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敢让三朝老臣的宋傲去死, 大监却不敢如实将这话禀明。他颤巍巍地打着摆子走出来,内侍们见了无人敢笑。
有何好笑的
伴君如伴虎。
若这虎是头脑清醒的虎,那还好说。
万一这虎疯了, 病了,狂了,利爪之下, 谁又能幸免
五月的太阳算不得灼热,顶在头顶, 宋老御史额头冒汗, 挺直的上身摇摇晃晃, 为人祖父的年纪, 两鬓斑白, 若非身为运朝臣, 至少也是子孙绕膝的安乐美满。
大监于心不忍。
“宋大人,您快回去罢, 别跪了。”
“陛下”老御史嘴唇干燥,声音嘶哑“陛下还是不想见老臣”
岂止是不想见你, 是想要你死啊老大人。
“二皇子刚逝,大人们切莫再往火上浇油了。”
出于私心他劝说一句。
也只能劝说这一句。
言官有监察之责,朝臣犯错, 当直言不讳,帝王犯错, 更要秉持忠义而言。
言官有言官的不易, 御前太监有太监的不易, 做到大监这份上,最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是挑着时候说。
眼下这时机他真怕这群老臣听不进劝, 把自个命作没了。
人有一死,死得其所才好啊。
胳膊扭不过大腿,君心似铁,哪有转圜的余地
陛下疼二皇子疼到了骨子里,二皇子夭折,陛下晕倒醒来,行事是愈发没有顾忌了。
宋老御史脸色惨白,被手疾眼快的大监扶稳,大监无奈道“大人,您要顾念身子啊”
几个月前才在金銮殿以额叩地,伤刚养好,又跪在殿外几个时辰,莫说一把年纪,换了年轻人来这般折腾也忍不住叫苦。
宋傲浑浊的双目布满怆然“罢了,罢了。”
一帮子忧国忧民的老臣在夕阳下拖着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大监不禁扼腕。
“太荒唐了,这也太荒唐了”
池蘅方从边防大营回来,没回家,先来别苑喝杯茶。
茶水正温,她端起茶杯仰头咕咚喝下小半杯,杯子放下,她一抹唇角
“全国为皇后、二皇子举哀,姐姐是没看见,外面到处是官兵,挨家挨户检查人们有没有服丧,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她指着自己胸前素淡的白衣“瞧见没,上面发下来的,军服都不让穿了服丧三年,禁止嫁娶,呵好大的动静,先皇驾鹤西去的阵仗都没这么大,我看陛下当真是魔怔了”
骂完她无力地靠在椅背,手指扶额,迎上未婚妻宠溺迁就的目光,轻声一叹“憋狠了,我也就只在你这发发牢骚,在外没敢乱说。
“不过我不说,保不齐旁人说,禁止嫁娶此事甚大,总有忍不住的。
“那些书生,书也不读了就跪在宫门外,我打远看了眼,许是人多势众那些侍卫没敢赶人,不过退一万步说,陛下这是人干事”
照这样玩,迟早要完蛋
她气鼓鼓的,清和凑近了,玉手贴在她心口为她顺气,轻一下重一下,光明正大占便宜。
池蘅被她耍流氓的顺气法逗得一笑,再大的气都被那只手抚没了。
她按住那只纤纤玉手,眼底情丝缠绕“多摸两下,舒服着呢。”
清和远山眉轻抬,从善如流“此事对我们影响不大。”
池蘅睁开眼“怎么说”
“我嫁不嫁,你娶不娶,我们不照样顺心意行名分而已,你在心里给了我,那也是给。”
“可是太委屈姐姐了。”
“这算哪门子委屈”她指尖抵在小将军胸口“你这,和我这,不是一样的么”
都是女子,都一样,哪来的委屈
池蘅懂她的意思,她嘿嘿笑开,故意装作不懂,眉眼促狭“咱们这儿可不一样。”
她眼神瞟过清和翘而圆的巍巍玉山,好不正经道“姐姐这儿,可比我丰润多了。”
她张嘴就犯浑,挨了清和一顿打。
挠痒痒似的,正应了那四字打情骂俏。
“和你说正经的呢。”
池蘅赶紧收敛嬉笑,正襟危坐“好婉婉,你说,我听着呢。”
“依我看,陛下是不打算藏着掖着了,以后你当谨言慎行,莫要被人抓住把柄。
“再有,在军营好好和人相处,你我的爹爹皆为大将军,你至少也不能做得比我们两位爹爹差了。
“需知失道寡助,得道多助,陛下作他的,你做你的。
“要想安身立命创下一番基业,不吃苦头不行。但我宁愿你少吃一些苦,能用聪明用脑子避开的险事,我盼望你避开,避不开的,你要英勇一些,切莫教人小瞧了你。
“你现在是百夫长,统率百人,鹰山剿匪一事算是立了功,军功姑且攒着,是你的,没人敢夺去。
“前线不太平,你想早日上战场的心思我能懂,我若有你一半能耐,也想到那战场搏一个大好前程。
“但你不能就这样去到那随时流血牺牲的地方,你得有自己的亲信,有越多的人甘心为你舍命才行。
“两军交战,逞的绝不是一人之勇。阿池,你要记住,宁劳心,不劳力。欲成大事,除了当机立断,还要未雨绸缪。”
她一口气说这许多,字字珠玑,池蘅用心记下,笑道“婉婉对我要求甚高。”
放眼大运朝,有几个敢大言不惭拿两位大将军当行事的准线
她隐约察觉清和晓得了什么,毕竟她爱的婉婉心智超群,总能看人所不能看,思人所不能思。
胆大,心细,城府之深,更在一些老狐狸之上。
“阿池,很快你会懂的。”
清和怜惜地抚摸她白皙的小脸。
所有人都瞒着你是为了让你不被天命所限,等真到那时,不用人说,你会懂的。
依照她的猜测,要不了多久。
或许池大将军和大师伯等的就是陛下行事疯狂肆无忌惮的契机。
比之当今陛下,她的阿池若为帝,确实会给万民带来崭新气象。
不说旁的,阿池心如赤子,陛下几辈子都拍马难及。
但要成为合格的帝王,成为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光有赤子之心还不够。
她有预感,她的阿池终会在泥土里打滚。
比起天生的赤忱,历经千帆仍能不改其心志的,更符合大师伯的期许。
而要做成那样,少不了要在红尘泥沼里打滚,历经浴血重生般的淬炼。
沈清和心口一痛。
她总是走一步想很多步,思来想去,事情尚未发展到那地步,就已然克制不住心疼。
“婉婉”
那双眼睛是何等的纯粹清和看了又看,眼眶微热。
她一副要哭的情态,池蘅捉了她微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你可别这样看我,圣人都能被你勾得破戒。”
清和破涕而笑,牢牢抱住她,四目相对,她气息清雅,音色婉转“那就破戒好了。”
她主动送上香吻,小将军立时反客为主,边亲边抱她坐在大腿。
一吻毕,沈姑娘面若桃红,既娇且媚,身子软绵绵地倚在心上人怀里,气儿还没喘匀,侧脸朝某人看去
“你了解人性吗以我对陛下的揣摩,如他这般自私自利病态霸道的人,压抑久了再释放,全国服丧不准嫁娶还是轻的,我怀疑他还有后招”
“姐姐”池蘅掌心托着她后脑,咬字真切“是我吻得还不够深吗姐姐怎么还能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你这样,迷死我算了。”
她这话分外悦耳,清和笑靥如花“太深了,然后呢你要做什么”
“弄你。”池小将军环着未婚妻细腰,耳朵、脖颈都红润润的,假装话不是她说的一样,笑嘻嘻,面容温和又腼腆。
清和不以为忤,阿池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成人间的挑逗她们都适应良好。
她趴在小将军耳畔和她咬耳朵“你我都是女子,你就确定是你弄我,不是我弄你”
别管谁弄谁,池蘅的心都被她撩拨地厉害。
一番言语,两人小脸皆被羞色晕红。
边关。
圣旨广传运朝各个角落,听闻盛京传来的消息,池英池艾以及一众将领惊得哑口无言。
这、这不是胡闹吗
三年之内禁止嫁娶,此等违逆天理人情的命令,古往今来哪个皇帝敢这样玩
赵潜疯了吗
“爹,这”
池衍抬手制止长子接下来的话。
这一天,还是来了。
赵潜的作死之路仅仅刚开始就引得群情激奋。
不说朝臣那些适龄的子女纷纷等着嫁娶,普通百姓更耽误不起这三年。
不成婚哪来的孩子没孩子怎么传宗接代晚三年年轻人耽延三年还心急呢,半截子入土且盼着孙儿降生好瞑目的老人愈发叫苦连天。
陛下为君不体恤黎民艰辛,肆意破坏民生,身在深宫的赵潜也怨恨百姓不体察帝心。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黑袍卫何在”
黑袍卫。
专属帝王的暗卫组织正式显露人前,如乌云笼罩在臣民头顶。
陛下启用黑袍卫,提拔任用赋俊、严高之流,企图将朝堂变为他一人的一言堂。
“姐姐猜的果然没错。”
池蘅脱去外袍换上浅色家居服“变本加厉的还在后头呢。”
这是什么
苛政。
苛政猛如虎,天子脚下的百姓们走在街上都不敢如往常热热闹闹谈笑,遑论议论朝政
人们三缄其口,生怕像昨儿个被午门斩首的大臣,就因在家中抱怨几句,被黑袍卫逮着,翌日上报给帝王,落得凄凉下场。
安平了多少年,大运朝内忧外患的不安定因素轰得爆发出来,打得臣民措手不及。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一国内部最大的隐患不是天灾,而是带来人祸喜怒无常的帝王
忠君的臣子日日跪在宫门祈求君王回心转意,赵潜的暴戾一日甚过一日,满朝文武,胆小的夹起尾巴做人,胆大的只能一次次苦口婆心相劝。
接到边关传来的密信,池夫人刚彻查了一遍府中下人。
信封拆开,看到夫君熟悉的字迹,她心稍稍安稳。
字迹遒劲稳重,看来是没受伤。
白纸黑字一目十行看完,她心生疑惑,然而夫君的话她向来都肯听,即便疑惑,也按照池衍的吩咐秘密囤积药材。
重生一说太过玄妙,说出来只会打草惊蛇。池衍连枕边人都瞒着,怕的就是天机反噬。
万一这事不能说呢。
他不能直白地表明前世经历,却忍不住在危机到来前提醒自家夫人。
他素来信重自己的发妻。
池夫人的所作所为也没令他失望。
耗时两月,大量的药材兜兜转转分散囤积在各处。
七月,距离盛京八百里外的云城四处有人散播今夜子时地动的骇人讯息,闹得人心惶惶。
等当地官府去查,那些人滑不溜手,一早跑没影。
此事被编成小童都会唱的歌谣,唱得多了,也有一部分人连夜逃出云城。
当晚,沙漏刚到子时,云城发生建朝以来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地动。
远在边关的池大将军一颗心掰成三瓣,忧心忡忡有多少人听了他的预警。
时也,命也,能做的唯有尽人事。
似有一只无形的手隐秘推动,云城伤亡惨重,天子不仁,致使上苍降祸的言论在民间越传越广。
朝堂之上,宋老御史谨守言官之责,恳求陛下下达罪己诏平息民怨的话说到一半,一块端砚横空飞来。
三朝的老臣,被砸得脑袋开花,血溅金銮殿。
金殿鸦雀无声。
赵潜眼神狠厉“还有谁敢让朕下达罪己诏,尽管站出来”
诸臣不约而同望向沉默寡言的沈大将军,沈延恩手持笏板,老僧入定一般。
“大将军有何话说”
沈延恩依旧是一张冷面“回陛下,臣并无话说。”
赵潜神色满意,声调扬起“诸位卿家还有何事启奏”
“启奏陛下”
大灾之后有大疫,云城乃运朝大城,灾后安抚之事不能置之不理。
只是这个节骨眼谁前往云城谁就得承受相当的危险万一余震再来,该当如何
“爱卿以为,朕该派谁前去救灾”
佞臣严高以溜须拍马,谄媚闻名,之前被压制狠了,好不容易入了陛下的眼,吃饭睡觉都要揣摩今上的心。
陛下问何人,那就想想陛下最厌恶何人。
陛下最厌恶的人远在边关领军作战,当朝的镇国大将军身份贵重轻易动不得。
思绪在脑子里绕了几圈,他悠然出列“臣以为,柱国大将军之子,池蘅池矜鲤前去合宜。”
装聋作哑的沈大将军清淡淡地看了严高两眼,严高硬着头皮道“池矜鲤有勇有谋”
屁个有勇有谋,任他夸出花来,云城也不该是他家女婿去的地方
“好准奏”
“”
劝阻的话堵在喉咙,沈延恩睫毛低垂,宛若凝霜的眼掠过一抹深沉。
该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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