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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前世番外2
    庆历二十二年的开春二月,仍旧有些寒冷。

    彼时的她身着一袭绯红的冬裙,整个人缩在毛茸茸的领子中,发髻上的飘带随风晃动,正捏着一根糖葫芦朝前去。

    于肮脏的泥泞中,他伸出弯曲僵硬的手指,攥住了那尾干净的裙裾。

    “小姐,求你施舍点吃的。”卑微低声。

    她显然被吓到,低头对上他好看又透着可怜的眸,蹙着眉。

    终于她眨巴了下眼,鼓着腮帮子软声道“你等等。”

    她将系在腰间的胭脂红袋子翻了个底朝天,里面却再无银两。

    “嗯没有了吗”她自语自语。

    抬头间,远处的街道上闪过一个白衣锦袍的少年。她心下一慌,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人,俯身将手中的糖葫芦递予他。

    “喏,我没银子了,只能给你这个,快些接着。”

    她急声催促着,饥肠辘辘的他愣了瞬,赶忙接过。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他连声感激,污浊的手擦过她些许苍白纤弱的指,紧紧捏住那根糖葫芦。

    这是闵危第一次遇见林良善。

    他以为这不过是再平常的一次施舍,毕竟从前他也曾遇见这样的“好心人”。那时的他,根本毫无尊严,甚至做好了被面前这穿着绮罗锦衫的小姐奚落辱骂的准备。

    即便是得了她施舍的糖葫芦,他也毫无任何感激,心口不一。

    与她一般的人,更多的是践踏他。

    为何这世上有人生来就是高高在上,而有些人就卑微如泥,受着那些有权有势之人的鄙视嘲讽、鞭笞驱行

    待得后来他真地寻到生父,入了镇北王府,受用着权势带来的好处,他才明白其中道理。

    那些腐败而靡丽的事物,如绫罗绸缎、金器玉章、清池阁楼实在吸引人。最为让他喜欢的是,他可以有权处置那些敢议论他的人。

    但权是有限的,唯有那至高无上的位置,才是真地能做到生杀予夺。

    野心一日日地膨胀,尤其是在大雍国境不稳,民愤激起,起义不断时。

    自然地,闵戈也要杀。

    第二次再见到林良善,仍是在集市上。

    那时闵危坐在茶舍的二楼,望着下面渐渐聚集的一堆人。着绯裙的女子挥拳砸向了那个大肆言说的男人。

    他记忆委实好,认出她。不禁挑了下眉,啜饮着小厮端上的热茶,继续观摩下方。

    秦易有些震惊道“那不是林小姐吗”

    他问道“哪家的”

    “回世子的话,林小姐是刑部右侍郎林原的妹妹。”

    “林原吗”他微微思索了下,笑道“岂不是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追了那江家大公子许多年的林小姐”

    “正是。”秦易疑惑“怎这林小姐揍人呢”

    闵危并无闲心去知晓这个中缘由,只后来听到是那男人因辱骂死去多年的威远将军林安,而被那林小姐怒揍身亡。林原差些因此事被皇帝革职,他也只一笑而过。

    第三回再见林良善,便是中秋宫宴上了。

    她的劣计反被他人利用,而那时他恰缺一个世子妃。与其要娶他人,倒不如娶了这个曾施恩他的林小姐。

    她的哭闹,在他眼里,有几分可笑。

    至于她与江咏思的事,他并未放在心上,只要别惹出麻烦来。

    可在她嫁给他的第二年春末,方回府的他随意问道“世子妃呢”

    婢女道“不知。”

    那天也是无事,他便派人去找她,最后是在青岩坡看到的人。

    隔着人群,她怔怔地看着远处正教一个孩子放风筝的江咏思。而他,也隔着人群,静静地看她。

    “你今日去哪里了”那晚,早早回来的他勾唇问道。

    “关你何事”她怒斥道,就要把他赶出房。

    他将手中的茶杯置在桌上,斯条慢理地笑“别忘了我同你说过的话,若让我再发现你与江咏思有来往,绝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

    “明白了吗”他起身,拍了拍那张呆愣的脸。

    后来也没再给她去见江咏思的机会,因林原出事。

    林府凋敝,她还能求谁

    闵危彻夜不回府,在花楼中喝酒。她找寻过来,下跪磕头时,额角的血顺着眼脸流下,衬得那张小脸更加苍白。

    他心下有轻微波澜,却只懒散笑说“抱歉,我无能为力。”

    是真的无能无力吗那时他的处境并不轻松,要想插手那桩案子实在太费心力,甚至可能暴露自己。

    林良善还未重要到让他去犯这个风险,更何况还是与她毫无亲缘的哥哥林原。

    在她离开后,闵危屏退那两个花娘,看着地上一处模糊的血,皱着眉,一口将壶中的酒饮尽。

    好半晌,他叹息一声,整理微皱的衣襟,起身出门去。

    秦易赶忙跟上“世子是要去何处”

    “去刑部看看。”

    林原最终被流放宿州。

    意外地是两个月蛊毒发作被林良善遇上,她踹了两脚后,好心地去叫人。

    到底是与那时一般心软。

    闵危醒来后,竟会想若他是林良善,该趁着那个机会,往这人的心上扎两刀子,看他痛苦不堪、血流而亡。

    想着想着,大笑起来。

    “秦易,叫人去宿州看看我那位内兄,顺道让他捎信回来,说是给世子妃的,她如今担忧得很呢。”

    自此,在他面前,她所有的脾气都收敛起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乖巧地应下,倒是有几分讨人喜欢了。

    第三年的上元佳节,在校场待了一整日,闵危欲直接回府。

    却在经过那人声嚷嚷的灯会时,不知抽了什么疯,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正买糖葫芦时,看见了流光溢彩下的她。人群是那样慢,她却走地飞快,撞到好几个人。

    是看见他了

    嗤笑一声,他不紧不慢地跟着,并未让她发现,直到她撞进昭武校尉蒋畅的怀中。

    他看着卿卿我我的两人,自背后出声“夫人,你怎么不等等我”

    她回神,面露惊慌恐惧,却只能跟着他远离热闹。

    寂静的马车上,他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那非妇人的发髻,再三说“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她捏紧了手里的兔子面具,低声道“好。”

    他将糖葫芦递给她“这个给你。”

    她听话地接过。果真和兔子一样。

    闵危最厌软弱之物,林良善也是这般,甚至更甚。

    她喜好绯裙,而他厌红;她常年需喝药汤,而他厌药。于她身上,简直找寻不到半点值得喜欢的。

    不过那时的他,未考虑过此问题,只是觉得她分明可怜,却装作无事人般。

    虽两人不常相见,闵危却敏锐地觉出,或许后来安静的她才是真的她。

    而非先前见过撒泼胡闹的她。再思及林府之状,他大致明白了。

    如此再好不过。

    若是她真地闹出什么事,他或许会因一时之气,而让她

    再后来,她愈加安静,他也愈忙。

    直到去北疆驻守的圣旨如愿下来。那夜,他去了积微居,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也只道“你注意好身体。”

    若是那时得知她的身体已不大好,或许,或许他会放弃去北疆或许他真地为她放弃筹备多年的谋划吗这个问题,他反复地自问,却没有答案。

    三年间,毫无书信来往。

    他冷情淡薄,似乎自很久之前,可能自出生起,早就注定了。

    那时需他忙碌的事许多,根本没有那个闲暇去想其他的事,更遑论是儿女私情。

    因而等他真地瞧见那堆白骨,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闵危平静地望着它们,渐渐地,目眦尽裂望着她。

    后来的岁月中,这似乎成了他的心病,且在不断地加重,折磨着他。

    尤其是看到那封遗信时,林良善说当初是她咎由自取,并不恨他。

    她永远也不会得知当时是他故入的陷阱圈套,才致使这样的结局。

    闵危不断忆起那些过往,要去找寻症结,试图解开,让自己得到解脱。每日上朝,他望着底下的臣子,有时会想若是那时将这些事告知她,如今会怎么样

    可他真地能放心告知她自己的野心吗

    又是反复的自问,又是没有答案。

    除去自己,他从不相信任何人,也绝不会把真心话说与他人。

    那只白猫,被他从闵容那处要了来。每日跟随着他,无论是上朝,还是批阅奏折。

    闵危想起将这猫送予林良善时,她偏过头去“我不要。”

    他自然知道她只想要那只被摔死的猫活过来,冷笑一声“我给你的,不要也得要。”

    也许那时该好好说。

    后来孟姨娘更是告知他“她曾经想与你好好相处,为此还与我学绣香囊,却到底是缘浅啊。”

    话中有谴责之意,他并未反驳。

    建兴三年,闵危再次亲自上山,去了福源寺烧香拜佛,虔诚至极。

    第三回,主持问缘由,他还是未答。

    也是在那次回宫的路上,他看见了江咏思和其夫人在街上游逛,两人说笑着什么。

    佛非慈悲,残留的香气催使障孽入脑,他竟从马车中出来,抽了守卫的佩剑,要往那边去。

    若是那时江咏思应下她,那他也不会有可趁之机,以至于让她走上不归路。

    根源在于江咏思,不是他。

    是江咏思弃她,不是他弃她。

    如今那个混账得了圆满,而她长眠地下,不得瞑目。他是昏了头,竟会应她遗言,留江咏思命在三年。

    对,就是如此。不是他的错。

    眼前迷茫一片,脑中剧痛。他似要为她报仇,却在半路被秦易拦下“陛下,万万不可啊。”

    “让开”他厉声道。

    “陛下,那是丞相之女的夫婿啊”秦易搬出朝局上的关系。

    闵危前行的动作顿住,好半晌,他阖了阖眸,将利剑丢与身侧之人。

    “回宫。”转身时差些踉跄摔倒。

    此后之年,他多在外征战,也不知是真地为实现抱负扩大疆域,还是不愿回到梁京。

    当听得户部尚书得了一双龙凤儿女,他手中的毛笔被折两断。

    在夺下金州后,再返梁京,他心口处残留有倒齿箭的箭头。蛊毒效用已无,他每日受着那锥刺之痛。

    朝臣不断上谏娶后纳妃,他全作无视。

    也是在那时,闵危动了安排后事的心思。

    闵容是最合适的人选。既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王,亦是丞相莫岑的弟子。才学理政不差,只欠缺了历练。

    因而在西北征战的那三年,朝中事务他全交由闵容。

    是真地能提前预知,还是他的心重致错,让沙匪的刀砍至胸口。但好在西北十六城收回了。

    如他离开梁京前,在她墓前许诺地一般。

    大夫说他大限将至。

    他却笑了。

    西崖关口,他心下絮叨着早就烂熟的话,也不知那边的人能不能听见。

    从前他不信佛,后来信了;从前他不信鬼神,现今信了。

    偌大的魏国,在那十二年,闵危走过每一个州县,写下每一封信,里面是各地的风物趣事。回京后,再烧与她。

    是在见他人这样告知死去的亲人,他也学着这样做。

    但今后,他不必如此做了。

    半夜,甘泉宫中。

    闵危躺在榻上,如同腐朽的木,正被心口一阵阵的剧痛啄空。他呼吸将窒,却没唤守寝的袁才。

    缓慢地回顾这一生,该算的是功成名就,大抵能被世人称羡。

    一如当时之愿。

    曾经他被践踏鄙夷,被利用诓骗。但在将这皇权捏在手中时,他望着底下跪拜的臣子,无人敢置喙他的决议,也无人敢妄论他的出身来历,却无任何喜悦可言,只余疲惫无力。

    是因尚有缺憾吗他迷惘地想。

    “咳咳。”

    血从嘴里蔓延出,顺着唇角流至脖颈。浑身痛地动不了,他不管,也不叫人,只将手中的香囊攥地死紧。

    若是那时他听到那番话,又是否真地会应下她

    大概会吧。那些年,他总在做各种幻想。

    闵危再次想起两人的第一次相遇,不觉翘起唇角,笑了笑。

    他想再见她一次。

    可还能再见吗

    恍惚中,他身处闹市,看着她欢快地奔向那个白影,绯红的裙裾在春光下勾勒出最后一道艳色。

    他的喉间涌出最后的低吟,想要叫住她。

    “善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最后一章来世番外。