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林良善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譬如闵危在考校闵瑜武艺时,下手是更狠了,好几回锋利的刀刃都擦着脖颈而过,看地她惶惶不安。
虽两人在教导闵瑜一事上有分歧,但她只能听他的。
其中奇怪的是闵危左手持剑。她曾问道“你之前都是用的右手,怎现今用左手了”
“近来无聊,就用左手习剑,顺道考考闵瑜。”闵危笑道。
林良善对他这番说辞有几分无语,倒也没多想。直到后面好几次无意瞧见闵危拿东西,或是批改奏折,又或是搂抱她,都是用的左手,不免上心三分。
她旁观了许久,终是再问“你的右手怎么了”是联想到了半年前的西北战事,他回京后的神色。
闵危沉默了许久,右手紧握,却是在再无从前的力道。平日与林良善用膳时的捏筷,都是那年回京前,他暗下练习许久。
两人时时相处,到底瞒不过去。
“善善,若是我的右手废了,你会嫌弃我吗”他盯着她,苦涩道。
她的面色极平静,仿佛早想到这个缘由。
他低着头,怕听到她的回应,却也想知道她的答案。
“不会。”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握那只右手,宽慰道“右手废了,还有左手。我看你平常用着无甚差别,此后别再放在心上。”
闵危听此,是松了一口气,伸出左手将她揽入怀中,笑了。
再譬如近一年两人行房时,闵危有时会力不从心。
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时,林良善又是想要安慰两句,但方才还兴致勃勃的人似是遭遇了巨大的难堪,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也不愿说话。
“闵危。”她掀不动那床被子,只得说“我冷了,你把被子都抢走,说不准我要着凉生病。”
话音刚落,那人又钻出来,丧气地几乎在内殿待不下去。
闵危不敢看她,声音低地看听不见“善善,我今晚去别的殿睡,”
他给她掖好被角,有些颤声“你睡觉时不要多动,不若被褥落了,也不知道。”
林良善看着他鬓边生出的白发,没阻拦他。
那夜,她知道他又回来了好几次,给她掖被子。待到卯时,他装作来换朝服,上早朝去了。
时隔半个月,林良善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那些助物。她不想,却扭不过他,最后也享了其中妙用。
闵危终日紧绷的神情松懈下来,笑着轻吻她湿濡的鬓发。
此后,若再遇先前不利状况,林良善也不再拒他用那些法子。只是有时,又见他面有难受,倒会主动些。
又譬如,到了这半年,林良善竟在闵危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询问他的身体怎么了
但他一字不肯说,犟地跟什么似地。
趁着他在御书房与重臣商议西北商路之事时,她还专到了太医院,问太医“陛下的身体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吗”
那些太医面面相觑,最后推出一人,犹豫地道出其中原委。
原还是与行房一事相关。
到了夜间,林良善望着闵危,轻声道“你不必为这种事烦恼,我们的年岁已不再年轻,更遑论我还要大上你两岁,也不需那般频繁。”
他背对着她,微微躬身。
“闵危,你明白了吗”她戳了戳他的背。
他低低地应道“嗯。”
在林良善快要入睡时,又听到他道“善善,我只是怕我真地不如从前,你会嫌弃我。”
这样的话,他说了近乎无数遍。
她在朦胧睡意中回道“不会,时候不早了,你赶紧睡,明日还有朝议。”
“好。”
自西北回来后,闵危身体的衰败迹象愈加明显。
有时他望着镜中的面容,会为眼尾的皱起生怒。眼脸处的箭伤还是留下了疤,难以消除。鬓边也显露出白发,且在不断地蔓延生长。
起初,他会想不过是年岁大了,都要近四十的人,生些白发也是自然的事。
这般想,及至后来与林良善行房,却是真地难以接受这般残酷的现实。
与此同时,心口的疼痛发作地愈加剧烈,浑身骨髓也有痛意传来。
如今,他的这副身体比常人更弱。他召了太医来诊,开始喝药,那些太医都不确认是否有用的药。
漆黑如墨的药汤,让闵危再次想到了那个药庐。他被灌下的一碗碗恶臭剧苦的药汤。
他厌恶药味,却不得不忍受着喝下它们。
又担忧林良善察觉出,是对太医嘱咐了一番话,自此阻她知道详情。
他的余生,究竟还有多久
在看到林良善仍保有二十多年岁时的容貌,闵危心中涩地难以抑制。
终究在建兴十七年的秋,他咳出了血。
建兴十八年春,魏帝要在国境内微服私访,下旨将朝中事务暂交太子,并让端王、丞相、太尉等人辅佐。
近些年来政事军务无大事发生,海贸与西域商事进行顺利,临界的楚国、齐国及南疆等地也不敢叨扰,也算相安无事。
因而朝臣并无多异议,只是对年仅十四的太子掌政有些忧心。
却见一身衮龙袍的太子于金銮殿上,不卑不亢地接过圣旨“儿臣接旨。”
言行举止,倒有几分像魏帝。
散朝后,太子闵瑜问道“父皇与母后此去,需多久回来”
“不知。”魏帝敛眸道,而后看着自己唯一的儿,沉声道“朕已教导你许多,若之后政务还有不明之处,还要多问问太傅。”
“儿臣明白,父皇放心。”太子闵瑜望着父皇些许苍白的面容,应道。
魏帝笑了笑。
又是春三月,魏帝与皇后微服私访各地,暗中有便装的黑甲卫保护。
林良善不解闵危怎么忽然要微服私访,且带着她。
“善善,我此前答应过你,会带你游遍这山河。只是初建朝事务繁重,等到此时,已是委屈了你。”闵危看着她红润的面颊,握紧她的手,有几分悔意。
林良善这才想起他从前是说过这样的话。
该是在何处是在金州说的吗
不过那时两人水火不容,她想要逃离他的身边,是一点儿都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卑鄙之人说出的话,全作谎言。
更何况这近二十年都在深宫中,她似乎也习惯了那般宏大又逼仄的殿宇。
再见市井繁华,竟是陌生。
她瞪他一眼,又忍不住刺声“你曾向我许诺过这事吗”
闵危心口泛着痛意,唇角牵起,道“有。”
有或是没有,有何区别
她再问“留闵瑜在朝中,他能应付得了吗”
闵危笑道“他已有能力应对,不会有事。”
于朝事上,林良善虽不懂,但知闵危绝不会拿这种事玩笑,也就放心下来。
这年,从春夏至秋冬。
两人自梁京起,先是途径浙州、遂州、禹洲等地,看尽了江南之美,又下至蜀地观群山翠水。此间过程,有几分慢。
全因闵危提议“善善,你喜好丹青,不若将这些山水绘下,此后也算留作念想。”
林良善想了想,有几分心动,再见翠带绕山峦,也就应下了。
因而离开蜀地时,已是深秋,却有了十几轴的画卷。
林良善曾问闵危“是否要去金州”
他道“不用。”
她有几分踌躇“不用去祭拜你的母亲吗”
闵危愣了瞬,语气平常道“我不知她如今在何处,去了也是无用。”
林良善便不再问了。
这年的冬,两人在明州度过,仍是那个宅院。
有些夜间,林良善会听得外侧有咳嗽声。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那人声音沉哑“无事。”
闵危翻过身,将她抱住,缓声道“睡吧。”未让她看见自己惨白如鬼的面容。
可渐渐地,这咳嗽声是听得多了。林良善道“找个大夫看看吧。”
他未拒绝,当着她的面让手下去将该地最好的大夫请来。
“夫人不必担忧,你夫君只是受了风寒,喝些药,便能好全。”大夫道。
闵危打趣道“莫不是你半夜抢被褥,才致我得了风寒”
林良善掐了他腰一把,又恨他一眼。此后夜间,却真地开始注意自己的睡姿,怕如闵危说的。时日久了,倒不再像从前蹬被子。
他的风寒似乎也好了。
待过了冬,一行人北上,正是要往西北去。
大漠无垠,风沙卷吹。城池高筑,如铜墙铁壁,将必经的道路堵住。守城兵卒在得知来人后,急忙放行,又去通知骠骑大将军。
常同承再见闵危,那副模样比两年前他回京述职时还差。
他道“陛下未将实情告知皇后娘娘吗”
一阵风过,吹得沙土漫天。闵危咳嗽起来,自怀中掏出一方帕捂住唇。待放下,又见着血,比上次更多。
常同承是真地慌张起来,连尊卑都忘了,道“你别在此处了,还是赶紧离开回梁京去养伤。再这般下去,怕是”
他断了话。
闵危收起染血的帕,望着远处渐成的商路,又转目向他,勉力笑道“西北之地,以后还要拜托你。”
并不说身体之事。
此次来西北,另有一件事,便是带林良善到西崖关。
闵危压着心口疼痛,静静地看着她,未再上前替她拭泪。直到她转身,那双含泪杏眸透过遮挡风沙的翩飞帷纱看向他。
他才稍前一步,将她揽入怀中,却也什么话都未说。
“走吧。”她的嗓音有些哑。
闵危松开她,然后牵起她的手,朝来时的路走去。
土黄的漠地,遗留两人的脚印,一重一浅。一阵风过,新的沙覆上,那点印记消失无踪。
在西北待了只半月,一行人便往东行,又是经过了许多州县城镇,领略了其中不同风情。
自做下决定的那日起,闵危便不再喝太医开出药方熬制出的药汤。在过去的一年间,身体自内而外地溃败,他也欺瞒着林良善,不露出半分破绽。
可终是如他废了右手被发现般,此事瞒不住了。
那夜,在一个叫淮水的小镇客栈中,他再压制不住那股痛,忙从榻上起来,开门到外间去。
他咳地止不住,血彻底将帕染透。差点站不住,他又扶住了旁侧的围栏。
近侍秦易听得动静,正过来查看,却看见远处正遥望的一人,不由站住了脚。
闵危抬眸,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便看见了林良善。
“你不是受了风寒,对吗”她问。
闵危将帕掩在身后,泛青的唇扬起,道“怎么还不睡”
“我问你,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受风寒”林良善的声音大了些,又去抢他手中的帕。
他将帕攥地死紧,不允她抢。
“善善,我无事,你别”
“到了如今,你还在骗我,难道你骗我的还不够多吗”
闵危不想再骗她,可也不能将那件事告知她。
到底要如何才能让这世再长些,分明当初重生时,不顾她的意愿,强求了这份夫妻之情,想要与她白头偕老,两厢厮守。
现今却成了这样落魄的局面。难道是他曾经所为,全都得到了报应吗
前世那些年的孤寂不算,这世才是真地拿来偿还。在妻儿俱在身边,大业得成,以为圆满时,再让他还了当年的报应。
“善善。”全身的骨渗出剧烈痛意,闵危强撑着残破的躯体,强扯着唇角。
他想要问她“你是不是未原谅我”
但下一刻,就被那痛迫地跪倒,视线模糊,最后一眼是她被风微微翻动的裙裾。
“闵危”
建兴十九年六月初八,魏帝和皇后被黑甲卫护送回梁京。
得了传令的太医院是聚了许多人在凤仪宫外殿。太子眉间凛冽,问道“父皇的身体到底如何”
太医们惶恐跪倒,却不得不说“陛下怕是大限将至。”
太子被这话震地后退一步,又站住,再问“此话是真”
“太子殿下,臣绝不敢说谎话啊”
自那日始,魏帝难有清醒的时候,多得昏睡。皇后常陪在榻边侍候,宫人劝说不动。
“母后,您已连续三日在这守着,不若先去歇息片刻。”太子抿唇道。
却见平日慈爱的母后厉目看他,道“你是不是早知道你父皇身体出了状况”
此问要如何应答。太子迟疑了许久,终于道“是。”
“是他不让你告知我”
太子身侧的拳紧握,再答“是。”
“你何时也学会欺骗我了”皇后站起身,一时有些眼花,她望着与榻上昏睡之人极相似的面容。
太子忙伸手扶住她,右侧面颊忽至一巴掌。他愣在原地,未及反应。
“你与他,果真无甚两样”
太子掀袍跪下,不敢看她,垂眸哽咽道“母后,此事是儿臣的错。”
“出去。”皇后阖了阖眸,不想再见他。
两月过去,魏帝的身体毫无转好之机,皇后又亲上福源寺烧香祈福,终是无用。幸而朝中有太子主事,一如之前,众臣间虽有波动,但也被震慑住。
“善善。”只两字,他都说地艰难。
林良善见他醒了,忙道“我去叫太医来,你等等。”
“不用。”闵危抬起颤抖不已的手,抓住即将离去的她。
“你到底在强撑什么”
林良善回身,想起听到的那些话,不禁甩开他的手,语气激烈地怒骂“自西北回来,你的身体就出了问题,为何不早说出,还合着太医院、闵瑜他们瞒着我现今又不肯医治”
这些年,闵危少见她这般。他压着喉间涌出的血,忍着全身的痛,微弱地喘气“善善,你别生气。”
“我已是大限将至,救不活的。”
林良善酸涩地说不出话,随即见他再咳嗽起来,血从唇角一直蔓延到脖颈。
她慌忙地用帕擦着,又不停地朝外喊道“来人快来人”
宫人急匆匆地进来,就听到吩咐“你快去把太医叫来”
“快去”
闵危看着她慌张的模样,莫名觉得高兴,竟笑起来“你是在担心我吗”
那抹努力扬起的笑,和着还未擦干净的血,看着有几分恐怖。林良善紧紧咬着唇,不停地去擦那些血。
他道“你别担心,即便我死了,也会在之前安排好所有事,不会让你受到一点威胁。”
话说地长些,他再咳嗽起来,牵连曾被匕首挖开的心口。
血源源不断地流出。
“你别再说了。”她眸中的泪终是落下来。
“好,我不说了。”泪水掉落在他的面上,烫地他难受,“善善,你别哭。”
九月初二,朝中重臣,例丞相莫岑、太尉和剩、禁卫军统领蒋畅、尚书左右仆射林原、吏部尚书李叙等得了旨意,前往凤仪宫。
内殿之中,太子在最前,重臣在后。
隔着一层薄纱,缠绵病榻的魏帝对这些臣子下了最后的圣旨,嘱其辅佐太子,又说了些政事。
底下的臣子皆跪地聆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叮嘱。
长久之后。
“就这般吧。”似是完了,魏帝松了一口气,疲惫地阖上眸。
“谨记陛下之言,臣等领旨。”众臣叩拜。
总管太监袁才得了意思,忙引着重臣离开,单留了太子在。
“太子,过来些。”
太子上前,隔着那层薄纱,低着头,声音有些嘶哑“父皇。”
“朕方才所言,你该都记住了。”
“是,儿臣都记住了。”
魏帝缓了缓痛意,未睁眼,道“为君者,该如何御下,朕此前已教予你。这两年来,你做的很好。”
说着,他咳嗽一声,竭力压住,接着道“朕不在后,若他们之中有异心者,该杀就杀,你不必顾忌所受之情,留下祸患。明白了吗”
太子忍着泪意,道“是,父皇说的话,儿臣全记在心中,不敢忘记。”
须臾的沉默后。
“闵瑜,我要拜托你一事。”魏帝转换了称呼。
太子闵瑜应道“父皇尽管说。”
“你的娘亲自幼身弱,孕育子嗣困难。可为了怀上你,是吃了近一年半的苦药,后经十月怀胎生下的你。生产时,又遭遇血崩难产,受尽苦楚”
他似在回忆,说地极慢,时不时带着轻咳。
“闵瑜,你是我和你娘亲唯一的孩子。我死后,还望你替我照顾好她,莫要让她受了委屈。”
魏帝接而道“无论今后发生何事,你需以她为最先考虑。若是让她受到半点伤害,我即做了厉鬼来问责你。”
闵瑜终是落下泪来,他抬袖擦泪,道“父皇尽管放心,我会照顾好母后,不会让她受委屈。”
“那就好。”
纱帐内的人似是累极。
他这一生即将走到尽头,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能在尚算清醒时,为她做好最好的谋算。
幸而那时他未因恨意掐死襁褓中的稚儿。
可他又见惯那些自相残杀的戏码,无论是为权,还是为钱;无论是平常百姓,亦还是王侯世家,父子相争、兄弟相残、子女教唆
虽闵瑜已为太子,甚至在他死后,会成为魏国的第二任帝王。但他不敢去赌今后,这个唯一的儿会不会受到其他的迷惑,不再如现今这般敬重他的娘亲。
他生性多疑,从不敢相信任何人。
却是走到这一步,除去那毫不是威胁的威胁,他又能做些什么,才能护地她在这世上平安无虞
若是能如前世狠心,他定会让她陪葬。生同床,死同穴。
他苦笑着,于被褥中,紧紧攥住那只贴身携带多年的香囊。
及至九月二十四日,皇宫肃穆寂静,无人敢大声说话。
林良善依着闵危,用温热的湿帕轻拭着那张浸透风霜的面。
“是愈发难看了”他问。
她的手指划过他沧桑的眉眼,最后落在眼下的那道疤上,声音很轻“不难看。”
“也不如从前好看了,对吗”他气若游丝地笑。
林良善止住了手上的动作,眼角沁出泪水,一直看着他,手中紧紧捏着帕子。
“善善,这世,你有喜欢我吗哪怕是一点。”他艰涩地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问题。
十八年前,大婚的前夜,他问过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如今呢,答案会变吗
浑身俱是疼痛,他近乎卑微地道“哪怕是一点,你也当哄哄我。”
林良善的视线模糊一片,肩膀微微耸动着,泪水滑过她翕动的唇。好一会儿,她道“没有,一点也没有。”
她是记仇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他带至的痛苦。难道因着这些年的好,曾经的痛也当作不存在吗
曾经,她恨不得他立即死去,以此逃出他的控制,得到自由。
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两世的恩怨。
最后的屈服。
得过且过,听天由命,她将这八个字牢牢地记住,努力做一个皇后,一个母亲,一个妻子。
她紧咬着唇,抑住抽噎,终是压不住,泪水滑落下面颊。
可为何现今见他即将离世,心中会有难过
难道这些年来,在他捧送的荣华富贵中,在他的温柔言行中,她迷失了自己吗
“别哭。”闵危的手再难动分毫,干涸惨白的唇强行扯出一抹笑“我早知你会如此说,可还是会忍不住问,想着也许你会说有一点,我也算是无憾了。”
他会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择手段。不管是权势,亦还是人,他向来如此。
经年对她留下的伤害,他从来不悔,那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手段。
他只是想让她淡忘前世,放下芥蒂地陪他度过此生。即便没有一点喜欢,至少后来的他得到了这十八年的陪伴。
不算亏,不是吗
如前世那般的痛在迅速扩散,熟悉至极。他微垂的凤眸中忽而落下泪,经鬓边的白发,顺着眼尾滑到枕上。
在麻痹的极痛中,他忍受着一阵阵如断骨裂心的剧痛,干瘦的手指挪动着,终于碰到她的手,虚弱地握住。
“善善,我想求你一件事。”他痛地唇都合不拢,泪水仍在流。
他终究不甘心,这世会是这样的结果。
瘦削的面颊抽搐着,他颤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求你,许我下一世。”
前世,是阴差阳错;这世,是他强求为难。
但他仍想有下一世。
他想要与她的下一世,是两情相悦,不再有那些纠葛纷争。就像那些话本中描述般,两人自相见、到相识、再到相知,一切都无风无浪、水到渠成,最终得了圆满。
“求你。”
疼痛几乎将他压垮,他却在等她的回应。
林良善望着他痛苦扭曲的面容,反手握住他即将松开的手,泪流不止。
“我应你,许你下一世。”
秋风从殿外卷入,将内殿的烛火吹地摇曳,晃动着映在墙上的影。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柔和,似乎将他身上的疼痛消弭。
愣怔了下,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最后对她笑道“善善,谢谢你。”
下一世,比如何人都要早,他会先遇上她。
殿外的太子听得嚎啕大哭后,捂面哭起来。
建兴十八年九月二十四日的亥时整,宫中的丧钟敲响。
九大声,响彻梁京城。
皇帝驾崩,举国哀悼。
在将要下葬时,太子发现魏帝左手紧握着一物,尾部有一串流苏,与他时常佩戴的那只香囊相同。
皇后眼眶泛红,却面容平静道“就这般下葬吧。”
十月初,太子登基,正式入主金銮殿,并以遗诏册封生母林氏为太后。
自建和元年起,新帝便以雷霆手腕镇住了一众以为他年岁尚轻的臣子,按着先帝的遗愿开始整清吏治,同时接着开通港口,长延打通往西域的商路,与他国开展货物交往。
魏国国力提升迅速,又有先帝曾命亲信将领驻守边界疆域,邻国不敢来犯,甚有攀附之意。
每回皇帝新得了什么稀奇珍贵之物,都会让身边的近宦送去太后处,但很快又会被送回来。
三年后,皇帝娶后。太后迁居玉华行宫,宫中事务也全交皇后处理。
而曾经的冠宠之地凤仪宫也被皇帝下旨封禁。
至建和十九年,太后因病逝世。
皇帝大恸后,命人将生母与先帝同葬明临山的皇陵。又令宫人将那些在行宫中散落的水墨画轴收齐整,把它们作为陪葬物件,一同埋入皇陵。
又逢细密秋雨淋落,明临山生出一层缥缈的冷雾,与对岸的恒巫山遥遥相隔。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更新前世番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