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139、四更
    玉桑没有再陪着江慈进宫, 孙氏问及此事时,她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揭过了。



    接下来一段日子,她和之前一样呆在府里, 可即便她不去打听,依旧能从四面八方的风声里得知, 外头并不安宁。



    先有行宫图纸泄露, 后有御田命案,嘉德帝变得格外重视, 又因太子身兼数职分不开身, 这事便落在了韩唯手上。



    韩唯不负所望, 仅仅四五日的功夫,京城的药庐被查了个遍,就连四方城门都严格了数倍。



    结果, 与案件有关的事没查到,倒是意外撞见几宗销赃买卖。



    对方惊慌失措不听官兵劝阻弃货逃亡,竟被当场射杀。



    当江薇同玉桑描述着韩唯在这事上的杀伐果断时, 不由轻拍胸脯感慨“往日那些京中贵女暗暗留意他, 是看中他的出身和才貌, 如今一个个被吓得, 别说是肖想这人,就是听到这名字都不敢谈。”



    她神神秘秘凑近玉桑, “有人还揣测,他原配王氏未必是病故,说不准是他的真实面目给吓得”



    真实面目



    照江薇所说,如今的韩唯倒真有几分前世的行事作风。



    韩唯雷厉风行的行为,引得御史台连韩家面子也不顾,口诛笔伐。



    其父韩甫对此事格外淡然, 全然没有帮韩唯解围的意思。



    旁人便明白,这次怕是连韩甫都不赞成他所为,有心利用舆论来压制他。



    可面对这个情形,韩唯处之泰然,在东宫饮茶饮得颇为安逸。



    “韩大人近来动静不小,活生生将京中安逸搅乱,孤听朝中诸多反对声音,等着要你给个交代,韩大人若有所获,即便不在意他们,也该向父皇回禀,怎么有功夫上孤这儿来饮茶”



    韩唯官服工整,坐姿端正,闻言竟是笑了一下,淡淡道“论搅混水,殿下才是一等一的好手,岂是臣可轻易作比的。”



    稷旻挑眉“韩大人这话,孤怎么听不懂呢”



    韩唯微微眯眼,“原本可以顺水推舟将祸水直引古剌,殿下却选择将局面布得扑朔迷离,御田中死去之人身上的两处毒伤略显矛盾,掌下所藏符号与身上所藏云锦又是一处矛盾,刻意制造种种矛盾,指使疑云重重难以辨析,难道不就是为了将勾结卖国的罪名引出来,让背后之人心慌”



    “殿下似乎并不旨在出兵古剌,而是另有目的,又或者,殿下的目的不止古剌,如今步步为营,来日自会一一达成”



    韩唯点到即止,笑笑“臣早已说过,殿下如今剑走偏锋,出手总让人防不胜防,臣若不早早讨教以作准备,恐会措手不及,届时误了大事,才叫糟糕。”



    稷旻手中转着一直茶盏,边听边饮,神色纹丝未变,等韩唯说完,他才笑笑,说“韩大人行事周密小心,孤一直很欣赏,只是过度的防备小心,往往是庸人自扰。”



    韩唯“是庸人自扰还是有备无患,结果出来自然知晓。”



    稷旻“既这般小心谨慎,那就顾好自己手里的事,切莫顾此失彼。”



    韩唯“若殿下指的是治田一事,大可不必操这份心。相较之下,赶着汛期动工,殿下这头的风险似乎更大。”



    稷旻“不劳挂心。”



    韩唯笑了笑,缓缓道“殿下事事成竹在胸,又诸多告诫,不知可有什么指点,比如,臣该直接去哪里搜,才能找到乌兰草相关的线索”



    稷旻也笑了“韩大人不是亲尝过此药威力,理当更有看法,怎得反倒问起孤来”



    韩唯笑容逐渐淡去,冷眼看着稷旻。



    乌兰草本身无非是毒是药,只是靠其特殊药性作辅助之用。



    行宫那日韩唯的酒水被下药,这药里就含有乌兰草,在闻到玉桑身上的香气后,乌兰草独特的药性令药力大增,韩唯才会那么快不受控制。



    韩唯并非毫无线索,他有仇必报,算计他的人绝不会轻饶。



    可他也不傻,乌兰草这条线若由他先揭发,兴许就成了这位太子殿下借来的刀。



    所以,他索性来个打草惊蛇,将那人逼一逼。逼急了,那人只会抓紧时间去对付自己本想针对的人,以乱避乱。



    “既然如此,便不叨扰殿下了,告辞。”



    韩唯刚离开没多久,一道人影便从东宫附近离开,直奔竣阳殿。



    “殿下,韩唯已出宫。”



    殿内寂静无声,稷阳死死的抓着一只茶盏,面冷如冰。



    “韩唯”他低声念着,脸上的冷色逐渐转为怒色。



    这时,又有一人从外面走进来“殿下,皇后娘娘那边已经散学。”



    稷阳脸上冷色渐渐融化,平声道“去将江娘子请来吧。”



    江慈没让玉桑继续陪同,也没换别人,每日独自进出宫廷。



    稷阳一见到她,眉头便皱了皱,“你脸色不好。”



    想了想,他伸手握住江慈的手,把她牵到茶座中坐下,温声宽慰“若是学规矩太累,便暂时放一放,又不是东宫迎太子妃,哪怕真的有小错处,也没什么大不了,别累坏了身体,得不偿失。”



    江慈垂眼听着,笑了笑“照殿下这样说,若你今日是太子,我是要嫁进东宫,便该好好学规矩,半分不可错,即便累坏身子也是值得”



    她语气并不似抱怨,像是随口一提,然稷阳脸色骤然凝住,连那点笑都淡了。



    江慈眼神一动,像是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道“殿下恕罪,是阿慈胡言了。”



    稷阳沉默片刻,抬手挥退殿中其他人。



    江慈看着殿中只剩自己与稷阳二人,又道“怎么了”



    稷阳似在沉思,片刻才道“近来韩唯将京城闹得人仰马翻,你可听说”



    江慈点头“听说了。府里好些姐妹都在谈论这事,说”



    “说什么”



    “说他有些可怕,以前竟是没瞧出来。”



    稷阳轻嗤一声“你们没瞧出来的,可多了去了。”



    江慈听出他有话要说。



    果然,他道“韩唯虽是韩氏出身,但他骨子里自成一派矛盾傲气,既以贵族出身为荣瞧不起寒门出身,反过来,也同样瞧不起族中旧老凭旧日风光指手画脚。所以,当太子显露要重用寒门子弟时,他才会生出不满。”



    “阿慈,是我先看懂的他,我先给他机会。”



    江慈微微一怔。



    稷阳在她面前时,多半是吐露心中的不快情绪,但并不会具体说出这些情绪是因何事而出。



    今日,他显然说的更多,也更坦白。



    稷阳“当日,我曾向他许诺,只要他帮我争取到治漕大权,我拥有多少机会,他一样拥有多少机会。他所欣赏的人,坚持的事,都可以在这些机会里得到圆满。”



    益州的事



    江慈心头一沉,想起了益州那几日的心惊肉跳。



    所以,韩唯会出现在益州,让刺史府经历虚惊一场,此事稷阳应当也知道。



    “明明是我先察觉他心思,抛出揽枝,可当太子作出同样举措时,他便毫不犹豫投向太子阵营。因为太子的地位和权势,可以让他更好,更快的达成心愿”



    他苦笑一下,“这样来看,东宫就是不同,不是吗”



    江慈“权势再高,若无能无心,一样无所建树,况且殿下并非无权无势无能之人,单说司农司的革新,就已是值得称道的功绩。”



    稷阳垂眸笑了一下,像是不屑,又像是无奈。



    江慈看他一眼,交握在身前的手不由使了几分力。



    稷阳眼珠一动,细心察觉,看向她“怎么了”



    江慈默然片刻,缓缓道“殿下提及益州,叫我想起些往事。还在益州时,之前太子曾与父亲和演一场戏,因韩大人被蒙在鼓里,误以为父亲与地痞帮派勾结,甚至上门拿人,若非桑”



    稷阳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江慈的话却生生顿住,然后拐弯。



    “若非虚惊一场,今日我便真成了罪臣之女。”



    稷阳“这事我的确听韩唯提过。太子连这种招数都想得出来,倒也叫人意外。”



    江慈摇摇头“我想的并不是这个”



    她看向稷阳“倘若当日父亲并未与太子合作,而是真的罪有应得,今日的你我,也不知会走到何种境地。”



    稷阳神色一松,说“自然是救你。”



    江慈“可即便殿下救了我,但凡父亲罪名不得洗脱,再想嫁你,也成奢望。”



    稷阳“即便事实如此,我也会极力保你。”



    江慈神情动容,与稷阳四目相对。



    稷阳“人活于世,但凡尚存一息,结果如何都不该过早定断。”



    他握紧江慈的手“别说那只是一个局,就算是真的,又与你何干”



    江慈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度,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定定道“殿下说的对。易地而处,若是殿下身负罪责,我也不会轻易放弃殿下。”



    稷阳神色一凝,勉强笑了笑“怎么忽然这么说”



    江慈敛去笑,认真的看着稷阳,不答反问“殿下觉得我为何这样说”



    稷阳握着她的手微僵,又慢慢松开,“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江慈摇了摇头。



    稷阳眼神几动,竟是从她的神情和动作中看出深意。



    “你”



    “殿下,”江慈眼中带了几分灼热“无论旁人如何揣测,我只知你永不会叛国,或许对你来说,只是在一场局中略施小计,不会让大夏蒙受什么实在的伤害,可一旦事态失控,对你的影响却是无可估量的”



    稷阳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不错,她不会道听途说什么就对他妄加揣测。



    若她知道了什么,一定是亲自查探,眼见耳闻为实。



    稷阳慢慢握拳,冷声道“你都知道了什么”



    江慈像是豁出去了,“你暗中与古剌人有来往,是不是”



    稷阳没说话。



    江慈语气渐渐激动“行宫里揭发古剌奸细行迹的是你,所以没有人会怀疑你与他们有勾结,我也从未想过你会与此事有关,可亲眼所见,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我不信。”



    稷阳眼眸轻抬“你调查我”



    江慈“若我说是想帮殿下,殿下信吗”



    稷阳却像并不在意,只问“还知道什么”



    江慈眼眶已泛红,却强忍泪意“我知道些什么并不重要,殿下接下来还要做什么才是关键。至少我绝不会加害殿下,而殿下所为,却会加害自己。”



    稷阳加重语气“阿慈”



    江慈直直盯住他,稷阳却像是在闪躲,移开了目光。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江慈笑了“你我已是未婚夫妻,夫妻一体,我为何不能过问你的事”



    “既然夫妻一体,你就该懂我立场。”



    “你的立场,就是让太子深陷舆论,让被认为德不配位,然后便取而代之”



    江慈每个字都说的艰难,深吸一口气,哑声道“殿下,你明明不是这样的”



    “比起王孙贵胄追名逐利的斗争,你更在意民生国本若要借农事革新,你大可任用贤能省下力气,即便真要做戏,也多的是偷工减料的机会。可我知道你从未如此。日间田地泥泞,夜间挑灯苦读,那些功绩是你一日一日攒下的”



    稷阳慢慢看向面前的女子。



    江慈眼泪滑落,“在旁人会选择弄虚作假只摘成果的事情上,你都是一步步走过来,面对旁的人事,你总是表现的温和谦逊,我知道这些并不是你生来就有的真貌,但这是你想要成为的模样。就好像我想成为能与你匹配的妻子,所以努力变成更好的样子”



    稷阳呼吸微乱,眼神再次移开。



    江慈主动握住稷阳的手,“我已与殿下定亲,便是你的妻子,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背叛你,也请殿下不要背叛自己的心,再别去碰那些事,好不好”



    江慈的语气近乎请求,然稷阳在略略动容的片刻后,又冷静下来。



    他将手抽出来,重新覆在她手上,指腹摩挲。



    良久,稷阳清润的声音缓缓道来“幼时读史时,我也从旁门野史中领略过皇室兄弟相互残杀的惨状。那时我也曾想,血浓于水,何至于到这个地步可是阿慈,你随江大人前往益州为刺史,应当看过更多寻常百姓家的境况啊。”



    “百姓农户,亲兄弟间会因分田抢地大打出手,富贵商贾之家,子嗣为分家财,也是手段层出不穷,到了皇室贵族,只因面临的诱惑更大,掌控的权势更大,这种斗争也就更深远。”



    “所以,无分出身高低,王室还是百姓,当你知道这种斗争寻常至极时,便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只是争取罢了。”



    “况且”稷阳笑了一下“你以为那个被我针对的太子殿下,又有多么无辜清高你说得对,原本我只是想给他一些压力,并未想过真的损伤本国利益。可若无他暗中使手段,我何至于走绝路”



    “不过,”他无所谓道“若斗争便是如此,那我只能走下去。”



    他重新看向江慈,淡淡笑起“你知道这些,主动来与我说,我信你不会骗我,也不会害我,若你愿意陪我走下去,你我大婚依旧,但若你”



    “总之,我愿用最体面的方式放了你。”说着,他抽回自己的手。



    江慈的拇指忽然死死掐住蜷起的食指侧面。



    她当然知道。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想利用玉桑来做监视太子的眼线。



    她希望他能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倘若太子忌惮他的存在,有所动作,也好利用玉桑提前知晓。



    可现在,一切全不同了。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做好为国为民的事。



    他要的是无上权力,是不受约束的绝对地位。



    是她怎么样都给不起的东西。



    稷阳看她一眼,道“但这些事,我希望你能为我守住。”



    少顷,江慈的手松开,终于开口“好。”



    稷阳“今日叫你过来,只是想问问你近况,却不想说了这些,似乎也只能说到这里。你先回去吧,若有什么事,我们再聊。”



    江慈心头一沉,慢慢看向稷阳。



    稷阳已恢复温和笑容,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江慈喉头轻滚,只觉浑身重如千斤,好半天才站起来,屈膝道“那阿慈告退。”



    稷阳起身,把她送到殿门口,“回去慢些。”



    江慈交握端于身前的手紧紧互拽,一股寒意从脚底冒了起来。



    “嗯。”她轻轻点头,一步一步离开。



    稷阳看着江慈的背影,眼中一点点冒气寒意。



    江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仿佛每走一步都是在拿冒险。



    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怀疑的心情交织于心,折磨的她腿都发软。



    行至宫道,两旁有高耸红墙,视线所及有高楼檐角,时而路过的内侍宫女都是垂头疾行,站在这头看去,只觉十步一人的守卫略显稀疏。



    侧后方的亭台暗角,一支羽箭静悄悄的对准了行于宫道上的江慈。



    人在某一刻,似乎会有微妙的感应,好比此刻的江慈,只觉得眼前这条道过于漫长。



    耳边嗡嗡作响,甚至浮现出了玉桑的脸,还有她说在最后的话



    既然满心信任他,仿佛可以不惜一切,那这一切里,可曾包含你自己



    从离开京城那日就被仔仔细细装进心中的少年,曾给她寄去一封封书信,为她描述京城旧景,新人新事,哄她眼泪,等她归家。



    她沉浸在自己半编半盼的期望里,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的确变了,这固然令人失望担忧,但江慈从未想过要放弃他。



    她更没有想过,自己会先被放弃。



    但凡聪明一点,就知道不该戳破。



    然而被理智提醒千万遍,话还是这么脱口而出。



    虽有冲动作祟,但说出口后并不后悔。



    至少她知道,自己在这份感情中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他又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啪得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江慈浑身一僵,腿一软,直直朝前倒去。



    电光火石间,耳边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臂上一紧,她被人稳稳扶住。



    男人沉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路也能走到腿软”



    江慈怔了怔,缓缓抬起头,文绪的脸一点点进入视线。



    “走吧。”他保持着搀扶的姿势,轻轻一提,便将人扶稳了。



    江慈眼中惊诧与无措交织,竟忘了挣扎,就这么由着他搀扶离开,男人高大的身影严严实实将她挡住。



    暗处,蓄势待发的弓无声松弛。



    很快,人回到宫中,向稷阳道明了情形。



    “那人出现的太凑巧,属下错失良机”



    殿内,稷阳一张脸已经发白,在听到下人回禀那一刻,明知文绪出现的古怪,却依然松了一口气。



    短暂的沉默后,他低声道“算了”



    “可是”



    “她不会说出去的。至少现在不会”



    次日,江慈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也是众多准皇子妃里第一个告假的。



    同一时间,一道八百里加急从益州以南的利州传回



    利州连续三日暴雨,再发山崩与洪水,太子坚持汛期赶工,眼下恐怕已死伤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