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婕很平静“是什么”
见她如此淡然,瑞否倒像是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不知道该怎么才能继续质问她了。
明明,是她理亏才对。
瑞否性情宽善,做不出厉声戾气质问他人的行为,护国公则不然。护国公冷哼一声,直截了当地开口,替儿子质问晴婕“你一开始就是因为荣华富贵才接近我儿的,是不是”
“是。”
晴婕回答得干脆了当,还笑“白纸黑字,不是清清楚楚地写着呢”
瑞否手中捏着契约,垂眸片息,将契约递给晴婕归还。
晴婕单手接过,扫也不扫一眼,往卫侯面前一亮“侯爷,现如今,瑞世子肯定是要被护国公爷给带回去的,那么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吧您的承诺,确定会兑现吗”
万万没想到在这种气氛下,晴婕还有胆子问这件事情,卫侯脖子往后一梗,挤出三道下巴来。结巴配着干笑,余光直瞥护国公“当、当然。”
“那就好。诸位还有什么事情吗,没事我要忙了。”
护国公紧起眉眼,仔细晴婕几眼,见她一脸的轻松不在意,确定她是真的不打算攀附儿子,才放心地点点头。
大掌拍向瑞否的肩头“走吧,你出来游历得太久,该回家了。”
瑞否看似平静,却说“父亲,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想和晴姑娘再说几句话。”
护国公心头一跳“那你说,爹等着你。”
摆明是不想让他们单独说话。
瑞否叹口气,开口问晴婕“从我与姑娘近日的交情相处看来,我并不觉得姑娘是贪图富贵之徒。为何,你会隐藏着这样的动机”
闻言,晴婕眉间微微抖动了一下“这样的动机,是哪样的动机这样的动机,不合理吗”
瑞否讶然“合理吗”
“我与你素昧平生,若不是有卫侯给予我这样的动机,我如何能与你多有来往如果你要说这样的动机不合理,那么我倒想反问,瑞世子你与我相识结友的动机就合理吗”
瑞否更疑惑“哪里不合理”
晴婕轻轻一笑“还记得我初次劝阻你出家时,说了一大堆的理由,其中也明说了,是卫侯允了我好处,我才去劝你的,而你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因为什么理由放弃出家的”
“我,”瑞否拧眉思索,如实回答,“我是因为能助你脱离日日打渔的辛苦,拯救无数生灵性命。”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鱼”
“为了”片息停顿,瑞否闭眼垂眸,“鱼。”
他说出自己的答案时,语气是那样的慎重沉稳,也是那样的无奈与挫败。
见他如此,晴婕就知道自己不用再多说了。凭他的悟性,自该立即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只是目前当着护国公和卫侯的面,她必须要说清楚。
“正是。你是为了鱼。之后,你每日辛苦前来陪同我打渔,也是出于能超度生灵的本心,并非为了我能会如何如何、怎样怎样,我说的对吗”
瑞否点头。
晴婕歪头“如此,难道不与我与你来往相似敢问瑞世子,我有介意过你与我结识交友的动机,颇不合理吗”
瑞否摇头。
“那么你介意我是因为卫侯的承诺才与你来往的,这对吗”
瑞否继续摇头,全无二话。
一旁的护国公和卫侯已经听得愣住了,双双用惊叹的眼神看着晴婕。
天下第一诡辩人才。
几息静默,瑞否抬头看向晴婕“今日,晴姑娘你又给我上了一课。”
如果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晴婕肯定会认为对方是在阴阳怪气。
“并非上课,”她笑着摇头,“而是想告诉你非我之错,只是你的心乱了。”
闻言,瑞否一怔,而后蓦然蹙起眉心,再次沉默不语。
不是她有错,而是他的心乱了。
心乱,则生念想,则生偏颇。他兀自认为二人是秉性相投,才对她的另有所图评判为不合理。
可,她是因为卫侯的承诺才来接近他的,这是人情自然,再合理不过,比“秉性相投”才要更合乎情理。他却
至于为什么会心乱
良久,瑞否双手合十,朝晴婕微微一拜“受教了。”
护国公虽然看起来粗枝大叶的,但很敏锐地察觉到儿子这会儿心情相当低落,比他刚才找觉悟方丈讨个说法要低落得多了
护国公不想让儿子再和晴婕多说了,虽然打交道不多,他能意识到晴婕嘴皮子功夫的厉害。
大手往瑞否的肩头一罩,将人扭转背过身去“明白了就好没什么,各有所图嘛,天经地义的。走,回家”
瑞否像一个没有自己思维的稻草人,被护国公带着离去。
直到将要上马车时,瑞否回头,再次看向在破旧木门前亭亭玉立的晴婕。他拧紧眉头,几欲张口,又难有言语。
还是晴婕看不下去,催促他“你想说什么快说吧,别吊我胃口。”
瑞否捏紧手中的佛珠“我理解你的动机,也接受。我一点也不怨怪,只是有一些遗憾。”
“遗憾什么”
他没有回答遗憾什么,只说自己“我起初帮你,是为鱼;后来,是为鱼,也是为你。”
晴婕定定望着他,手指摩挲几下。
明明日头并不耀眼,她却恍然眯眼,笑着说“我亦如此。为财,也为你。只是我的为你,和你的为你不一样。既然不一样,我也无法为你了,还是好好为财吧。”
她绕口令一样的回答,听得护国公和卫侯眼珠子直飘,而瑞否则在刹那的恍然后,神情复杂地向她颔首。
“晴姑娘,告辞。”
一句告辞,令晴婕瞬间双眼一酸,生出些许的泪意来。
多无情的人呐。这一声“告辞”,像是就此会从她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一样。
还是那句话瑞否,你不要太自信
“瑞世子,你走不了第一条路的”
突然的,晴婕大喊出声。
瑞否定然是要被护国公带走的,她手上的棒子也不用再养了。赶紧送出去吧,省得又被人抢了。
听到她的喊声,瑞否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当初所言的出家两种因由。第一种是看破红尘而出家,第二种是利用出家才看破红尘。瑞否一直坚定地想走第一种道路。
他不知道为什么晴婕会突然这样笃定地断言。
“为什么”
“因为你太笨了,什么也悟不出来。你的杀孽太多,已经在走向地狱了”她回答得很无情。
不等瑞否询问因由,护国公当即一声厉喝“小丫头,不要信口开河”
护国公当然知道瑞否对家族的杀伐罪孽一直很有负担,并且一直想为家族赎罪。家里人想尽各种办法开导瑞否,告诉他,什么杀孽都与他无关,但都没有效果。
晴婕的嘴上功夫,护国公是见识过的,不想让晴婕几句话更使儿子认定自己也背负着杀孽。
瑞否伸手按住护国公,很严肃认真地看向晴婕“我知道。我身为护国公府的世子,享受着祖辈父辈为我带来的尊荣与富贵,自然也要承担罪业。”
“不他们的杀孽是他们的,你的杀孽是你的。”
“我有何杀孽”
晴婕粲然生笑“每天天不亮,就下山喊我起床捕鱼,还帮我超度,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想过,这份杀孽其实是你而起的”
肉眼可见,“嗖”地一下,瑞否的脸色刷白。
终于
他终于知道之前感受到的那份古怪感是什么了
每次分别,晴婕都会叮嘱他“明天再见”。她总是说如果他没有喊她起床,她就会错过捕鱼,然后没了生计而饿肚子。他因为顾忌着她的谋生,所以每天兢兢业业地唤她早起,从不错过。
他至多是超度的时候更虔诚些,在她捕鱼的时候劝说她捕得更少些,但他从来没有失约过
瞧瑞否的神情僵硬得可怕,晴婕说出更扎心的一句“你入地狱,而我每天带你去给鱼超度的我,则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护国公一掌将失魂的瑞否推入马车中,扭头,横眉立眼地冲晴婕喝斥“闭嘴”
晴婕巍然不惧,还冲护国公笑呢“我是在开导他,国公爷何必恼火”
护国公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速速登上马车,命车夫起车离开。
晴婕目送这队车马远去,没有等到瑞否的停车再讨教,她长长叹出一口气,低声呢喃“这便告辞了吗”
她抬头,看向柔和的暖阳。这和煦的阳光,一如那日瑞否在船上所指的朝阳。当时,他对她说“看,佛光。”
他向往的佛光在天上,而她,是扎根在湖水鱼塘之中。
半晌,晴婕如梦呓般叹出一句“也是,云泥之隔啊。”
少女的眼眸如望穿秋水,直到车马彻底从视野中消失,也久久不愿收回凝望。
这一幕映在三千幻境的冰玉石上,美好得让人心疼哀唤。
不少女修士发出怜惜的感叹“啊,情丫头实在是太让人心疼了”
“佛子既然心乱了,为什么不接受晴婕亏晴婕在离别之前,还开导他佛理呢。”
恶人谷谷主大怒“什么云泥之隔什么云泥之隔想往天上飞,也给他生拉硬拽,扯下来一起躺泥里”
旁人怯怯问恶人谷谷主“为什么不能一起飞上天”
恶人谷谷主眼珠子一瞪“老子乐意躺泥里,不行”
“行行行。”
“瑞否要回去皇城,难道两个人就这样分开吗不会吧,那岂不是他们真的要在幻境中过一辈子佛子还能不能顿悟”
“这么有缘,以后肯定还会再见面的吧”
吃瓜群主在看感情戏,明佛宗一众僧人则是面面相觑、个个神惊。
十悟长老叹气,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果然如此。出家人,有时要论心不论迹,有时要论迹不论心啊。”
捕捞杀鱼的罪孽,全归到瑞否的头上,何尝不是给所有僧人敲响一个警钟。
“连瑞否都落入此等疏忽,你等更要引以为戒,以防日后酿成大祸呐。”
僧人们齐齐应声“是。”
虹剑宗的众人凑在一起,听奚洛安给大家说一下发生了什么。
听了个大概后,大家也不关心什么感情戏,也不关心什么因果线,就一个问题“所以小师妹没有勾引佛子,足够证明小师妹不是贪图富贵的人吧”
奚洛安皱眉“她当然不是。贪图富贵者,为了富贵,毫无礼义廉耻。婕儿她只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罢了。丢失礼义廉耻的钱财,不取也罢。”
白悦茗有些糊涂“她既不图嫁入护国公府,得到荣华富贵,也不图得到佛子的倾慕。她还开导佛子的佛心呢。她到底图什么”
此话令奚洛安眸光微晃,别开面庞,重新盯向冰玉石。
“她只是图她动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