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在看到是因为蒂亚戈恰好站在自己身后,所以魔镜里才会出现他的样子时,柏妮丝在短暂的一瞬间里还是觉得有些安慰的。
毕竟要是被一群光明阵营的天使们围观着发现,原来她心里最大的噩梦就是这位温柔和善的海神的话,那就很尴尬了。
然而紧接着,柏妮丝就注意到了对方的异常。
他似乎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手,目光中有种专注的漆黑。
顺着蒂亚戈的视线,柏妮丝偷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依旧是白皙且干净的,没有任何异常。
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看什么。
柏妮丝一点点将手缩回外套袖口里,镇定直视着对方,故作轻松地说“我还以为这魔镜在海里泡得功能失调了呢,原来是我没注意,冕下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刚才。正好看见你在这边,所以就过来了。”说着,蒂亚戈又恢复了平常的状态,看起来依旧是那副从容谦和的模样,只留一层不易察觉的淡薄灰翳还残余在眼底。
“噢,我是听他们说站在魔镜前能看看到些挺好玩的东西,所以就跟着来凑凑热闹。”
柏妮丝边说着,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魔镜,确信镜子里的画面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依旧只是单纯映照出了他们俩以后,彻底松口气“不过它可能是有点坏掉了,没什么变化嘛。”
难道是她下手太黑,把魔镜给揍傻了
可最后扫平残局的是蒂亚戈啊。
而且,要是魔镜真的没反应,那这群天使刚刚在照什么还是说,魔镜的能力对神祇是不管用的
还没等她想完,蒂亚戈同样看着镜子里的画面,笑弧清浅“它没坏,就是这样的。”
因为魔镜的能力一次只能对一个生灵有用,而越是深刻的情感波动就越容易被魔镜捕捉到。所以镜子里呈现出来的画面并不是来源于柏妮丝的内心,而是他的。
蒂亚戈在看到镜子的第一眼就已经意识到了。
然而镜像终究是镜像,除了能将你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冷漠无情地挖出来,傲慢又刻薄地提醒着你心中妄念和现实之间所存在着的巨大差距以外,实在毫无作用。
他别开视线,朝布雷克略微偏了偏头,示意他们将魔镜带回收容所里,然后才对柏妮丝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啊,好的。”柏妮丝最后看一眼魔镜,决定不再去纠结蒂亚戈刚才那句“它没坏”是什么意思。
毕竟比起魔镜究竟是好是坏这种无关痛痒的事,她即将要被带去一个怎样的未知地方才是值得她去焦虑和关心的。
跟着蒂亚戈一路离开监测中心,他们朝远离城市的方向走着,逐渐进入到彼得罗城外的茂密原始森林里。
这里空荡寂静,广袤的针叶林仿佛没有尽头那样地延伸着,层层叠叠的树叶围拢成城墙,将所有来自外界的声音都隔绝得很彻底,整个环境里安静得只剩草叶和衣物摩擦的细微窸窣声。
太阳还沉睡在海平面以下,浓郁的森林草木气息与积淀在树冠上的薄雪彼此交融着,共同混合成一种冰冷的清新萦绕在柏妮丝的鼻尖。
在近乎无光的环境里,蒂亚戈身上的洁白与他长发上如同晨曦般纯粹温柔的淡金成了她唯一能看清的存在。
在连续走了十几分钟也不见他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后,柏妮丝终于忍不住发问“这是要去山顶吗”
“对。”他回答着,动作自然而细心地替柏妮丝将那些横拦在她膝前的干枯断枝拨弄开,“大概还有一阵,走累了吗”
“不用呃,谢谢你,我自己来就行。”
她尴尬地伸手想要自己去清理那些长满黏湿青苔的树枝,胡乱摸索间,指尖不小心碰到蒂亚戈的掌心,立刻触电般地缩回来抄进外套口袋里,摇头回答“没有,不累的,我就是随便问问。说起来,那个新样本的事情怎么样了”
“基本的特性已经弄明白了,只是还不清楚这种东西的来历,后续还需要更多的调查。”蒂亚戈回答,手指虚握几秒,似乎是在留恋着什么,又很快松开。
“这是一种被复杂咒术饲育出的寄生体,对魔力有活性化反应。所有拥有魔力的生灵都可以成为它们的宿主,而其他比如人类和一些低等的变异体则会被它们归类为食物。”
“咒术啊。”柏妮丝努力回想着自己所有了解过的魔咒,眉尖轻颦,“抢夺同类魔力来提升自己力量的魔咒我倒是听说过不少,可是这个寄生体好像是反着来的啊。它们不会直接杀死有魔力的宿主,反而是去操控他们。”
联想起那头红棘恶魔的种种表现,她又问“这种寄生体是不是还能将宿主的力量放大化”
“不算放大,只是会切断他们对痛觉的感知能力以及抑制他们产生恐惧情绪。这样一来,他们就很难感觉到害怕和求生欲,即使受伤也不会想要逃跑。”蒂亚戈淡淡解释。
“啊,怪不得那头红棘恶魔疯起来跟不要命似的。”柏妮丝明白地点点头。
有雪水从树枝滑落,掉进她的衣领里,漫开一阵突兀的冰凉。
柏妮丝抬头,看到在繁茂葱郁的森林之外,原本漆黑的夜空开始逐渐苏醒为一种微亮的深蓝,脆弱近无的光线漂浮在森林里,将周围的一切都勾勒成模糊不清的轮廓。
雾气盘踞在远处,湿冷氤氲。
她穿行在这里,好像穿行在一群形态各异的深色幽灵之间。
短暂的沉默后,蒂亚戈忽然问了一个跟刚刚的话题毫不相关的问题“祝祷礼的时候你要去吗”
“那是什么”
“算是天使们的一种集会活动,不过也不仅限于天使才可以参加,所有受邀请的生灵都可以,这里很快也会举办一场。”
“这样啊。”可那也是天使的集会啊,她一个恶魔跑去干什么
想到这里,柏妮丝很快回答“我肯定不能去吧,不然到时候大家得多尴尬。”
“那要是被邀请的话,你会去吗”蒂亚戈望着她,蓝瞳和头顶破晓将至的天空一样,分不清是即将到来的是晴空灿烂还是旭暗沉沉。
或者说,如果是特洛伊邀请她的话,那她会答应吗
柏妮丝被他问得有些发愣,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明明不管从那个角度看,这种情况都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为什么还要问
“冕下在跟我开玩笑吗怎么可能会有天使想要去邀请恶魔。”
听她这么说后,蒂亚戈的心情便略微放松下来,脸上的神情也跟着柔和了许多“我还以为特洛伊会邀请你和他一起去。”
“特洛伊是谁”柏妮丝更茫然了。
“就是拉着你去照魔镜的那个天使。”他温声提醒。
不知道是不是柏妮丝的错觉,蒂亚戈似乎还对她这个毫不知情的反应还挺满意,或者说高兴。
你们人鱼的笑点都这么奇怪的吗
不认识别人有什么值得笑的
不过被对方这么一提醒,柏妮丝便明白过来了“噢,你说他啊。他确实是挺挺友善的。”
友善到有点过了头。
“看起来你对他印象还不错”蒂亚戈注视着她,语气平静。
过于古怪的问题,让柏妮丝开始下意识地揣测对方会这么询问她的原因特洛伊是天使,问她对特洛伊的印象就相当于是在问她对天使的印象。而天使和人鱼从来都是一条战线上的盟友,绝对的正面派系。
所以推理可得,他是在试探自己关于正义与和平的感悟,进一步检验作为恶魔的她是否真正在发自内心地忏悔,想要洗心革面重新做魔。
这题她会
终于拿到送分题的柏妮丝克制住自己意图上扬的嘴角,沉着冷静地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然后开始演讲“当然,我对他的印象非常好”
蒂亚戈愣一下,紧接着便听到她继续朝下说到“他是一个特别阳光可爱的天使,也是在我出狱后第一个对我表达友善的天使,我很喜欢他”
“够了。”蒂亚戈打断她的话,态度是罕见的冷硬甚至愠怒,让柏妮丝一下子卡壳,忘记自己说到了哪里。
她停在原地,浅绿色的眼睛快速眨了眨,不解却也谨慎地注视着同样停在她不远处的蒂亚戈。
天空在逐渐明亮,阴影如消退的潮水,开始不断松动,后退。
借着周围不断清晰起来的亮光,柏妮丝看到他眼睛里的蓝色像是凝固在了虹膜上,压抑又凛冽,和他对视得久了会有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战栗感。
“如果我问了你不喜欢或者很为难的问题,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不想回答我,柏妮丝。”蒂亚戈看着她,嗓音低冷,一寸寸浸过柏妮丝的听觉,“但是你不要用这种话来敷衍我。”
坏了,彩虹屁过头了。
她心虚地看向别处,同时也有些困惑,明明她感觉自己对程度的把控也还好啊。
“我没有敷衍你。”柏妮丝镇定地回望着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可信一些,“我是真的觉得特洛伊挺好的,而且我也”
“你又是只听到了我最后一句话吗”他面无表情。
并不是通过提高音量,而是那种过于没有人情味的语气,给柏妮丝造成了一种清晰的压迫感。
她抿住嘴唇,继而点头“我都听到的。不过,其实你也没有问过什么我不喜欢或者很为难的问题。”
“真的。”才怪。
蒂亚戈沉默几秒,能明白她心里的许多顾虑与想法。更知道以柏妮丝的性格,如果把她逼急了,或者让她察觉到太过明显的不对劲,那她一定会想尽办法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她从来都是这样。
想到这里,蒂亚戈别开头去,伸手按了按眉骨,收敛起情绪,轻声说“抱歉,我刚刚态度不太好。”
“没有的,完全没有。”柏妮丝连忙摇头,岔开话题,“那什么,是要继续朝山顶走吗”
“是,就快到了。”他转过身去,继续带路。
所以到底是要去一个什么地方呢
柏妮丝将这句话含在嘴里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绕过舌尖又重新咽下去,只安静跟在他身后,共同沉默着穿过面前开始逐渐稀疏起来的森林。
这座山并不高,可视野却很好。站在森林无法遮掩的地方时,能轻易看到远处的阿瓦恰火山。
高耸巨大的山体从一片灰蓝中生长起来,身披白雪,洁净无瑕。
蒂亚戈站在一块尚未被苔藓覆盖的石头上,正面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朝阳,朝柏妮丝指了指山谷处的某个地方“来看看这个。”
柏妮丝迟疑几秒,缓慢朝山崖边靠了靠,迅速瞥了一眼下面那个正在不断冒着浓稠白雾的洞口便缩了回来“这是什么”
“间歇泉。”他回答,将被风吹乱在脸颊边的金发随意别好,表情淡然,“你靠近一点,柏妮丝。我不会把你推下去的,只是想让你看看它一会儿喷发出来的样子。”
这鱼能读心吗
柏妮丝错愕地看着他,紧接着是被看穿的尴尬。
她象征性地拨弄一下眼前纷乱的头发,站在蒂亚戈几步之遥的地方,忽然回过神来,觉得不对劲“我们就是要看这个吗”
从监测中心一路跑到这里就是为了看个天然喷泉
你自己随手在海里搞一堆出来喷着玩不就行了吗
要是觉得缺点气氛,就再弄点鲨鱼金枪鱼海豚什么的来跳跳水,助个兴。
再不行,让加百列现场敲个贝壳,增加点节奏感总该完美了。
干嘛非得跑到这里来
“时间还没到,再等一下。”蒂亚戈边说着,边将视线投向远处,停驻在破晓晨曦与火山浓烟交汇融合的地方。
柏妮丝迷茫地学着他的样子去盯那些变幻无常的光彩,大概能猜到他是在等日出,只是不明白这跟间歇泉之间有什么联系,更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她一起来看。
很快,太阳终于冲破层层雾霭完全升了起来,大片金色挥洒开,灿烂到接近光明的极限。而那口一直安静的间歇泉也恰好在此时喷发出大量滚烫的水流,直冲云霄。
大量沸腾的水蒸气与细小水珠弥漫开,在阳光的作用下迅速挥散成一道清晰可见的瑰丽彩虹横跨在半空中,在满目单调白烟的天空底色上是如此惊艳而珍贵。
柏妮丝仰头看着它,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见到彩虹还是在她刚进陨罪园的时候。
那时她觉得好玩,就傻乎乎地围着那道斑斓光痕在水牢里一遍遍绕圈,还想用魔力将它凝固下来,放在自己身边做个收藏。
然而彩虹的存在通常都是转瞬即逝的,它消失后,柏妮丝还怅然若失地坐在牢房里,盯着那块重新变得黯淡的地方郁闷了好一阵。
毕竟在监狱的日子总是难熬又枯燥的,任何一点新鲜的东西都值得收集。
慢慢地,那些缭绕在空气里的水雾开始逐渐凝结,连带着那道彩虹也像是被定格在了眼前。
短暂的停滞后,所有奇景都迅速凋零开,坠落成无数虹色光点被蒂亚戈收握在手里。一枚纤薄晶莹的冰蓝鱼鳞躺在他朝柏妮丝平摊开的掌心间。
他站在薄雾漂浮中,盛大朝阳下,朝她说“生日快乐。”
生日
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柏妮丝呆愣地望着他,一时没接上话,也没伸手去接那枚鱼鳞。想了好一会儿后,她才醒悟过来,这是自己当初随口告诉蒂亚戈的日子,也是当初她浑浑噩噩着写在陨罪园罪案卷宗上的出生日期。
但其实,这并不是她真正的生日。
在乌苏拉身边跟了那么几百年,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活着,她早就已经忘记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了。
“谢谢冕下,明明你不需要这么做的,谢谢你。不过”她看一眼那枚鱼鳞,伸手挠了挠眉尾,“你为什么会想到”
“惯例而已。之前加百列过生日的时候,我也会送东西给他。”蒂亚戈波澜不惊地解释到,“收下吧。你拿起来对着阳光试试看。”
柏妮丝睁大眼睛看着对方,被这种亲如一家的集体氛围和蒂亚戈的行为惊呆了。
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和精神在支撑着他,即使被魔镜按头重温了一遍当年的屈辱血泪史,还能这么云淡风轻又一视同仁地对待她啊。
这就是神的胸怀与光辉吗
柏妮丝感觉自己快被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宽恕圣光给净化得落泪了。
由此可见,她想要诈骗不是,想要循循善诱对方给她解开诅咒的计划还是有希望的啊
她犹豫着拿起鱼鳞,正对着举到太阳前,一道半透明的彩虹立刻投影在了她身上,斑斓流动的美丽。
“以后你要是想看彩虹的时候,只要把它放在有光的地方就可以了,即使在海底也能看得到。”
柏妮丝摊开手,看着那些流溢在手心中的瑰丽色彩,忽然有种很恍惚的感觉。
这是一道只属于她的,能在深海里永生的彩虹。
作者有话要说嗯,妮妮的阅读理解一直可以的,语文老师以她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