呼,玉桑跟着黑狼走了,江慈飞快整理好自己的表情,走向稷阳。



    “远远便瞧见殿下行色匆匆,是不是司农司的事有麻烦”



    稷阳早已看回江慈身上,他眼中划过几道思虑,那股焦躁不安忽然就按下去几分,如愿露出温和笑意“事情本身不麻烦,只是牵涉的人过多,大婚之前,我怕是难以得闲了。”



    听他提到大婚,江慈也笑了“殿下忙的都是正经事,别说是不得闲,哪怕延后耽搁也没什么。”



    “那怎么行。”稷阳看了看左右,并无旁人,伸手握住江慈的手“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许诺,绝不可废。”



    他捏捏她的手“你放宽心,我这些事无大碍,等我忙完,便会去迎娶你,你只管高高兴兴做新娘子。对了,你这几日都在学宫规练仪态,想来身上也难受,我请御医给你配了些药包,应当已送去府上,沐浴加一些,舒筋活血安神助眠的。”



    江慈一阵动容,正要开口,稷阳忽道“对了,之前你不是跟我说,你家这位小妹妹不会进宫方才请她过去的是东宫的人,难不成太子还未放手”



    江慈眼帘轻颤,看着稷阳没有回话。



    稷阳意识到什么,忙笑道“可你别我会我对你小妹妹有什么。你常在我面前提起她,又道你们在益州时关系要好,你真心将她当做姐妹。若她在婚事上受困,保不齐你又要为她操心。”



    江慈这才笑了笑“我其实也不清楚。桑桑生的貌美,又懂事聪慧,想来殿下要彻底放手,也是一件难事。”



    稷阳眼神微动,低声呢喃“这样啊”



    玉桑是被客客气气请到东宫的,却没有见到稷旻。



    黑狼和和气气同她解释殿下正在书房批阅圣人拨给他的奏折,又要修改战略,请娘子来不是为了叙旧唠嗑,只需要娘子在此处安安心心呆上两刻钟,就可以直接离开了。



    黑狼一说,玉桑就懂了。



    稷旻不是有事来找她,而是知道她与江慈作伴,江慈很有可能会去见稷阳。



    他只是当着稷阳的面来招惹她,作出还有牵扯放不下的样子。



    司农司的事一定大油猫腻。



    眼见黑狼要走,玉桑连忙两步追上去“我想见殿下”



    黑狼看过来,玉桑生生折了语气“可以吗”



    黑狼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玉桑的表态,爽快道“可以。”



    玉桑诶



    黑狼一本正经转述太子的话“太子还说,倘若姑娘坐不住,想找人说说话,他也没那么忙。”



    说着,他拉开门,抬手作请“娘子这边请。”



    玉桑



    可以的,稷旻。



    见到玉桑来,稷旻一点也不惊讶,搁笔提帕,一边擦着指尖墨迹,一边用目光迎她。



    玉桑一来,心里不由叹服。



    厉害,连茶点都准备好了,这是吃准了她要来。



    玉桑进来后,无关人等皆退下,书房内唯她二人。



    稷旻温和提示“有话说话,没话随意吃喝,总共两刻钟,憋不坏你。”



    玉桑抿抿唇,挪步去到稷旻书案前。



    稷旻只见书案上投下一片阴影,抬头看去,她欲言又止的站在那。



    他弯唇笑了一下,格外宽和“想说什么便说吧,你在我跟前,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玉桑瞅他一眼,心想,是你叫我说的。



    “敢问殿下可还记得,前世的三殿下,是因何落罪抄家”



    稷旻眸色一凝,显然是没想到她能从这里入手。



    玉桑察言观色,飞快后退一步,警惕的提醒他“是你说什么都可以问的。”



    稷旻这才笑了,神色如常“是,你什么都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要答,你随意。”



    见他没有要追究的意思,玉桑胆子也大起来。



    她缓缓蹲下,匍匐于书案前,仰起小脸看向他,稷旻也从仰视变成垂视。



    玉桑声音不大,甚至有些犹豫“你曾与我说过,古剌内乱,兰赞异军突起,和大皇子兰普分庭抗礼。若兰普能与你合作,那兰赞同样可以和别人合作。”



    “对兰赞来说,一旦大夏出兵,他面临的必定是一场苦战,但对兰普来说,倘若他愿意合作不再让古剌生乱,大夏顶多设官员驻扎监管,整个古剌仍会还给他们自己治理,待战乱平息,你便可顺势推他为王。”



    稷旻双手搭在案边,上身朝她微倾,饶有趣味的笑道“还想了些什么,一并说了吧,否则以你的性子,怕是得憋坏。”



    玉桑暗暗咬牙,他简直稳得不像话。



    豁出去了。



    玉桑闭了闭眼,勇敢道“最初重逢时,你曾设计我多次,似乎总是在考验我,想看我于关键时刻的抉择。而今,你是不是又在设什么局,等着谁掉进去”



    稷旻一直看着她,那些细小的神情动作,他一个也没放过。



    等玉桑问完,他微微偏头,“问完了”



    其实还有些细小的问题,但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些,是以,她老实的点点头。



    稷旻“回答你之前,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说着,他自书案边的矮柜抽屉里取出一封书信,放在她面前。



    玉桑愣了一下,就听稷旻问道“你不是怕我给别人设局,是怕我给你在意的人设局,可你既然怕,又为何要将江慈近来的情况告知于我”



    玉桑陡然心虚“我”



    稷旻没给她挣扎的机会,一语道破“其实你早有猜想,也知道应该怎么做,只是怕重蹈覆辙,所以不敢去试。”



    江慈对稷旻的仇恨,多半来源于稷阳。



    前世之事难以论断,仅看今世近况,稷阳未必无辜,甚至几次三番主动挑衅。



    在玉桑的猜测里,如果稷阳曾与古剌有联系,或者说,他与那位大皇子兰赞有什么合作,那行宫的事就可以解释了。



    兰赞知道兰普来了大夏,若能借大夏之手除去兰普再好不过。



    反过来,兰普或许也是来大夏寻求合作。



    玉桑曾不懂他为何会追去天宝寺接近她,现在看来,他或许不是为了接近她,说不定是想掳她,然后和稷旻谈合作



    这个思路才是正确的



    与此同时,稷阳借兰赞给的线索揭发兰普行踪,然后让夏兵捉拿兰普。



    古剌本就内乱,就算捉到兰普,兰赞大可称他是族中叛徒,随便给他安个什么罪名,这件事就变成友邦助古剌除内贼,他兴许还会向大夏表示感谢,甚至找机会促进感情。



    此事了结,兰赞自然欠稷阳一个人情。



    古剌虽在边境不安分,但并无引战之心,顶多是试探作死。



    若玉桑猜得没错,这事发生后,稷旻借题发挥放出主战之言,便是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让借刀杀人变成引火烧身。



    这时候,兰赞绝对更加有求于稷阳。



    或者说,还是借刀杀人借稷阳的手对付稷旻。



    玉桑也不知道,如果稷阳真的和兰赞搭线,他的初衷是什么,但在之后的事情里,这意图就很明显了。



    他烘托稷旻的好战和不择手段,直至稷旻陷入舆论之中,被认定德不配位,这样一来,他与兰赞的约定达成,在朝中也有了凸显自己的机会。



    毕竟,他长久以来的温和勤恳姿态,可不是白白营造的。



    以上,都是玉桑的猜测。



    而若她的猜测都是真的,那稷阳就绝不是江慈口中描述过的那个谦谦君子。



    又或许,他曾经是,但在多年的分别和各自成长中,他早已变了。



    他变得有了辜负她的可能。



    玉桑猜测过,也怀疑过,但要证实这一点,就要让江慈自己看清楚。



    可面对前世的教训,她忽然就变得束手束脚。



    她怕不当的插手,会出什么纰漏差错,会让陷入失望与痛苦中的江慈将仇恨转移。而这份惶恐,在她意识到稷旻或许又在设计时,忽然放大。



    像是一种宿命的印证,怎么逃都逃不掉,怎么避都避不开。



    所以,她只能将江慈近来种种反应告知稷旻。



    是为他的局一个侧面的印证,也是无声的担忧。



    书案两侧,两人同时陷入一阵短暂的静默中。



    少顷,稷旻先笑了。



    清浅的笑声引来少女的眼神,稷旻指尖动了动,还是没有忍住,抬手在她脸上掐了一下,尤似打趣道“有我在,有什么好怕的。”



    他目光温柔,动作并不用力“我说过,和你同一阵线,一起面对从前种种吗,想办法化解恩怨。此前,你已做了许多许多,所以如今换我来。”



    他笑着,却又叹息,最终都化作一句短言宽慰,“桑桑,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