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四年八月中旬, 江南之地炎阳高照,酷热难当。
浙州与遂州分界处的溯水河畔已集聚百万兵数,是要一举破了浙州防线。
江南提督周韬应对困难, 又不断派人往梁京去急信,要求调动援军, 说是要撑不住了。
段治已在龙椅上坐了四年多, 却每日心惊胆战, 没有舒心日子。且随着叛臣闵危攻占下愈多的州县城池, 他更是惶恐不安, 夜半难眠。
若浙州破了, 叛军很快就会攻入梁京。那时, 怕是他的项上人头都要不保。段治是急急地传召莫岑进宫,与近臣商议应对之策, 要赶紧将叛军逼退才好啊。
尽管如此,叛臣闵危却是无畏,总能识破那些计谋。
终在十一月二十八日这天, 浙州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攻克。周韬也被叛军俘获,斩首于阵前, 更是令那些守卫官兵惊惧,再见大势已去,其中副将首先放下了手中的剑。接连地,兵卒也纷纷丢下武器, 不再反抗。
战事方结。闵危翻身下马,将染血的长枪扔与亲兵,抹了一把面上的血,就召集了众将领,对接下来的事务进行一一交代。
“如今只剩最后一战, 还望各位竭力而为。只待城破,夺下梁京,我定然不会忘记诸位功劳。”他看着底下的众人,笑道。
将领们皆拱手道“末将定不辱命”
“如此甚好。”
十二月初时,梁京城内的百姓也得知了在京郊外驻守的百万叛军,是乱了套,欲逃出城门求生。却是梁京城周围的十六道城门皆封闭起来,不允任何人进出。
大雍将要灭亡的消息,是疯了般地在城内传开。城内百姓慌成一片,大多数人家闭户不出。
而朝中当官的也是担惊受怕得很,可大雍一日不倒,早朝便还是要去。皇帝是每日发着火气,甚至从台阶上下来,踹了前头的好几个大臣发泄怒气。
众臣敢怒不敢言,就连莫岑都想不到办法,他们能如何。
一旁的莫岑也是尴尬异常,同时也对自己几十年的学识有所怀疑。不过很快,他就得知了叛臣闵危的身边有和剩出谋划策,也只能心道这怕是天命。
若非自己的孙女执意让他下山,说要帮助江家,又拿了自己的性命作威胁,他本该不入朝堂,何苦是现今的自讨没趣。
江咏思未料到莫千映会在三个月前来到府上,是哭红了一双眼,问他有没有事。
四年多前,江咏思被剥官职,虽后面又重赋了一个五品的官,又逐渐升任上去,但皇帝不再待见他。
在江宏深逝世后,江氏是渐渐没落下来。因粮草督运失职一事,江氏更是人心分散,已有部分旁系分离本家,怕会招致祸患。
莫千映的出现,为此带来了一线生机。
江咏思借着她,得以与莫岑见面,又拿出曾经他与祖父的师兄弟之情言说,想让其下山帮辅皇帝。
不过两日,莫岑就应下了此事。
江咏思也知其中有莫千映的牵引,只能道一声“多谢。”
此番举动的意义何在,不仅在于尽力保住大雍,其是江氏兴起的原本,而另一层意思,则是那叛军领者是闵危。
只是他的打算彻底落空。
三日后,各城门守将得了圣令,率众军誓死护好城门,万不能放一个叛军进城。
外边轰鸣的擂鼓声和喝声,夹杂在一起,又有箭矢飞石不断,砸落射穿了那些木窗屋顶,引得近城处的百姓四散往更远处逃窜。
箭矢上引着火,成片的屋檐蔓延起橘红的火光来。一时之间,烧杀抢掠,在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上演。各个自顾不暇,只求保住性命。
大多数官员都窝在自个府上瑟瑟发抖,或是与家人商议对策,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似乎已成定局。
林原自也是在府上待着,但他无紧张之感。张管家、陈娘等人听着那些动静,是吓得魂都要没了。
府上有些人要离开避难,但他道“谁也不能出府。”便叫人把大门封死了。
林原未料到闵危率军攻城的速度如此之快,却想着大概很快能见着林良善,是安心不少,又好一番安慰府中之人。自然不会把详情告知他们。
辰时三刻,已过一夜,城门终被重木撞开。十六道城门,失守十三,城门下的尸体堆聚成海,冷风吹地血腥气四溢。
叛军进城,铁蹄下尘土弥漫,声响如雷,旌旗蔽日。
梁京大乱。
延平四年十二月初八,戌时方过,叛军攻入宫城门,禁卫军统领蒋辉放弃抵抗,率先招降。
皇帝被斩阶下,至此存在四百多年的大雍王朝彻底覆灭。
林良善已近四个月未见到闵危,自上次到了遂州,也只能听得每日传回的讯闻,直到梁京城破。
“善善,想必你早想回林府,我今事忙,只好让人先送你回去。待过几日,我会去找你,勿念。”
她看着最后两字,不免心道闵危自作多情。第二日一早便被重兵亲卫护送,终是重返梁京。
一路颠簸后,到了城门。那处早已换人,在看见马车外护卫的重兵,是立即放行。
四年未见,林良善甫一见着林原,便抱着他大哭起来。林原也是眼角湿润,只不断地安慰她,又拉着她看了好几转。裹着厚袄,脑袋钻在毛茸茸的领子中,面色红润,似乎丰腴了些,不似先前那样的瘦弱,该是过得不错。
“闵危可曾苛待你”他仍问道。
林良善擦泪的动作一顿,微抿着唇,摇摇头道“没有。”
“没有就好。”林原放下心来。这四年,他总担心着她。若是闵危等人被朝廷剿灭了,那她可怎么办
幸而如今这个担忧是没了,只是接下来这朝局怕会艰难很多。
林良善见哥哥皱着眉思虑,也不能说出埋在心中的那些事。
“这天冷,你该也累了,就先去歇息,等醒了再与我好好说这些年的事。”林原摸摸她的脑袋,又见着她身后不远处的两个婢女,虽看着不起眼,却有一种有别于其他婢女的感觉。
林良善扯了扯他的袖子,道“这是闵危的安排。”
林原愣了下,只点点头,便催着她去厢房了。原本她的闺房是被烧毁了,并未重建,怕引起他人注意。现今,怕是要找人赶紧办此事。
想及此处,林原又是怔住。若说曾经他还可以与闵危说上一二,甚至是违了两人之约,让林良善嫁与江咏思;可现今,闵危已入宫中,怕接下来便是登基称帝等事宜。他可还能说上什么
而方才林良善之状,闵危该很珍惜她,不若会让那些重兵在林府外守卫。虽林原觉这番有些小事大做,但足见闵危的重视。
可接下来又该如何毕竟林良善在四年前亡于火中。
林原这般想着,叹息一声,又不能真地跑去宫中问。只能等,等闵危处理完一切事务,得了传召,再借机询问。
他又吩咐张管家陈娘两人,让他们去对府中下人道“府中禁谈关于小姐的事。若是发现,施以六十杖刑。”
五十杖刑,足以要了人命。这番严戒,也是让他们不要多舌,总比惹出祸事来的好。
张管家陈娘还浸在小姐回府的事中,又是欢喜又是吃惊,再见着林原严肃着脸说这话,也不敢再问其中缘由,便去说与府中下人。
接连七日,闵危对旧朝官员进行了大范围的清算。这般事,前世已过一遍;第二次,只会更加游刃有余。
他早拟好了官员名册,并分列交予亲信将领。
“你们按着这份名册,该活着的,让他们明早进宫;该是死的,便不用再留。”
很快,那些被兵卒围住府宅的官员是等来了结果。不过是一些人得了传令,于翌日卯时三刻到宫中商议要事;而另一些人则是阖府被抄家,其中臣子还烈性地咒骂,是被一刀砍掉了脑袋。家眷亲属一一都未放过,杀戮惨叫声不断。
此前,还有逃跑在外,或以致仕,又或是下派等其他缘由离开梁京的官员,也未派人抓了回来,或是杀了,又或是关进大牢待审。
另外还有城中的富商银铺,因段治强旨被留,也早在城破时被下令控制住。纵是万贯家财,只待上方裁决。
林原也得了令,只是前来林府之人倒是恭敬地很。他有些难安地问道“敢问江府是何种状况”
“这我不知,尚且有事要忙,还望林侍郎见谅。”那人拱手抱拳,率人离开。
晚间,两人一同用膳时,林原是心事重重。
林良善见着,问道“哥哥,怎么了”
林原自不瞒着,道“明早我得进宫。”
她夹菜的动作顿了顿,“嗯”了一声。
“你到底对闵危是如何想的”林原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叹气道。
林良善捏紧了手中的筷,好一会儿,闷声道“你别问我这个,我自己也烦的很。”
林原也不再问了。
翌日天光微亮,城中仍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与冬日的寒风卷夹着,吹得人直泛冷意。
金銮殿中,底下跪倒了一片人,自然有官员发现了有好些位置空缺下来。譬如丞相徐敬、工部尚书严扬、太子少师宋里风、吏部右侍郎贺生安
有府邸相邻的官员,自然是听见了隔壁的动静,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现今更是忧惧,怕是命丧此地。
闵危垂眼望着熟悉的臣子,已复前世冷肃,道“今日你们能活着出现在这里,以后便放心地继续戴着头顶的乌纱帽,做着这官。至于那些空缺之职,我已拟好调任。”
一长串的官职调任名单被念下,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过低着面,不敢露出半分。
林原也跪着,扫到前头左侧有一个人,是江咏思。
正念到他的名,“刑部右侍郎林原晋刑部尚书。”
林原惊愕地抬头,见九阶上肃然而立的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般神情气势,早就不是当年之姿,震慑地他忙低下头去。
待官职之事宣读完毕,闵危更是一一点出下方官员,嘱说近来该做之事。从科举起办征才,到农事减免赋税,再到工事修建都进行了安排。
此举,更是让底下官员不安和吃惊,是没料到这镇北王的遗子不过在梁京一年多,后面便是出京在外征战,竟是认得所有官员,细至分管事务职责。
想的愈多,也不敢含糊地应下,怕是和那些被杀的官员一样。升官的更不必说。
待将一众事宣读完毕,已过午时,闵危才允下方饿地前胸贴后背的官员出宫,去交接职位做事。这梁京城,甚至是其余各州县,在此前段治的治理下,是出现了诸多问题,而现今需尽快恢复秩序运行。
林原也与众官员一道退出宫门,应对着一些官友的祝贺升职之言,却不想在半途中被总管太监袁才拦住。
袁才很是识时务,笑道“陛下今晚申时末将至林尚书府上,还望尚书大人早做好接待。”
林原愣了愣,然后也笑道“多谢公公告知。”
这话是当着另外两个官员的面说的,那两人更是愣在原地。待总管太监走了,是迫不及待地问道“究竟是何原因”
林原只能道“我也不知。”
红墙城阙,繁筑宫殿。
这回,林原一路走过去,看着面前景象,又不禁想起曾经的那些事来。
而今晚,他的疑问和猜测怕是要有定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有一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