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的浴房已经没人了，乔智默用肥皂在手巾上打出泡沫，给坐在身前的伦尼慢慢擦背。

    伦尼的皮肤不如乔智默白，身材壮硕、肌理分明，没有一丝赘肉。他的后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淤青、伤口、还有陈年旧疤，密集的地方几乎看不出皮肤原本的模样。

    乔智默的动作很轻，捏着手巾一角儿，在伤口间来回穿梭。

    “乔治，我自己来吧。” 伦尼低着头，支棱着泛红的耳尖儿，小声道。

    “没事，后背你够不着。” 乔智默回道，继续小心翼翼地做着清理。

    在他们身边不远处，老坎迪给他的狗也刚洗完澡。他把手上的水在毛巾上擦干，点上锅儿烟斗，歪头看着乔智默和伦尼。

    “你们关系可真好，是兄弟吗不过看上去长得可不怎么像啊。”老坎迪嘬着烟斗问道。

    “不是。”乔智默摇摇头，“我们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的。”

    “这样啊，那可真是难得啊现在这个世道，就算是亲兄弟很多都为了点钱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像你们这样没有血缘关系的还能如此相互扶持，真是不容易啊，你们俩都是好样的。”老坎迪一边说，一点着头。

    “嗯。” 乔智默应了一声，将沾满血污的手巾放进水里投洗干净，继续给伦尼擦背。

    对于老坎迪的夸奖，乔智默感到受之有愧。

    那个一直把伦尼带在身边不离不弃的人根本就不是他，而自己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闯入者，平白承了伦尼这份信任与依赖，却一直琢磨着怎么将他按照系统任务杀掉。

    “乔治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对我最好了。” 面前的伦尼突然说到“我想吃番茄酱拌豆子，他就会走特别远的路去帮我找，回来以后还煮豆子给我吃。而且他还说要给我养兔子，在我们自己的农场里，养好几百只兔子呢，对吧乔治。”

    伦尼扬起头，弯着被打肿的眼睛，一副满怀期待的样子看着乔智默。

    “你们自己的农场” 老坎迪不解。

    “对呀，我们自己的，乔治说了，等我们攒够钱，就去买一个自己的农场，还要养很多很多毛绒绒的小动物。我们以后就再也不用跑来跑去给别人工作啦，我们给自己工作，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再也没有人会打我们、骂我们啦对吧，乔治” 伦尼说话时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兴奋的像个孩子。

    乔智默低着头，和伦尼四目相对。

    他很想告诉伦尼，这个经济大萧条还会一直持续很多年，而且连年的干旱与过度耕种，早就使美国中部流失了大面积表层土壤。在未来几年内，致命的黑色风暴the dt bo将会反复席卷整个美国中部和东北部地区，届时大量的难民将涌入加利福尼亚找生计。

    如此一来，在劳动力过剩的大环境下，他和伦尼的工作环境只会越来越差，工资越来越低，甚至极有可能丢掉工作，在这个福利制度尚不健全的地方活活饿死在路边。

    拥有自己的农场恐怕是个他们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就像很多人追求的美国梦一样，不过是个海市蜃楼罢了。

    若是放在几个小时前，乔智默当然可以顺了伦尼的意，编个好听的故事骗骗他。因为反正他也活不过第三天黄昏，何不让他开心的死去呢。

    可如今，已经打定注意不杀伦尼的乔智默，却再无法心安理得的说出这些美丽的谎言。

    “伦尼关于农场的事” 乔智默犹豫道。

    “怎么啦乔治快跟坎迪说说咱们的农场啊”

    伦尼兴奋地大叫，看乔智默没动静，自己便继续说了起来，“坎迪，我们要买一个自己的农场，离这里不算远，是一对老夫妇的农场，只要六百美金就能卖给我们 到时候我们会在田里种上自己喜欢吃的菜，会养牛、养羊、养鸡、还要养兔子哦对了坎迪，你养过兔子吗”

    “兔子倒是没养过，但是我知道怎么养鸡、养羊、养牛。” 老坎迪端着烟斗回道，脸上浮起一抹微笑，“我还记得当年自己有农场的时候，每天只要干五六个小时的活儿。早上一起来就去捡鸡蛋，每次都能捡一大筐，吃都吃不完。哦对，还有牛奶，特别多的牛奶，上边飘着厚厚的奶油，厚到可以直接用勺子挖出来抹面包片吃。”

    “哇，那么多奶油啊” 伦尼赞叹道，肚子里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乔智默摇摇头，从旁边的脏衣服堆里翻出两个被压扁的烤土豆塞进了伦尼手里。

    “啊，烤土豆乔治，你真是太好了。” 伦尼捧着土豆，开心地啃了起来。

    “乔治，你们真的打算买农场吗我是说，你们是认真的吗。”老坎迪表情严肃地问。

    “当然是啦乔治从来不骗人的。” 伦尼鼓着腮帮子，口齿不清地抢答道。

    乔智默被架在了这个尴尬的位置，也不好直接反驳伦尼，只好点点头，表示认同。

    “这样啊，其实六百块真的是个好价格呢，这个价格真是太好了。” 老坎迪又抽了一大口烟，在口中含了含，再仰起脖子慢慢吐掉。“加我一个吧乔治，一起买那个农场怎么样你不用急着拒绝我，我不是白入伙的，我先问问你，你们目前攒了多少钱了”

    “不到两百。” 乔智默回道。他早上刚清点过乔治的背包，一共有一百八十五美金的零钱，应该是他们两个人一路打工存下来的。

    “那还不错，乔治，你是知道的，六百块这么好的价格会很抢手。你们两个就算再省，一时半会儿也省不出来四百块。让我入伙，我那里有三百块可以拿出来，这样我们就有五百美金了。”老坎迪说。

    乔智默知道他手里有钱，书里提到过，老坎迪在农场干活的时候被机器轧断了腿，得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赔偿金。

    “怎么样乔治咱们三个一起，只要省着点花，不出四个月就能攒出余下的钱。到时候咱们一起在自己的农场里生活，我的腿断了虽然干不了太重的活儿，但是平时做饭打扫，照顾动物都是很在行的。你看呢”老坎迪满怀希望地看着乔智默，等待他的答复。

    乔智默低下头，看着水池里排水时形成的漩涡陷入沉思。

    其实照现在的情况看，三人合伙买农场，确实是他们目前最好的出路了。虽然和现实世界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没得比，但是总比寄人篱下做苦工、被欺负的好。

    当然他跟书里的乔治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毕竟他是具有现代知识、预先了解历史走向的穿书者，因此也具有更大更广的格局与视野。

    拥有自己的农场只会是他和伦尼的，而绝对不是终点。在这个基础上，他一定会凭借自己能力，顺应时代、改变困境，代替乔治照顾伦尼，最终让他过上好日子的。

    “好吧，坎迪，欢迎你的加入。”乔智默笑着伸出手，与老坎迪用力握了握。

    “我也要加入。”

    一个声音从浴室门口处倏然响起，将刚刚达成合作协定尚沉浸在喜悦之中的三个人吓了一跳。

    “谁谁在那”乔智默松开老坎迪的手，用身子挡在伦尼面前，眼睛死死盯着黑洞洞的门口。

    那人哼笑一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克鲁克” 乔智默脱口而出。

    “哦你认识我” 克鲁克露出一抹惊讶的神情，随后又自嘲道“也是，整个农场里唯一的一个黑鬼嘛，谁能不知道。”

    乔智默没有反驳，确实书里提到过这个人是农场里唯一雇用的黑人，而且因为肤色问题倍受其他工人排挤，只能睡在臭气熏天的马厩里。

    克鲁克挨个打量了他们一下，随后大大咧咧地扯过一个铁皮桶倒扣在地上坐了下去。

    “呦，兄弟，你们刚才讨论的那个事，我也要参与进来。”

    乔智默眯起眼睛紧盯着克鲁克。

    其实他是不反对克鲁克参与的，毕竟在原著里也是有克鲁克这么一位合作者。可是乔智默又不想仓促答应，毕竟这个小世界早已在一定程度上脱离原作，变得极其扭曲。他不能确定此时面前的克鲁克还是不是书里那个面冷心热的家伙。

    见没人说话，克鲁克兀自拍了拍手，吹了声口哨。

    “怎么，不想让黑鬼加入我就知道，你们这帮白皮的家伙骨子里都是一副德行。不过我劝你们爽快答应，不然我要是把你们的秘密给捅出去了，说你们准备就干三个月然后跑路的话，看看老科里还会不会给你们工钱。” 克鲁克故意低着嗓子威胁道。

    “让你参与也可以，那你能出多少” 乔智默拿了条干毛巾，开始给伦尼擦头发。

    “出多少呦，兄弟，我可是一个子儿都没有。” 克鲁克把自己的空裤兜翻出来，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这年头，你见过哪个在乡下的黑人手里有钱的”

    这时候，老坎迪扯了扯乔智默的袖子，压着声音说“乔治，要不咱们加上他吧，克鲁克人很好，以前他经常帮我找来兽用药给我的狗治病。他是信得过的好人。”

    乔智默见老坎迪一脸真诚地替克鲁克说话，心里也多少放下了些不安。

    “既然坎迪老兄都帮你说话了，我和伦尼也没别的什么意见，但是这件事绝对不能再让第五个人知道了，你明白吗”乔智默问道。

    “呦，你放心吧兄弟。” 克鲁克做了一个把嘴系上拉链的动作，“哦对了，再多说一句，既然我没能出钱，回头有了咱们自己的农场，你们也不用给我钱，我会努力干活儿，绝对不会偷懒的，只要你们给我口饭吃，另外让我有张周围没有马屎马尿的床睡就行了。”

    乔智默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毛巾，走上前主动伸出手和克鲁克握了握。“放心吧老兄，回头咱们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一间卧室的。”

    “不，我才不要自己的卧室我要跟乔治一起睡”

    一直没搭腔的伦尼突然跺着脚大叫，那憨傻可爱的模样，惹得大家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就连坎迪那条死里逃生的老狗也跟着摇了摇尾巴。

    笑声充斥在泛着霉味儿的浴房里，然后顺着敞开的门融进黑夜，再乘着清冷甘洌的夜风飞上云端，带着希望该有的样子汇入星河，最后又随着流星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