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雨是她带的第一个病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 见面的那天早上江城刚刚好下了小雨,雾气弥漫,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并膝坐在椅子前, 笑眯眯地冲着门边打招呼。
“医生姐姐早上好”
阮念一瞬间怔愣, 看着她带着墨镜的脸颊微微出神, 半晌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她看不见。
任说是先天性失明。
“我还有先天性心脏病哦”她勾着嘴角笑道, 语气昂扬,像是丝毫不在意困扰于身的疾病。
“医生姐姐,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天选之子怎么什么都能给我碰上”
话语说的轻巧, 阮念却还是听出了其中的一点颓废。
本以为就会见那么一面, 可是后来进住院部实习的时候,她又见到了她。
她似乎没有第一日见的那么乐观。
彼时梁秋雨正坐在窗前,像是发呆一样伸出白皙柔软的手掌,努力接着外面淅沥沥落下的雨水。
她照例走进去,询她今天感觉怎么样。
女孩没有应答她的题, 眉头微凝,像是在发呆。白净的掌心依旧伸在窗外, 水滴从她的指尖滑落。
“听打针的老头说,最近到秋天了。”
她自顾自地嘟囔,语气一贯的散漫无厘头。
“我就是秋天出生的, 妈妈说, 那天刚好下雨, 所以才给我起了秋雨的名字。”
安静的气氛无端在病房内蔓延, 除了二人轻轻的呼吸声, 就只能听到窗外雨滴打到叶面的沙沙声音。
“念念姐。”她突把话题扯向她。
“你的名字呢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可以告诉我吗”
阮念微掀眼皮,思考了几秒才轻声回复她“好像没什么意义,就是随手从字典上找的。”
女孩轻轻嗯了一声, 半晌却勾起嘴角笑着开口
“念念姐的念是想念的念,叔叔起这个名字,肯定是希望有人时时刻刻想念着你。”
阮念愣神几秒,半晌视线落到窗外的树叶,语气莫名地怅惘起来“怎么会有人时时刻刻想念另一个人呢”
“我啊”梁秋雨笑着应声。“我就会时时刻刻,想念念念姐。”
阮念不自觉发呆,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对这个小姑娘那么重要。
因为生病的原因,梁秋雨生活中接触的人很少,除了照料的父母,就是像她这样每天巡查的医生。
她应该很孤独吧。
阮念不禁想,眼神不自觉就柔和了不少。
如果她没紧跟着开口的话。
“当啦,除了念念姐,我也会想念每天给我打针的秦医生,会偷着给我带零食的姜医生,还有”
阮念“。”
后来在眼科住了有两个月,梁秋雨算是彻底和她混熟了,不仅玩笑话越说越多,还总是动不动就撺掇她带她出去玩。
阮念不止一次严词拒绝“任说了你现在要静养。”
梁秋雨立刻撒娇“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烤年糕了,念念姐你就带我去嘛就在对面马路”
“不行。”阮念丝毫不打算松口“你乖一点,早点好了就能自己出院买了。”
“可是我真的很想吃嘛”
她不知何时摸到她的白大褂,轻轻拽着她的衣角撒娇。
毕竟是刚毕业接手病人,对方还是个特别会撒娇的小姑娘,阮念也没多少抵抗力,只能顺势答应了她的话。
“我下午休息的时候去给你买。”
“谢谢念念姐”小姑娘立刻兴奋起来,旋即就开始嘱咐她摇头“要两根,都是不加辣多放甜面酱,谢谢姐姐”
阮念无奈点头“知道了。”
年糕摊在对面马路的一条巷子里,她趁着休息时间买了两根就飞快跑回来。
“给。”她把袋子递给她,刚打算离开就被梁秋雨叫住“你等一等念念姐。”
她疑惑回头,轻声“还有什么事”
“这个。”她飞快地摸索着拿出其中一个年糕袋子,朝着门边的方位递出手“这个给你,我只吃一个就行。另外”她无端顿了几秒“我明天要去动手术了,你能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吗”
阮念愣了一秒,半晌温和应声“好。”
说是陪她说话,但大部分还是梁秋雨一个人在说。
小姑娘说话没有逻辑,像是完全随心在走,一会儿说这一会儿说那,絮絮叨叨地说了她从小到大的事情。
“我其实,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他是我爸爸朋友的孩子。”
她的语气突缓和下来,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阮念跟着放轻了吃年糕的动作。
“可是他嫌弃我是瞎子。”梁秋雨低声笑。“但好笑的是,因为我的心脏病,他被父母要求着不能让我伤心,每天只能装作像是根本不在意我的眼盲一样陪我说话,陪我聊天,给我讲各种各样有趣的事。”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她突低低地笑了一声。
阮念不自觉停止了吞咽的动作,表情担忧地看向她。
“可他没病。”
“有病的人是我。”
“你说像我这样的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给别人添堵,也给自己添堵。”
她继续低声喃喃,言语之间满是自弃。
“怎么没有意义”
阮念似乎是瞬间就出声反驳了她。
“你是我带的第一个病人,也是我在医院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你还还给我的名字赋予了新的含义,还时时刻刻想念我。”
梁秋雨始终低着头,像是还沉浸在悲伤里。
就在阮念想着要不要叫人的时候,她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念念姐你怎么这么单纯呢我编故事逗你呢”
阮念“”
“不过听着我对你这么重要,我还是挺高兴的。”
阮念“”
沉默许久,她终归没能真得生气,只是无奈地轻叹一声“编的最好,任都说了,明天手术结束你就能回去了。”
想了想,她还是决定补充一句“以后好好读书,别想着早恋。”
“知道了。”梁秋雨飞快应声,半晌好奇地开口“不过话说回来,念念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阮念闻言,一瞬间泄气“没有。”
“那喜欢的人呢”
脸颊微红,她顿了几秒才回答“有。”
“那他肯定很好。”梁秋雨立即出声“毕竟念念姐这么好,喜欢的人肯定也很好。”
思绪不经意神游,她跟着呢喃一声“是很好。”
但就是因为很好。
所以想要靠近一点都很难。
“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
手术结束后的梁秋雨并没能如期出院,反而是直接转去了心外科。
任说她的病情复发了。
之后的一年,阮念都没怎么和她接触。
微信上不管发什么都没有人回,做好决定想去心外科看看她,结果却收到了小姑娘的一通拒绝,只能把准备的礼物托其他医生转交。
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外加上转正后工作繁忙,阮念也就慢慢地放弃了和她见面的想。想着等以后小姑娘出院了,再去找她。
可她没能等到她的出院通知。
一大早去到医院,她先了值班的医生,确认昨晚送过来的病人没什么大碍后才转身往电梯走去。
忙了一整天,临下班前,她收到了一通有些眼熟的电话。
对面男人声音洪亮,背景音却有些嘈杂“阮医生你好,我是梁秋雨的治医生,你之前让我给她带过礼物。”
她莫名紧张起来,“怎么了”
对面似乎陷入了久远的沉默,半晌过后才低声开口
“她去世了。你要不要,过来看一下”
阮念瞳孔瞬间放大。
梁秋雨是在睡梦中离的世。
在此之前,她就像是有所察觉一样找过治医生,他可不可以帮她带个话。
“给谁”
“一个我时时刻刻想念的人。”
她有些无奈地笑出声“我是她的第一个病人,如果我过世了,她应该会很难过。你就跟她说我出院了,还要说我有好好记她的话,让她不要担心。”
“你就不想再和她见一面吗”
梁秋雨笑着出声“我又看不到,见什么还是算了。”半晌微微叹气“只是有点可惜罢了,不能亲眼看到她的样子。”
“也不知道她和没和她喜欢的那个人在一起,还想吃她的喜糖呢”
“”
听筒对面沉默良久。
“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把事实告诉你。秋雨签了遗体捐献协议,如果你现在过来的话,还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眼角不经允许就泛了红,阮念最后还是见了她一面。
小姑娘床下有一个大箱子,里面装着她提前准备的信。
给父母的、给治医生的,其中一个,是给她的。
“好想再吃一次烤年糕哦。”1217
“用我所有的运气保佑你,一定会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0214
“我还是时时刻刻想念你哦”0305
“”
泪水不经意遮掩视线,也染花了那一点字迹。
“来日见。”0823
阮念很少当着人面哭。
尤其是长大后,总会觉得丢脸。
现下却当着柏颂的面哭了。
还哭的那么大声。
呜咽的哭声持续了快五六分钟。
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他怀里缓了许久,阮念才缓缓松开了抱着男人腰间的手,低着头慢慢往后退开。
“不好意思。”
她沙哑着声音道。
柏颂眼神微滞,半晌眸光变得晦涩,像是藏不住的心疼。
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蹭了蹭她通红的眼圈,他微微低眸,瞬间对上了阮念因为震惊骤昂起的视线。
“没事。”
他柔声道,指尖像是无意一般拂过她眼角的泪滴。
“我们是夫妻。”
窗外风声不止,像是阵雨的前兆。
“你完全可以依赖我。”
男人低哑的嗓音传到耳侧,阮念不自觉就攥紧了指尖,连带着原本已经放缓的心跳,再一次怦怦跳了起来。
“所以不要什么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扛着,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起分担。”
她顿时愣了一瞬,睫毛轻轻颤动,沉默半晌后才低声开口道“我怕这会成为你的困扰。”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完全接纳身边人的琐碎情绪,不管它是好还是坏。
她不想打扰他。
淅淅沥沥的雨滴终于落了下来,打在外面的树叶上,形成了沙沙的声音。
阮念听见面前人像是轻轻叹了一声气。
“你是我的合妻子。”柏颂无奈,说出口的语气却是控制不住的温柔和关切
“分担妻子的情绪,是责任,不是困扰。”
阮念闻言微微抬眼,正对上了男人明亮的一双眼眸。
数不尽的光景之下,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柏颂见她面色有些好转,语调不自觉上扬了一些,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之前不是说很喜欢可乐鸡翅吗我晚上特地准备了,要不要尝尝”
阮念眼神顿时一亮,半晌却又不自在地抿了下嘴“可是我眼睛”
“先拿毛巾敷一下好吗”他轻声商量。
阮念立即乖巧地点点头“好。”
远水救不了近火,即便用毛巾敷了好久,阮念眼圈边缘的红肿还是没有怎么消退。
“很难看吧”
她边边伸手遮了一下脸颊,想着刚哭完的时候估计肿的更难看,肯定被他看到了。
“家里就我们三个人。”柏颂笑着搭好毛巾,顺便轻轻拿下她的手,安抚道“而且只是眼周有一点红,不难看。”
闻言,她还是有些犹豫,反“真的”
柏颂用力地点了点头“真的。”
餐厅。
吊灯自上而下,落着七彩的光。
沈星河并膝跪在椅子上,定睛看了那个从厨房过来的女人好几眼,才忽地反应过来。
“表姐你这脸,是被人打了吗哈哈哈,想不到还有打得过你的人,你”
重重的放碗声突响起,阮念垂眸瞪他“你吃不吃不吃就回去。”
小屁孩瞬间垮起了个脸“表姐你怎么这么凶啊我就是开个玩笑。”
伸手给阮念拉开椅子,柏颂垂眸看向对面笑得嚣张的小孩,低声开口,语气带着威胁“沈星河,你还想不想出去玩”
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星河立马坐好,半晌还狗腿地跑到阮念旁边的位置坐下,关切地她要不要吹吹。
“姐姐你疼不疼啊,让你亲爱的弟弟给你吹吹好不好”
阮念冷漠回应“表的。”
沈星河闻言立刻否认,旋即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像过往很多次撒娇要买东西一样开口“可是胜似亲啊”
阮念“滚。”
沈星河“好嘞。”
见识了两个人跟耍宝一样地争执,柏颂笑了几声后还是动扭头看向阮念的脸庞。
挺好。
有一点气色了。
“话说你们等下要去哪玩”
吃饭间隙,阮念抓住了沈星河说出口的关键信息,动道。
沈星河抢声答“要去电玩城,姐姐你要一起吗”
眉头微微皱起,阮念一时有些犹豫。
“一起吧。”柏颂动开口。
沈星河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姐夫你中午不还说不让姐姐去吗说她上了一天班很累。”
阮念闻言立即扭头看向柏颂。
男人轻笑一声,旋即解释“你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如果发泄一下,可能会好很多。”
柔软温和的语调一如往常传到耳边,阮念不经意出神看向他。
他一直都在为她着想。
莫名冒出的粉红泡泡并没有持续很久,沈星河噼里啪啦的大嗓门一出口,就瞬间打断了这种暧昧气氛。
“对啊对啊”小屁孩立刻搭腔“到时候姐姐你就把游戏里的人当成打你的那个人,后你拿枪biubiubiu,绝对很爽”
阮念“。”
阮念“再说一遍我没有被人打。”
电玩城离别墅不算太远,但也不近。
提前给李淑兰打了个电话,说沈星河晚上晚点回去,阮念便带着他和柏颂一起出了门。
晚间下了阵雨。
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水迹,稍微厚一点的地方则倒映着头顶皎洁的月光。
电玩城外热闹非凡,大多是家长带着小孩。
阮念扭头看着身边自牵着手的男人,又看了看前面新奇地四处乱瞟的小屁孩。
感觉也差不多。
她不自觉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看到了未来的一家三口
“离合既循环,忧喜迭相攻。”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