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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七十四章
    对闵危而言, 失去味觉已经成为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除了他自己,没人知晓。

    那是在杀了那个肮脏丑陋的富户少爷,逃离严州清水镇后, 他一路北上, 前往梁京。路途中, 衣衫褴褛的他, 总是饥肠辘辘,除去装作乞丐沿街乞讨, 他还时常去山野间寻些能果腹的食物。

    可那年的雪实在是太大了,仅十岁的他,在与一伙人争斗后, 还是被夺走了被施舍的一个冷硬馒头。

    浑身是伤的他仰躺在蔓野雪地里, 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上方零星掉落的雪花。张口, 待一片皎洁的雪花落入,才合上唇, 吃起冰凉的雪水来。

    太饿了,那次的饥饿是前所未有的。以至于他的神思恍惚, 仿若看见了自己的娘亲。

    可下一刻, 他的娘亲就狠狠攥住了他的头发, 将他从雪地里拖起来,尖锐的指甲掐进他的皮肉, 面目狰狞地尖叫“给我起来, 去给我报仇。哪怕是爬, 你也得给我爬去梁京”

    他的头皮剧痛,脸上又接连挨了许多的巴掌,痛苦呜咽道“娘, 我知道,我知道。”声音中带着哭腔。

    他努力地睁开肿胀的双眼,却见到一方幽暗温暖的室内,不是雪地。

    呼吸间,是浓烈熏人的药香。

    在他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时,门被推开,走进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着灰蓝色的长袍。

    老人将几张饼递了过来,和蔼地笑道“我方才给你诊断脉象,虽气血有亏,但脉象强劲。好好修养,不日便能好全。”

    “谢谢。”他诚挚地道谢,甚至要下跪感激这个将他从雪地里救回的老人。

    “不必如此客气,待你身体好些,我倒是有件事要你帮我。”

    闵危忙不迭地应下,他知晓的,“滴水之恩,该涌泉相报。”他曾从贤书上学习过的。

    可后来,等待他的,却是近乎噩梦般的两年。

    自喝下老人给的一碗药汤后,他再也不能行动自如,哪怕是指节的活动,都会让他感觉疼痛难忍,更何况是行走。

    “这碗药是什么”他的额上滚落下汗珠,艰难地开口。

    是什么

    在桀桀的笑声后,他沦为了传闻中的药人,全因他特殊的体质。

    一碗碗苦涩恶臭的药被灌入肚中,全身上下浸泡在如墨的药浴里。他忍受着一次比一次更强烈的痛苦,反复来回,如砧板上的鱼,生死不能。

    几时慈目的老人眼中,已然泛起令人恐惧的渴望。

    渐渐地,在窄小的暗房中,被不断灌药的他,失去了味觉,再也不能尝到任何滋味,就能作呕的药汤也若无其事地咽下,即便喉咙肿痛。

    那时,来给他灌药的是一个相貌精致的女孩。

    他两眼无神地望着被封闭的木窗,抬起下颚,乖巧无声地喝下药汤。

    醒时,是药物带至的痛苦;昏时,是生母凶狞的面目。

    闵危曾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药庐。他紧闭着嘴,也决计不提自己身上有三生蛊,心中隐约有了些猜测,也怕会遭至更严重的事。索性蛊毒发作,也能掩盖住。

    如今回想,他还是记得异常清楚。

    一把小刀割开了他的手腕,鲜红的血蜿蜒着,流淌进瓷碗中。道貌岸然的人,将血喂食给了中毒的兔子,然后紧紧盯着它。

    闵危看着那只可怜兔子,在见到它恢复生机,活蹦乱跳时,无神的双眸终于有了点光。

    血一次次地流淌出,开始进入中毒人的身体中。

    他得以从那个暗房中出来,却仍然动弹不得,偶尔得到允许,才能晒会早春的阳光,然后闲观那人拿着他的血,救活了不远千里赶来的伤者。

    那天是立春,正是草长莺飞、沿河踏青的好日子。

    有人上门求药,一待便是月余。

    一处静谧,如世外桃源之地,却燃起了熊烈大火,将几具上好肥料,烧成灰炭泥烬,滋养新生的嫩草。

    浓烟滚滚,一个瘦小的人,从即将坍塌的药庐中爬出,姿势奇怪难看。他竭力站起来。

    暖春的风中,夹杂着草药混乱的香气,和一声声嘶戾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择手段,自相残杀,无论是何种方面。善意,自此以后,他不再相信。

    闵危的目光落在渐好的左侧手腕上,刀刃划过,虽有些深,但好在他的伤一向好得快。船上时,林良善也因和他争吵,而没有注意到。

    在昏黄的烛火下,想起江咏思竟是能狠心,给林良善下消愁散,闵危不觉笑了下,眼尾微挑,很细微的神情。

    若是前世江咏思能拿出这份魄力来,而不是优柔寡断,与徐幼娇及其他女人纠缠不清,何至于如今的局面。皆是他咎由自取。

    神医张松鹤,他这次倒是真的感激他了。唇角的笑意深深,眸中却是寒凉。

    回到内室时,已是深夜。彼时林良善裹紧厚被子,面朝里侧,徒留一个后脑袋给他,一句话也没有。

    闵危也只无声地笑笑,揭开素净的灯纱罩,把烛火挑灭。待摇曳的火光灭尽,他才把薄纱罩盖回原处,脱去外衫,走至塌边,褪下鞋,掀开另一床被子躺下。

    她的性子,他太清楚不过,也不求她能立即敞开心扉,徐徐图之才为正道,逼急了反而适得其反。那些碎掉的瓷器摆件,值算什么,任她摔罢了,总归要发泄出来,闷在心中反而对身子不好。

    闵危知晓她装模作样地咳嗽心痛,是不想让他碰她。他可以退步,但也有底线。两人不能分床而睡,更何况是分房。

    有些事情,总会被时间磨成习惯。世间夫妻,多是如此。对此,闵危的耐心很好。

    寂静的室内,冷月透过窗纸照进来,留下一片朦胧的银辉。他侧首看着蜷缩入睡的人儿,半晌,道“还没睡吧我们说会话。”

    这般语气,好似真的平常夫妻,在灯灭后的温意交谈。

    没有回应。

    闵危想从背后轻抱住她单薄的身躯,但到底没有伸手,而是轻声唤道“善善。”

    话音刚落,懒得搭理他的人儿终于直起身。

    这些时日,闵危也真如他嘴上说的,不会在行为上强迫与她,反而在言语上得寸进尺。林良善忍无可忍,盯着舒适仰躺的他,气道“别这样叫我。”

    闵危将她身上滑落的绣被拉上些,语气关切“躺下吧,小心着凉了。”

    林良善也只管紧紧抱住自己的被子,瞪着他,正要骂上两句。

    “那我要如何叫你”于朦胧的黑暗中,闵危的声音带着几丝笑,“娘子如何不若夫人也好,你觉得呢”

    “闵危”林良善听得这些称呼,身子不由抖了抖,拳头更是握紧。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叫你善善。”

    闵危好整以暇地躺着,笑着接过她的拳头,左手掌心牢牢裹着那点微末气力,右手臂却是揽住她扑过来的身躯。

    在她开口前,闵危低声道“这次可是你先扑过来的,不是我。”

    温热潮湿的气息落在她的耳际,徒添些许痒意,让她僵住了身体。

    在林良善反应过来时,闵危已经率先放开她,并将她按回里侧,正要掖被角,她又挣扎起来,大声道“滚开”

    这样的话,也只有她敢对他说,且说了无数遍。

    他凝着她,俯首,贴着她的面,正经道“我不是圣人。在榻上时,你最好安静些,别乱动。”

    话中有提醒的意味,林良善真的怕了他,便也不动,任他给她掖被角。

    在这样陌生的异乡中,她唯一认识的人只有他一人。一面,她害怕他,另一面,却好似只有他可以依靠。

    见着她这发怂的模样,闵危觉得好笑,也真的笑出声来。

    “你放心,在你同意之前,我不会碰你。”随后她显而易见地松懈了紧张的神色。

    闵危复躺回原处,收敛了笑意,这才道“你若是想念林原,可写信与他。”

    这话,此前说过,但当时林良善身子不适,修养了几日。此时闵危的话正中她的想法。

    “我带你临走时,留有书信给林原,他知晓你在我这处。你就当报平安,告诉他好了。”

    林良善还是默不作声,但闵危知晓她听进去了。

    “闵危,你放我回梁京罢。”

    长久的沉默后,她终于开口。

    但得到的回应却是“如今外面世道正乱,我如何放心让你回去你不必担心,我既护你安全,自然不会让林府遭受围难。”

    林良善不想再说了,不由阖上双眸。

    她正胡乱思索时,又听到旁侧的温柔声音“早些睡,养好精神。明日临城有花会,我带你去看看。”

    快要临近十二月,尽管是在南边临城,却仍有些冷。

    屋内生了炭火,暖融融的,就连林良善身上盖着的绣被也是新棉制成的双层。她本睡不着,但半个时辰前喝得药汤作效,她泛起困来。

    耳畔传来沉稳和缓的呼吸声。她眸中隐有水意,偏头模糊可见闵危已然入睡,身上盖着一床薄被,乌黑长发规整地散落在枕上。

    林良善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身,被子裹紧了,整个人都要塞进去。

    不知过去多久,闵危睁开双眸,小心翼翼地转身,在一片昏暗中,静静地看着她沉睡的面容。

    先是抬手将她眼角残余的泪刮去,又将再次凌乱的被子整理掖好。

    闵危才继续把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入眠浅,且只需两个时辰,不似林良善身弱,需睡上许久,才有常人的精神气。但想着兴许只有这段时日,两人才能如此躺在一榻,即便是吵闹,也算是夫妻之间交谈感情。

    这些是闵危在那十五年的所见所闻。

    那些年,床榻上,他始终一个人,没人敢于逾越,睡于他身侧。

    她在适应这样的相处,他也在调整过去的既定。

    虽大雍多地战乱不止,但临城似乎被遗漏。百姓小声议论着糟糕的国事,却仍举办起热闹的花会。用临城府尹的话说,便是花会邀请花神娘娘来人间,还可为大雍祈福。

    因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下面的官员纷纷应是,四处筹备开了。

    临城百姓自然也沉浸在欢闹的节日中。毕竟临城前面还有岭南四洲挡着,再如何,仗也打不到这处。

    林良善起时,外侧的榻早凉透了,也不知闵危什么时候起的,去做了什么合着她也不想知晓。

    想着闵危昨夜说的话,在婢女侍候好梳洗后,她也不急着用早膳,去了宅院的书房。短短的道路上,已然见到了四个身着黑甲的守卫,个个面相肃穆,手持武器,站立挺拔。

    在看见她的一瞬,皆低下头,就如见到闵危般。

    林良善的脸上浮现难言的神色,只好加快脚步。待进了书房,才背靠着合上的门,松了一口气。

    桌案上摆放的,多为从各处传来的急件公文,又或有兵书律法。

    林良善只匆匆看了眼,就见那些公文外封的州县,潜州、庸行关、金州溧阳城、庸行关、北疆梁京。还有一封加急信件,字形不属大雍,但林良善杂书多看,识得那些字,是齐国的官字。

    她心下惊愕,闵危现今是与齐国的人接触了吗

    但她在一派深呼吸后,拿起的是梁京而来的急件。她的手有些抖,明知道不是自己该看的,但她想知道如今的梁京城究竟如何了。

    信封已被撕开,显然闵危已经看过。她拿出来看看,也不会被发现。

    更何况他之前说过“这世,我不会再欺瞒你任何事。”

    林良善看了眼紧闭的门,然后又看窗外无人,终于还是看了里面的内容。

    闵危从外回来的时候,先是去了趟书房,被守卫告知“林小姐一炷香前刚离开。”

    他的脚步一顿,皱了皱眉,抬脚转向后院。

    说起这栋宅院,闵危前世就在此处住有半个月余。那时魏国疆域多半稳定下来,只余未收复的失地。

    以临城为主的沿海州县,联合层层上报,海盗猖獗,恳请朝廷派遣将士前来征讨。

    闵危当时正御驾亲征金州,在听取了太尉和剩的提议后,决议战后,一并解决临城之难。可惜的是,他一时不察,被倒齿剑贯入心脏,正逢旧朝余孽作祟,原定的计划有所更改。

    在临城的半月,他与近臣商议,一面指挥解决海盗,另一面却远控千里之外的梁京。待将盗匪解决,才从海上赶回梁京,处置前朝余孽及某些不安分的朝臣。

    闵危进屋时,林良善还未用早膳,坐在桌边。也不知是不是心虚,她低着头,道“你用过早膳了吗”

    “还未。”

    闵危掀袍坐下,与她用起膳食来。皆是她喜欢的,存在真宁的记忆中。

    待用完膳,闵危才道“与林原的书信,写好了吗”

    林良善想起在公文中看到的关于江家的事,莫名一慌,点头,道“是。”

    额上被一节指骨轻敲了下,她抬起头,正对上他笑意盎然的眼,不觉有些错愕。

    “是作甚亏心事了”他问。

    林良善自然不能说偷看了那封急件。她微佯怒道“我没有”

    “好。”闵危也只笑笑,而后看着她的眸,道“我说过,我不会欺骗你,也不会隐瞒你任何事。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就是。”

    这话无疑是表明了他知晓了她的举动,但没有更多的话。

    在林良善实在受不了他的视线时,闵危凤眸微弯,笑说“昨夜说过要带你看花会的,去看看罢”

    好似在征求同意。

    有着先头的事,林良善稀里糊涂地答应的。

    整个花会中,尽管她还如先前那样不如何说话,但闵危的兴致好似很高,护着她,走过有趣的摊子时,会问她想不想要。

    因此,当两人回来时,闵危的手上拿了许多的事物,有吃有玩的,多是梁京没有的东西。

    闵危走后,林良善独自坐在窗边,发了许久的呆。

    这夜,两人无话而眠。直到林良善入睡,闵危不由叹息一声。

    翌日天光未完全亮,院子七分凉意。近侍秦易低头,将急件递予闵危。

    “二公子,这是从梁京最新来的信件。”

    闵危闻言,只道“你念,我听。”

    这是十足的信任,秦易不明白这份信任源于什么。但自他被这位二公子挑中,做了近侍,他隐约感觉自己的将来命途会不可限量。

    早在两年前,他就暗下决心,要为了二公子唯命是从,赴汤蹈火。

    闵危有晨起习武的习惯,他细致地擦拭着手中的格弓弓身,神情没有因急件中的内容而有一丝波动。

    “怎么,你有话要说”

    在被凌厉审视的眼神看着时,秦易终于忍不住道“为何二公子会暗中帮助江氏”

    紧握弓箭的手一顿,闵危闭上左眼,将弓弦拉满,瞄准远处的红靶心,唇角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悠悠道“他该庆幸,遇到的是如今的我。”

    若按江咏思先前做下的那些事,闵危决计不会让他活到此时,即便这人在前世为魏国政权的巩固出力。

    更何况让一个一直觊觎自己妻子的男人活着,实在是他这个身为夫君的耻辱。

    可他不再是十七的年岁,早就不再莽撞易怒,会为了一时冲动而做下不可挽救的事情。若不然,早在两年前,江咏思就会身首异处,现在的坟头草都应几尺高。

    相反的,江咏思得活着,而且是,必须好好地活着,就如前世般。他早说过,会把这一切都扳回正轨,不同的是,这次,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一个。

    闵危的右眼微眯,指间松动,箭矢脱离,在冰冷的空气中乍起破裂声,而后牢牢扎进了那抹红,穿透靶心。

    他无声地笑笑。

    毕竟活人可争不过死人。倒是江宏深有些可惜了。

    “我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秦易不明所以,却不由感到一阵胆寒,低头道“已经有眉目,那人应该是在城中的山塘街。”

    闵危抬眼看了下蒙蒙亮的天色,摘下黑漆护腕,道“走吧,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