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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当乔智默再次坐回那张雕花繁复的扶手椅上时,已经失去了刚刚的丛容不迫。

    他颤抖着伸出双手,捧住茶杯,虽然已经在尽量克制,却依旧把褐色的咖啡撒在了精美的钩花桌布上。他放下杯子,用袖子胡乱擦拭,结果桌布没变干净,他自己的衣服也脏了。

    “乔先生,别忙活了。”

    老者优雅地执起自己面前的杯子,手腕翻转,将深红色酒液全部倒在桌布上,使那些棉线勾出的花朵如绽放一般鲜艳。

    “我们和你们最大的区别,就是懂得如何欣赏瑕疵。神爱世人,爱的就是这种瑕疵之美。”

    说完,老者低头再次亲吻了自己的戒指,而后用手轻点污渍,那瑕疵就变成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你喜欢玫瑰花吗乔先生” 老者问。

    “我怎么才能救伦尼” 乔智默声音发颤问道。

    “你们人类眼里玫瑰花代表什么至死不渝的爱吗” 老者盯着玫瑰,根本不理乔智默的问题,自顾自地问着问题。

    “我问你,我怎么才能救阮伦尼” 乔智默提高了音量,双眼赤红地扒着桌子边,将本来就脏了的桌布揉得更加凌乱。

    老者撩起眼皮看着乔智默,伸手将那支玫瑰拿起来,放在嘴边轻嗅。转眼间,娇艳欲滴的玫瑰迅速萎靡,花瓣脱水卷曲,变成了一朵干巴巴的枯花。几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蚂蚁从花心里爬出来,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中乱窜。

    “乔先生,你说这样的玫瑰还有人喜欢吗”

    乔智默这次不说话了。

    他盯着老者手里残败的花,一颗心慢慢下沉。一种不详的预感像蛇,藏在裤管儿里顺着脚踝往上爬,冰凉的触感使他浑身战栗。

    “我可以帮你回到书中的世界,就此停止伦尼的无限循环,给你们一个幸福的机会。” 老者说着,伸出食指从枯萎的玫瑰花瓣儿上引下一只蚂蚁,让它在指尖上肆意游窜。

    乔智默盯着对方手中的蚂蚁,等着他后边的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别说自己和阮伦尼只不过是认神揉捏的“样本”罢了。他自然不会傻到以为一切通融都是白给的。

    “阮伦尼在进入无限循环的那一刻,他在这个世界的肉体就已经毁灭了,因此他无法再回到现实世界。也就是说如果你想和他在一起的话,也永远都回不来了。”老者盯着蚂蚁道。

    “可以。“ 乔智默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他早就猜到了这个条件,也早在心里下定决心。

    乔智默的世界曾经是一片灰白的冻土,是阮伦尼的出现打破了冰封,在他心中破出嫩芽。虽然在现实世界里,他的生活优越,还是位体面的医生,但是于他,这里的一切都远不及阮伦尼一人。

    “乔先生,我为你的果决而感到高兴。”老者眯起眼睛加深了挂在嘴角的微笑,“不过在送你回到书里世界英雄救英雄之前,我们还要从你和阮伦尼身上各拿掉一样不起眼的小东西,希望你不要介意。”

    “什么东西” 乔智默警觉地问。

    “我要拿走阮伦尼对你的全部记忆,” 老者空了一下,狐狸眼中闪着精光,“还有你的一部分良知。”

    乔智默听完紧紧皱起眉头。

    阮伦尼没了关于自己的记忆,虽令人难过,但如果能就此让他忘记在无限循环中那些可怕的经历,也不算是一件完完全全的坏事。

    可一部分良知

    老者斜着眼睛一边盯着乔智默,一边把玩着指尖的蚂蚁,“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条件不是么,乔先生,总比缺胳膊少腿要好得多。”

    对于此说,乔智默不敢苟同。

    良知是一个人天然的善恶观,是行为的底线。若是没了良知,人就会像是匹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甚至连屠戮家人、爱人都会变成一种乐事。

    这种良知的缺失,远比被人剁去手足可怕的多。毕竟后者是伤害自己,而前者则是要把自己最珍视的人至于险地。虽然对方说只是拿走一部分,但良知这种东西如何量化拿走的又是哪一部分乔智默完全不得而知,如此看来,这简直就是一个埋在身体中的定时炸弹。

    然而可悲的是,此时此刻自己真的有谈条件的资格吗

    显然没有。

    算了,大不了到时候等救完伦尼,他就离开,躲到深山老林里了此残生吧。

    “乔先生,如此消极的游戏态度可不好啊。” 老者看破了他的心思,摇了摇头,“你有一年的时间,让阮伦尼爱上你,并心甘情愿的把身心都交给你。如果你能达成这个任务,我们就不再打扰你们,也会把属于你们的东西如数归还。”

    “若是不能完成呢” 乔智默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若是不能完成,你和阮伦尼就会被彻底抹杀。” 老者说着,两根手指微微施力,将上一秒还在指尖欢腾爬窜的蚂蚁无情碾碎。

    乔智默僵坐在那里,怔怔地盯着老者指尖那一抹朱砂,从脚底泛起一股冷意顺着脊骨上行,继而传遍全身。

    “乔先生,我希望你能明白,你是可以选择直接离开的。阮伦尼和你非亲非故,你又何必为了他牺牲这么多呢。” 老者说完伸出两瓣儿长舌,将指尖猩红的朱砂舔舐干净,神情尽显满足。

    “我是不会走的。” 乔智默坐直了身子,脸上不安的表情渐渐退去,“我接受你的条件。”

    “哦不用再考虑一下了吗” 老者笑容更盛,一双眼睛眯成了条缝儿。

    “不用。” 乔智默斩钉截铁地说,“希望你也信守诺言。”

    “当然,神从不欺瞒世人。” 老者笑得咧开大嘴,露出两颗尖锐的犬牙。

    他向乔智默伸出如老树皮般的手,沉声道“来吧孩子,亲吻我的戒指,让大爱世人的无上之神赐予你力量。”

    乔智默垂着眼看着那闪闪发光的金戒指,沉吟片刻,慢慢低头吻了上去。

    戒面冰凉,如触霜雪。

    下一秒,乔智默感到身体倏然变得无比沉重,像是有人抓着他的脚踝使劲拖,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向下坠落。

    四周的景物开始变得扭曲,然后渐渐化成了一个个色块,再相互融合,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色彩斑澜的漩涡。

    漩涡边沿,老者负手而立,面带浅笑,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须臾,它伸出猩红的细长舌头,沿着唇线舔了一圈儿,目露馋光,自言自语道“果然抱着爱与牺牲精神的灵魂最为香甜了。”

    乔智默感觉自己在光影交错的隧道中不断坠落。不知过了过久,他只觉得眼前骤然出现一片白光,紧接着尖锐的剧痛陡然从眉间钉入,穿过大脑,最后从后枕部破骨而出。

    整个过程快且突然,还未等乔智默反应过来,就被如巨浪般的疼痛淹没,继而彻底失去意识。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脸朝下,趴在一堆泛着泥土腥味的棕黄色东西上。

    乔智默愣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又快速睁开,努力睁到最大,这才看清了那堆离他鼻尖儿不过咫尺,生着可爱霉斑的枯黄叶子。

    他心头一热,强忍着头部剧痛用手撑起身体,跪坐在枯叶上,慢慢抬起头。

    面前熟悉的湖光树影猛然撞入视野,让乔智默一时间忘了呼吸,紧接着泪水伴着惆怅一同涌了出来。

    他伸出手,颤抖着从地上捡起一片长着霉斑的枯叶捧在手心里,然后凑到鼻子前,虔诚地嗅着那股曾令他无比嫌弃的土腥味。

    如今这味道真是可爱至极,它是土壤的味道、是加利福尼亚秋天的味道、是萨利纳斯河水的味道、是经济大萧条时期贫苦的味道,也是让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傻家伙的味道。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再次回到原点,乔智默觉得心中百感交集、恍如隔世。

    就是在这里,在他脚下这片散落着悬铃木枯叶的土地上,他曾与伦尼于夕阳下初次相遇;也正是在这里,在这片血污永远都没有机会被冬雪覆盖的土地上,他亲手将伦尼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一想到那个失去伦尼的血色残阳,乔智默的心又开始痛了。

    他用捧着枯叶的手掌按住心口,身体窝缩成一团,脑门儿顶地,看上去就像是一名虔心忏悔的信徒。

    “伦尼,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苦了。”乔智默喃喃地说,“我要带你走,带你离开这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走的越远越好。我会想办法赚很多钱,然后给咱们买一个农场,再养好多好多你喜欢的小兔子”

    “乔治” 一个清亮而熟悉的声音骤然从乔智默身后响起,生生打断了他自言自语的誓言。

    可是乔智默对此般打扰却一点儿也不介意。

    天知道他的心已经激动得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他尽量镇定地直起身子,偷偷拽了拽衬衫的衣角,还不忘装作不经意地捋了捋额前乱发。

    身后传来的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好像是伦尼在向着自己慢慢靠近。这个认知使乔智默的心跳得越发欢腾起来。他赶紧深吸了两口气,强压着直接冲过去将伦尼紧紧抱在怀里的冲动,慢慢转过身去。

    眼前金色的阳光透过悬铃木纵横交错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域。几步之遥外,伦尼正站在一束光中,睁着那双漂亮的栗色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伦” 乔智默张开嘴,却发现嗓子紧得几乎不能发声。

    他赶紧用手按着喉咙,抿着嘴,尽量压低声音清了清嗓子。

    就在乔智默调整好状态,准备再次开口时,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代替他喊出了那个名字。

    “伦尼,你跑得太快了,我差点儿追不上你。” 说话的人尚在林子里,乔智默看不清他的脸,却感到不寒而栗。

    “乔治,对不起嘛,我不是故意跑那么快的。我是听到了水潭边有动静,以为是小兔子,所以才跑过来看看的,万一要真是兔子呢。”伦尼解释道。

    “哦那是兔子吗” 那人问。

    “不,不是,不是兔子,是一个长着黑头发的家伙。 ” 伦尼回到,如琥珀般剔透的浅棕色眸子里,映着乔智默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