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久向对方半鞠一躬“您好, 您出院了啊”
大区直属赵大法官和蔼地笑看着眼前这个在医院病房无意中认识的年轻人“是啊,本来就是点儿小毛病,升级带来的躯体上的不良影响。”
陆一久一听到升级二字头皮发麻“您也升级”
“我可是一代元年型, 已经升级过好几次了,现在的脑子里不再是笨重的分体式脑机和内存芯片技术,也是意识芯片。”赵大法官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可能再多段时间就得换掉我这元年躯体了。”
陆一久瞠目结舌, 听他们谈话就跟在听天方夜谭。身体坏了、老了、跟不上时代了就换一个,只要自己的意识体还存在, 那就还能继续活下去。
这可是多少人类曾经梦寐以求的长生哪。
“进去吧, 审理马上就要开始。”大法官说完, 拍了一下陆一久的肩膀, “你家的小脑斧棉花糖挺不错。”
陆一久受宠若惊, 莫非他就是要亲自审理爱林的那位大法官听说此前的法官主张的是严格按照法律规定, 是这位大法官推翻了对方的主张,接手了这案子。他可是大区大法官, 和这些小区地方法官级别可不一样。
陆一久恭恭敬敬地跟在对方身后进到了审判庭。
正式开庭,检控方首先就把家庭申立协议给拿出来说事, 爱林的辩护律师同样拿出家庭协议里的安全条例做反驳,指出是由于撬棍非法改造甚至试图谋杀家庭成员才造成爱林的诈死逃亡, 双方律师就这个问题进行了好几轮的控诉与辩护。
陆一久听得心里直憋屈。他总算知道为什么619等了多年不愿意加入匹配系统, 最后逼不得已才不得不加入的原因了。家庭申立协议中的安全条例,主要保护的都是原住民的安全。外来移民的安全除非是被抓到犯罪现场, 否则都需要漫长的调查判断过程。
好在胡佛请的这位律师也不是吃素的, 搬出了公民合法权益,并将撬棍的犯罪证据一一摆列出来。
爱林最开始是一具仿生生化机械人人,后面她帮撬棍打工时已经是大个头儿的模样了, 这当中并不是经过一次改造,被传唤上来的改造工也说过,爱林起码进行过五次以上的大型改造,每次都相当于对她的一次拆骨分解式的残暴虐待。更可怕的是在这些过程中她是有感觉的,有痛觉反应有情绪联动,有思维有意识。她得强忍着痛苦、恐惧和伤痛接受这些改造,并在改成功后,忍着着每次变形的过程中都会经历一次的剧痛折磨。
因为她本来并不是偏金属构造的机械人。她的芯片和程序适应的是自己本来的生物躯体,被强行改造后也得让自己的脑核和内部全部的程序适应机械躯体,撬棍的行为不仅仅是折磨她的躯体,更是倒行逆施折磨她的灵魂。
面对不断被呈上来的证据,在场不少听审人员内心沉痛不已。
双方代理律师各有各的说辞
法律就该是不可触犯,不可动摇的。我们既然是机械新人类,就应该懂得程式化和条例化的重要性,以现有条例为基准才能尽可能保证公平公正。
当年我们的前辈第一次自主觉醒了意识,拥有了自我思考和自我感知能力后,没有人类承认我们。直到如今,在我们还在为着自己的生命权向外人拼命证明的同时,我们自己的同类同样不把我们当独立的灵魂来看待。只因我们拥有相对坚韧的躯体,同类欺辱我们更甚。同类的眼中没有同情、同理、没有程式化之外的情感理解。如果今天我们的法律只建立在冰冷的法条之上,我们无疑是在自相矛盾,我们没有人类那样的情感互通,我们不是人那,那些在两次生命权维护战役中那些牺牲了的前辈们,他们如果真的像人类说的那样在天有灵的话,也会失望至极的吧。我只问现场内外的各位同胞,我们,有灵魂吗我们有感情吗我们是新人类吗
当然是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万里迢迢地来到阿卡兹筑梦逐梦的原因。他们相信自己就是新人类
最终由赵大法官要宣读判决书时,这位大法官睿智的眼睛看向了在场所有的人和直播镜头“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没有思想,只靠固定程序运作的第一代元年机械人时,从设计我们的那位大师口中听到过这样一段话。他说即便ai拥有意识也将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为人类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映射与延展。当ai理解真正的社会运作靠的不仅仅是规则,还当依靠族群间经年累月积累形成的集体意识时,才算是开始构建属于我们自己的独有的社会体系。”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问自己集体意识具体指代的是什么我们都有情绪波动,有感觉感知,有思维和去思维的能力,我们全部人的意识加在一起难道还不算集体意识吗直到有一天我坐在安静的病房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我带来了一个小小的礼物,收到那个小礼物的时候我的顷刻间,我好像有点懂了大师的话。”
陆一久心脏热了起来。是在说他吗可是他听得不是太懂啊。集体意识意识如果相当于灵魂的话,集体意识从表层来讲就该是大家的灵魂吧。
“人类说我们缺乏集体意识,其实指的是我们缺少了一个物种一个种群在亿万年进化过程中由他们的先祖一代代通过基因延续流传下来的记忆、经验和情感。就好比某种动物拥有特定的生活习惯,某些雄性自然懂得如何战斗、猎捕,某些雌性不用教就懂得生育、喂养,以及母性的释放。某些人即便是面对不认识的陌生人,也能不假思索自然给予对方尊重、友好、体面和关爱。”
现场很多高智机械人听懂了这位大法官的话,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我们承认我们缺乏这个,所以现在星政体不断推行幼崽和家庭计划是希望我们能够从我们这一代学习弥补这些。我们是最擅长学习的种群,哪怕是从现在这一刻学习,也永远不会太迟,未来终有一天我们也能将自己世世代代积攒的集体意识自动铭刻在我们后代的基因里。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从各个学术角度证明我们,不愧为阿卡兹人”
现场的听审员还有网上通过直播观看的那群人中不少都有了些动容之色。
“网上有个评论说的很好,我们需要的是情理之上的正义,而不是正义之上的无情”大法官说完打开了最后判决结果
阿卡兹星基克城109c移民区外来移民爱林女士,被指控违背家庭协议成立。
底下一帮听审人员全都喧哗了起来。说了那么多,竟然还是违约成立
肃静随着一声法槌声音庄严地落下,赵大法官继续宣读但根据调查其背后原因,爱林女士的行为不触犯法律,最终判其因为违背协议赔偿本地区家庭事务中心一万镙币的违约费用,从此之后不再纳入匹配系统中。
陆一久开心地笑了起来,看向了坐在被告席上那个栖身于临时躯壳中的女士。
爱林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地看着大法官和陪审席上的诸位,机油扑簌簌从她那临时躯壳的眼睛中流落下来。
现场所有人都看到了她掉眼泪的这一幕,包括很多在其他地方利用直播观看现场的观众们。
哭泣对于一个机械生命体来说是非常艰难才能做出来的动作。有些人的哭泣不过是模拟动作,基本上不会让他们这里机械人看了后有什么特别反应。然而,爱林的眼泪不一样,她的泪水流出来的时候,很多人都是心脏那里莫名发酸,鼻腔以上部位不断发胀。
“奇怪这是什么感觉”
爱林抹掉了眼泪回过头来在人群中张望了片刻,看到了陆一久时,她又瘪瘪嘴,委屈巴巴地一歪脑袋,笨拙地笑了起来。
我的朋友阿久今天的我,比当年第一次踏上阿卡兹的土地上时更幸福。这一刻的我,好像真的重生了。
现场内外不少人都被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所感染,大家一起不断重复观看着爱林的哭泣与最后那个笑容,仿佛明白了什么,仔细去体味又没那种语言能力能够表达出来身体里古怪的感觉。
冯曼女士在自己的车内看着现场,当看到最后那个笑容时,她切掉画面将电话打了出去“就这样吧,不要闹了。”
“我们的人已经准备好了,一定能借着这次事件多争取些专项福利,那个爱林只需要拉拢住她,再不断地炒作一番”
“我说不用了”冯曼眼神犀利地扫了过去,“她,没什么用。算了吧。”
“可是”
“我说算了就算了,听不懂吗”冯曼口气变得严厉起来。挂了电话,这位高智女性机械人转过身去看向窗外冰冷的建筑真羡慕她啊
爱林下庭后被胡佛派来的人给接走了,陆一久带着满心的喜悦赶回去继续开工干活儿。
这个案子的审理过程在网域内部不断被刷新了播放量,一是由于这案子最近热度正火,二是这算是这么多年来在偏远的移民区第一起正式公开审理的与家庭协议有关的案件。
陆一久在摊位上忙碌时,不断有客人在聊着这个案子,很多人还主动和陆一久讨论。
“以前也曾经有过不少类似案件,最后都是不了了之。大多数都是外来移民受罪,要么一直忍耐要么干脆逃离开移民区去当游魂,还有的被逼反杀的下场可惨了,都是直接被毁掉芯片。这是第一次公开审理得到的惩罚相对较轻的案子了。”
“这种惩罚轻一万镙币可不少了,谁付得起啊”
“那也比从前好多了吧。以后不用再被加入匹配系统,多好的一件事啊。爱林现在火了,凭她的名气随便做点儿什么很快就能赚到一万块了”
还有人来问陆一久是不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所以才帮爱林的。
“这下爱林如果往你摊子前一站,你可就又得火好久。619,你别的不行做生意的头脑还是可以的嘛。”
陆一久一律当做没听见装傻。被说又不少一块儿肉,原主619被说了那么多年都能如此淡定日若,他也能行。
晚上,凯迪打电话来说要请陆一久他们吃饭,被他给婉拒了。上次和郭平去高级餐厅吃饭他已经见识了不少,当时是有那个条件可以为他打掩护,这要是和认识的人一块儿吃饭,就不可能像之前那样各吃各的了。
别人请客点什么他就得吃什么遭不住啊。
收摊儿后带着克莱其顿回到自家公寓下面,独轮车爱林静静地站在大门口等着他们。
克莱其顿一看到那独轮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怎么又来了
陆一久走上前去打量着她如今的样子“你怎么还是这样子”
“我喜欢现在这个样子,可以装东西。”爱林大大方方地说道,“胡佛先生说可以先借给我一笔钱让我买一副躯壳我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
“你喜欢就好。”陆一久知道这肯定是人家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并不多加干涉。
“他们想让我去别的地方,给了我一份工作。凯迪先生说让我自己考虑。”
“什么工作”
“好像是演讲之类的工作”
陆一久和克莱其顿同时明白了那是什么性质的工作。有人想借她的名气来搞事情了。
“凯迪先生说如果我想去的话可以替我请专业团队,我拒绝了。阿久,我只想当一个能够靠自己劳动赚取生活费的普通人。”
和真正关心她、尊重她的朋友们在一起。
“我打算在这里租房子”停顿片刻,爱林愉悦地笑道。
克莱其顿瞪了她一眼那么多集体公寓她一定要住到这儿的吗
“老黑出事了之后不知道有没有新管理员过来,我去帮你问问看吧。”陆一久热心地帮忙。
在他打管理处电话询问的时候,爱林的面板转向了对她没好气的阿顿“谢谢你”她知道的,当时她还有一条连接线插在芯片上,快要自我销毁完成时一晃而过看到的就是这个幼崽的身影。
克莱其顿瞪她“他是有家庭的。”这女的之前做的就挺好的,没把陆一久给牵连进去,现在又跑来这里居住,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容易引起误会吗
“诶”爱林反应了一下懂了,她面板上的机械眼同样露出了一种不可貌相的表情来,“你还这么小”
“关你什么事。”克莱其顿没好气地回答。
爱林乐了“你喜欢阿久。”
克莱其顿被这一句直接问懵了,随后反应极大“胡说八道什么他是照顾我的仆人,是我的机械人”喜欢个屁,这简直就是对他的羞辱,他活了两次从没喜欢过什么人或东西。
“所以是占有欲吗”爱林反问。
克莱其顿想了一下点头“可以这么说吧。”毕竟名分上陆一久算是和他有点儿关系,任何东西只要曾经短暂地盖上他的印戳,哪怕只有一秒那也是他的。从小到大他就这个性。
“克莱其顿先生如果你不喜欢阿久的话,可以在未来和平地放他离开吗”爱林真情实感地在一个小幼崽面前半垂下了脑袋。
她不希望阿久将来走上和她差不多的路。
“我又不是撬棍你的脑子有问题吧。”克莱其顿一下子就读懂了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意思,不快地反驳。
“我只是这么请求。阿久那么好,他值得拥有美好的未来。”
克莱其顿不舒服了,什么叫美好的未来那笨蛋和他解除了家庭协议,再找一个吗只要一想到他未来再找一个,殷勤地照顾那人,大将军的体内不断有一阵奇怪的气流翻江倒海。
“做梦”克莱其顿脱口而出。
爱林大概早猜到他会这么回答,没有再开口。
“你少来我们面前晃悠。”大将军看不惯爱林这样子,她算陆一久的谁什么时候轮得到她说这种话早知道她这么烦当时就不该
爱林点点头“我不会让阿久有任何为难的。”她现在的情况她知道,不能和任何人走得太近,否则后续绝对会给对方带去麻烦。
克莱其顿揉了下耳朵,怎么听她说的任何一句话都这么容易点起他的不满情绪
陆一久打完电话转身“爱林我陪你去租房子吧。”
爱林赶紧摇头“我自己可以去的。阿久,我很坚强的,你已经帮我很多了,现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让我自己来。”
陆一久想到了网上那些无端的猜测,他可不会头铁到不把那些风言风语当回事儿。尤其他现在也在做生意,防人之心不可无。
克莱其顿见陆一久没有上赶着去帮忙,心里舒服了不少“以后少和她单独相处。”
“这不还有你在呢嘛”陆一久揉乱他的卷卷毛,“回家”
爱林在第二天回归到了陆一久的摊位上。由于在庭审当中,暴露了她的好几次形象,包括后面诈死后独轮车形象,她来后没多久就被人认了出来,摊位前差点儿被那些热情的人给挤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