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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无忧无怖
    玉墟殿前, 荒诞还在继续上演。



    清虚门所有门徒齐齐跪拜下来,恭敬地看着庭院中的卫惝,低吟道“恭迎东域域主即位, 得天道助, 兆民之望, 祚于世享”



    眼见五域大势已去, 越来越多的魔修跪坐在地,对卫惝俯首称臣。傅徇则站在一旁悠悠看着,既不跪拜, 也无动作,仿佛在等待什么。



    被人束缚住的沈棠离见到此景,哀伤地闭上眼睛, 不忍再看。



    就在这时, 那深深刺入雕柱的问月发出一声尖锐的剑吟,被钉在柱上的魔修软绵绵落在地上, 发出沉闷的响动。



    问月倏地飞出,划开长空,径直而下,稳稳当当戳在景梵身旁, 铮鸣之音不绝于耳。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 一只血手顺着锋刃而上,轻颤着握住剑柄。



    傅徇闲适的表情凝滞在脸上,他就站在不远处,双目紧紧盯着地上的血人, 脸色微沉。



    但见景梵一手撑地,一手握剑,竟将那副残躯撑了起来。



    他的发丝粘连着干涸的血迹, 垂在鬓角旁,一袭白衣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被大大小小十数处致命伤染得血红。



    “本座还未死,谁敢谋东域的权”



    景梵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都到了这份上,竟还没死。



    卫惝偏过头,得意的表情僵在脸上,阴森森道“就凭你,一只没用的蠹虫,也想揽我的路”



    他抬起手,立时拈出几支镖,面色不善地向景梵走去。



    手臂赫然被人拉住,傅徇走上前来,快速低语道“为避免夜长梦多,还是给他一个痛快,现在就杀了他。”



    “杀他,太便宜他了”



    卫惝一把挥开傅徇,狞笑道“我就是要让他死前亲眼看着东域是如何易主的”



    话音未落,天色骤然变得晦涩。



    霎时间,山河动荡,狂风大作,浓墨一般的乌云笼罩在清坞山上,萧索冷风卷起地上无数落叶,在空中快速形成漩涡,树木拔地而起,天际出现几道刺眼的闪电



    众人被吹的东倒西歪,一个个恐慌道“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忽然这样”



    傅徇晃了晃身形,忽感到体内的法力不受控地流窜起来,当即拽住卫惝怒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用碑刻做了些什么”



    “我”卫惝方要辩驳,脸色一白。



    为何法华碑刻与自己没有了感应



    他翻便全身上下却一无所得,连忙催动法力去寻碑刻的位置,仍旧没有回应。



    “我的碑刻,我的神迹,在哪”



    卫惝凶狠的眸光落到景梵身上,骂道“一定是他一定是景梵夺走了”



    黑压压的浓云攒聚在玉墟殿上方,只见一块捆着数条锁链的巨石虚相浮现在空中,细密的碑文闪着金光于墨云中铺展开来。



    在场的道修与魔修俱抬头去看,那庄重威严的字句雕刻入脑,叫人不由震颤着臣服膜拜。



    雷声滚滚,所有人双膝一软,跪倒着伏在地上,冒出冷汗。



    “这是天道显行了”



    “难不成,这,这是天罚”



    沈棠离跪在人群中,眸光一瞟,这才发觉除却景梵外,其余人皆是虔诚叩首的样子,就连卫惝都不得不捂住颤栗悚怵的胸腔,蜷缩着拜服。



    他望着昏暗的天色,目光有些迷离



    “从未想到,天道降世时,天地间竟是这样一副晦暗浑沌的样子”



    众人上方,一道冰蓝色的法芒混同着雷电搅开撕裂的气流,隐隐地,上方出现一个少年的身影。



    但见他雪衣随风猎猎翻飞,发丝飘扬,手持一柄横弓,冷冷地睥睨着众人,法相庄严,竟似天神降临。



    傅徇抬眸看去,惊道“殊华”



    云殊华没有理会傅徇,朗声开口道“卫惝,你违逆天道,手持假物伪造传承身份,妄想将东域域主取而代之,欺瞒全天下,其罪当诛”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黄钟大吕,教人心尖一颤。



    “你在胡说些什么那法华碑刻是真正的神迹,并非伪造,”卫惝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云殊华,“满嘴的胡言乱语,混淆视听,你才该死”



    “哦可法华碑刻分明在我这里。”



    云殊华信手变出一块石头,在空中抛了抛,那石块折射出的碑文与天上的经文法印共同形成完整的梵诃偈语,下一瞬,灵彩乍现,断虹当空。



    众人看清楚少年手中的东西,皆是一惊。



    为何这个少年手中也有法华碑刻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是如何从我手上盗走的将它还给我,还给我”



    卫惝癫狂地冲上去,脚下一跌便扑了空。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云殊华身处虚空之中,右臂一抬,慢慢对准卫惝拉出一个满月的弓形。



    “欺天灭世,死不足惜,今日便将你了结,以慰天道。”



    随着云殊华蓄势的动作,浮现在空中的金色经文汇聚成道道流光,幻化成一支金羽穿云箭。



    繁复的碑文印相环绕在少年身后,形成巨大的回轮,映照着他清隽的侧脸。



    日星隐曜中,隐隐出现仙鹤的虚相。



    云殊华轻轻说了三个字“去死吧。”



    贯耳的轰鸣爆裂声在玉墟殿前炸开,那穿云箭以迅雷之势正中卫惝的胸膛,爆发出的闪耀光辉令所有人眼前发白,几欲短暂失明。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卫惝看着射在自己胸腔正中的箭,不可置信地垂着头,他双膝无力跪倒在地,两只手颤抖地握住羽箭的末端,想将它拔出。



    “啊”



    金色的流火将他手上的肌肤烧得焦黑,鲜血汩汩顺着伤口淌下。



    卫惝尚未瞑目,便侧躺在地,顷刻间没了呼吸。



    围观的众人慌乱地退后,恐惧又敬畏地看着神明一般的云殊华,手中的兵器也掉在地上。



    变故发生得如此突然



    眼睁睁看着卫惝在身旁死去,傅徇心中一沉,意识到形势即将发生反转。



    他偏过头,向远处的清坞山门望去,凝心感受,便觉一队大军正快速赶来。



    应当是玉逍宫的兵马,没想到竟来得这样及时。



    想到这,傅徇稍稍安心下来,转身便向人群外走去。



    忽然,云殊华对着天空连射三箭,玉墟殿前的魔修一个接一个嚎叫着滚落石阶,口中吐血,转瞬便没了命。



    疯了,真是疯了。



    傅徇加快步子,忽见绯红的一片如潮水般向玉墟殿前涌来,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玉逍宫的人马。



    是绯影军



    他暗道不好,手中玉笛幻化成一把长剑,正欲杀出一条血路逃窜出去,眼前却猛然划过一片青色。



    旋即喉咙被人死死掐住要害,身后传来索命般低沉的声音。



    “父亲,您还想逃到哪去”



    傅徇的膝弯被江澍晚狠力一踹,当即仰翻在地,他抬眸看着江澍晚的脸,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我生你养你,你要恩将仇报”



    “如何生,如何养,我怎的不知呢”



    江澍晚掐住他的脖子,手下使力“我的父亲,我浑身上下哪一处伤不是拜你所赐,时至今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那又如何,若不是我将你养大,你早就死在东域某处──呃”



    傅徇心脏处传来剧烈的刺疼感,他脸色一白,使力抬起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只见沈棠离拖着血淋淋的双腿,膝行在他面前,手上正握着插入心脏的刀柄。



    他双目清明,对着生命渐失的傅徇微微一笑。



    “傅宫主,我这条仙尊大人的狗,当得可还令你满意”



    傅徇面色青紫,早已说不出话,他身体抽搐着,失去了最后一丝气息。



    短短时间内,玉逍宫与清虚门的主人都死了。



    魔修与道修四散逃开,厮杀,掠夺,疯狂地与绯影军交戟而战。



    这场闹剧,总算是到了头。



    云殊华落到地面上,眼前一黑,喘息片刻才站稳脚跟,他扔掉手中的摘星,踉跄着向景梵走去,短短的一段距离,如同走在刀锋上,往前一步,五脏六腑便翻滚着,灼烧着他的躯体。



    走到景梵面前,他支撑不住地倒下,口中吐出大滩鲜血,意识昏沉。



    景梵松了问月,伏上前与他的手交叠而握,可他手腕遭人砍了一剑,不论如何使力,也只能虚握着,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给他安全感。



    两人身上满是血腥味,云殊华却伸出双臂,勉力抱上去,倚在他怀里。



    “师尊。”



    景梵呼吸错乱,长睫颤了颤,心痛如绞。



    云殊华将法华碑刻取出,放在景梵手心中“拿着它,它会保护你,会没事的。”



    “私自借用师尊的东西演了一场戏,现在总归是,物归原主了,咳咳”



    大团大团的鲜血,刺痛景梵的双眼。



    他看着手中的碑刻,眼睛一闭,热泪便砸了下来。



    “小华,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景梵声线颤抖,喉咙哽咽。



    云殊华强撑着点点头,说“可是,我从来没怪过你。”



    他感到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便强压着痛意,用极低极细弱的声音,靠着景梵说话,鲜血从他口中断断续续滴落,渐渐变为血柱,洒在景梵干涸了发黑血迹的胸膛上,血迹交缠,复又变为鲜红。



    景梵流着泪,双臂无能地虚揽着他,感受着云殊华渐凉的体温,低头与他厮磨着,紧贴额头。



    两人心照不宣地贴在一起,感受着生命的消逝。



    “能不能,能不能不走”



    景梵恳求着,泪水便止不住地流“能不能永远在一起,我爱你,我舍不得。”



    云殊华与他对视,通红的双眼一眨不眨“我知道,我知道的,因为我也一样。”



    他小心翼翼抱着景梵的腰,避开他的伤口,慢慢深呼吸,去嗅他身上的清莲香。



    景梵悲恸地闭上眼,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如此恨自己的无能。



    恨自己在这样的时候,连给爱人一个怀抱的能力都没有。



    反倒要对方竭力覆上来,两人才能有片刻的温存。



    景梵咬着牙,只觉心中酸疼难忍,痛苦不迭。



    “师尊,最后的时间能与你一起度过,我已经很满意很满意了,”云殊华鼻尖发酸,“再让我抱抱你吧,就算痛,我也不会放开了。”



    他轻轻靠着景梵的肩,泪雨潸然。



    感受到云殊华的气力加快消失,景梵知道,这是生命走到尽头的征兆。



    “小华。”他低下头颤声轻唤着。



    “下辈子,能带我去你生活过的世界看一看吗”



    怀里的少年虚弱地笑了笑。



    “一言为定。”



    他睁开眼,抬眸看着暗沉的天。



    “我死了,绝不会腐烂在泥土里,我要变成一颗星星,飞到天上的银河中。”



    景梵浑身瘫软,牵着他的手,血滴在他的眼角,混着泪打湿耳朵,头发。



    怀中人的分量变得愈来愈轻,化成细碎的光芒,消逝于无形。



    良久,只有一朵卷着边儿的白莲落在景梵身旁。



    与那朵花一起的,还有一块粗糙的星盘玉佩,静静地躺在原地。



    景梵垂眸,泪水滴在花瓣上,玉佩上,血泊里。



    彼时风卷云舒,天边已大亮。



    萧瑟凄凉之景散去,曙光重返清坞,万物归于太平。



    这世上有一个人消失了,却有许许多多正在生活的人在不知情的境况下保住了性命。



    一日复一日,山河复太清。



    妙色王求法偈有云是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世间之理,大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